第33章

郁青被他牽着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路上。176廠極大,光是廠區就有東西北三個。廠裏的班車按照職工上下班的時間在三個廠區和江南江北的幾個職工家屬區環行。北廠區臨近試驗機場,基本已經算是城外了。

屋舍不多,幾乎都是土坯房。或緊密或松散地建在道路兩旁。黑色的雪野茫茫一片,壓根兒望不到頭。這裏太過偏遠,連路燈都沒有,郁青很快什麽也看不見了,只能緊緊拉着潤生的手,潤生卻好像完全不受影響。他帶着郁青走得很穩當,一路上連個坑都沒踩到。

潤生拉着郁青從大路轉向小路,走進了一片格外齊整的院落區。郁青越走越是覺得好像這條路有點熟悉。直到潤生在一處院子前停了下來。郁青終于認出來了——這是傅哲在江北買的那個小平房。

潤生的雙手也不知道撐在了什麽地方,反正三兩下就翻過了院牆。還把郁青和行李也一起拉了過去。他在院子裏東摸西摸找了一圈兒,最後在水缸底下找到了門鑰匙,帶着郁青進了門。

小平房的燈泡也是暗暗的,好歹總算是有了光亮。外頭雪大得怕人,凍得人臉都僵了。屋裏也沒好到哪兒去,冷得像冰窖一樣。看那樣子,傅哲已經好些天沒回來了。

郁青局促道:“要和你……傅工說一聲的吧。”

潤生漫不經心道:“嗯,之後和他說一聲。你坐吧。我看看……”他走到爐子前,皺眉研究起來。

郁青在姨媽家那裏住過,知道這種房子竈臺連着火炕,要燒起來才暖和。他找到了木頭拌子和煤塊,又從練習本上撕下來一堆舊草稿紙團成團,很利落地把火生起來了。檢查好通風,确認沒什麽問題,他拍拍手,安慰道:“好啦,一會兒就暖和了。對了,這裏有電話麽?”

郁青和家裏報了平安,凍透了的腦袋也緩過來了許多。等他從屋裏出來,發現潤生正在笨手笨腳地燒水下面條。傅工這裏沒有冰箱,他在窗臺上找到了半卷挂面,還有幾個雞蛋和一捆大蔥。

郁青從沒見過潤生做飯,好奇地湊過去瞧。潤生一臉嚴肅地在那裏下面條,結果雞蛋一進水就散成了蛋花。郁青忍不住噗地笑了出來。

潤生的臉上泛起了粉色,也不知道是是被熱氣蒸的還是不好意思。他故作鎮靜道:“好了,差不多了。”

“差得遠着呢。”郁青從他手裏拿過湯勺,熟練地攪了攪面條,又添了半碗冷水進去,順手打了兩個雞蛋:“再煮一會兒。”

潤生在他身邊站了片刻,忽然從背後伸手抱住了他。

郁青奇怪道:“又怎麽了?”

“你暖和。”潤生摟着他,伸手撥弄他的頭發,聲音有點發粘:“你怎麽想起來帶衣服給我的?”

“你走的時候還沒這麽冷嘛。”郁青掙紮了一下:“去拿個碗來。”

潤生終于松開了他,又突然想起了什麽:“對了,有肉幹。”

郁青回頭,看見他打開行李箱,開始一樣一樣往外掏東西。點心匣子,鹿油皂,鹿肉幹,參糖,參片,松子,郵票套裝,小汽車模型……

郁青放下勺子走過去:“送同學麽?那該買些一樣的才是,不然人家比來比去,容易鬧誤會……”

潤生把一個彩繪的泥薩滿面具放到了郁青手上:“點心和糖給他們分分。別的都是給你的。”

郁青呆住了。他有點兒不知所措地看着桌子上的那一堆東西:“那……那你爸媽……”

“我媽見的好東西多了。”潤生聳聳肩:“這些在她眼裏都是破爛兒。我給傅哲買了鹿血酒……”他話音一頓,似乎有點兒局促:“其實我也不知道該給你買什麽……”

郁青搖頭,露出了真心實意的笑容:“咱倆不用這樣的。你請我吃個對夾就行了……”說完撓撓頭,覺得不太對:“诶,你考完試回來,該我請你才對。你想吃什麽嗎?”

潤生放下行李,仰頭看着他,目光很柔軟:“你不問我比賽怎麽樣?”

“你肯定說反正已經考完了。”

潤生的嘴角翹了起來。

面開了。郁青把面盛出來,又燒了水,把鹿肉幹煮軟,放了些大蔥片,澱粉和醬油醋稍微溜了溜。潤生順手把暖水瓶灌滿,将他們被雪浸透的衣服拍打幹淨,挂到牆上去晾着了。

屋子裏終于不那麽冷了。兩個人吃了晚飯,收拾好東西,一起進到房間裏去休息。

潤生給傅哲打了簡短的電話,說雪太大,過不了江,要在他這裏住一晚。那邊似乎在問他競賽的事。潤生平淡的回應了幾句,說還沒出成績,不太清楚。電話很快挂了。他在炕上趴下來,打了個噴嚏。

郁青把衛生紙遞給他,順手拉過被子蓋到了他身上,和他一起看着外頭黑乎乎的天色還有鵝毛一樣大的雪花。即便是燒了火,這種長時間空置的平房也不可能像接了供暖線的樓房一樣暖和。郁青搓了搓手,還是覺得身上發冷。他望着窗外,喃喃道:“禮拜一又得掃雪了。”

潤生趴在床上,目光幽深,一直盯着郁青。郁青被他看得奇怪,忍不住道:“怎麽啦?怎麽老看我?”

“就看看你。”潤生趴在那兒,仍然不錯眼珠地盯着郁青:“想你了。”

郁青心中溫暖:“我也是啊。”他感到一種久違的,暈乎乎的輕松:“你不在,我都不知道該和誰說話了。”

潤生把他拉進被子,将兩個人都嚴嚴實實地蓋住了,順便伸手打開了床頭的半導體收音機。他們像小時候那樣頭挨着頭,緊緊貼在一起。郁青終于覺得暖和起來。他有些疲乏地在潤生身邊趴下,任由潤生摟住了自己。

廣播裏正在播報天氣,是在說暴雪和災害的事。潤生漫不經心地換了個臺,裏頭的人唱着荒腔走板的歌——信號太差了,雜音弄得潤生直皺眉頭。他在那裏撥弄來撥弄去,要麽就是無聊的曲藝節目,要麽就聽不清楚。郁青卻仍然覺得安心又舒服。

也說不上來為什麽,但他确實很喜歡這樣和潤生在一起——仿佛他們又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只屬于他們自己的小小世界。

潤生鼓搗了一會兒,終于找到了某個還算清楚的臺。

“……偏偏家裏親戚又來了,吃了晚飯才去,那天已有掌燈的時候;有等他祖父安歇,方溜進榮府……”

郁青驚喜道:“诶,是紅樓啊。”

潤生似乎沒什麽興趣,但仍然托腮陪郁青聽着。待聽到“抱到屋裏炕上……”他呼吸一滞,也不曉得懷着什麽心思,伸手把郁青的褲子也往下拽了拽。

郁青正聽到要緊的地方,心跳加速,身上也熱,被潤生這樣一打岔,當時臉上發紅,心裏發慌:“不聽了不聽了,快換個臺……”

潤生不理他,湊到他耳朵後頭,學着收音機的語氣,複述道:“那人只不做聲……便扯下自己的褲子來……”後頭的話聲如蚊蚋,卻聽得郁青難耐極了。他在炕上不自覺地蹭了蹭,紅着臉往旁邊躲:“你聽就聽,幹嘛來鬧我……”沒想到潤生得寸進尺,居然壓到了他身上。郁青趕忙推他,兩個人胡亂在炕上滾做一團。潤生鉗着他的手,氣喘得很粗:“是你非要聽這個的……”

郁青在潤生的胡鬧裏奮力抽開手,給收音機換了個臺。這回的聲音是個女性,聽起來柔軟得像個幻夢:“……有三個身影走了進來。走在最前面的是純潔小姐,她的額頭系着一條潔白無比的羊羔毛束帶,長發像飛瀉而下的融雪……”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他們聽了半天,最後潤生若有所思:“一個男人變成女人了?”

郁青也有點兒迷惑:“聽起來是這樣的。”

兩個人靜靜偎依在一起,而收音機裏那種幻夢般的聲音還在繼續。潤生的呼吸在不知不覺間重新灼熱起來,他貼在郁青耳邊,嘴唇蹭到了郁青的耳朵:“變成女人好像也挺好的。”

郁青不知道變成女人好不好,他只是覺得潤生的語氣很不對勁,比剛才他們胡鬧那會兒還要不對勁。他想往邊上躲一躲,潤生卻緊緊摟住他不肯撒手。

蜂蜜色的眼睛離郁青那麽近,緩緩張大的瞳孔仿佛要把郁青吸進去。北風和收音機的人聲似乎都遠了。郁青的手被他帶去了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伴随着嘹亮的號聲,有一扇門微微開啓,仿佛是被一陣無比輕柔而又神聖的微風吹開的……”

呼吸貼着呼吸,灼熱過度,卻也溫暖至極。郁青什麽也來不及想,只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他無法将目光從潤生的眼睛上移開。直到潤生抱住了他。

郁青茫然地看着窗外的風雪。

(郁青知道潤生在做什麽,或者說,他知道潤生讓自己幫他做了什麽。雖然自己從沒試過,但書上确實有寫這事,盡管是語焉不詳的。事情是正常的事,因為潤生已經到了這個年紀。他們都到了這個年紀。

潤生似乎很興奮,又似乎很難受。他眼角紅紅的,像是喝醉了,折騰起來沒完沒了。他揉着郁青的頭發,把臉埋在了郁青的頭頂。

很暖和,暖和得讓人什麽都想不起來。郁青忍不住伸手摟住了他。潤生停了下來。

他柔軟的嘴唇落在了郁青額頭上。

那讓郁青想起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奶奶,媽媽,姐姐,她們都喜歡這樣親吻他。而當他長大了,她們就不再那樣做了。

郁青心裏軟成了一團。他擡起頭,想在潤生額頭上也親一下。可是潤生把臉埋在了郁青肩膀上,開始用力咬他。

後來的事郁青記不清了。潤生一直沒有說話,一直在沒完沒了地折騰。最後他把自己折騰得睡了過去,手臂還不忘死死摟着郁青。)

肯定有哪裏不對,有哪裏很奇怪。有時候郁青覺得他們都長大了,長大了就該有分寸;可有時候郁青又覺得他們其實都沒長大。正因為沒長大,所以可以像小時候一樣毫無邊界的胡鬧。

可是現在的胡鬧又和以前不太一樣了。他還記得潤生幾度在這件事上收斂了,可是後來總是不知不覺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甚至有變本加厲的傾向。郁青在迷蒙間想起了自己陪潤生去酒吧彈琴那天,在街上遇到的事兒。那讓他心裏有點兒慌。可慌也慌得只有一點點。

溫暖和安心感包圍着他,讓他懶得去想任何不愉快的事兒。郁青扭頭看向沉睡的潤生。潤生的臉紅撲撲的,看上去滿足又安然。郁青突然覺得自己一點兒也不孤獨了。他好像離潤生……不,是離任何人都從來沒有這麽近過。

二毛就是有點兒奇怪的。倦意湧了上來,他迷迷糊糊地想。

潤生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把眼睛睜開了。他目光迷離,伸手摸了摸郁青的頭發。

郁青咳嗽幾聲,覺得身上有點兒冷。他蜷縮進潤生懷裏,揉了揉疼痛的肩膀,閉上了眼睛。

沒關系。郁青心想。其實就算做了什麽出格的事,只要他們倆不說,也沒有任何人會知道的。

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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