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年輕的審訊官對着手裏的鏡子整理一下衣領,抿抿頭發,把小鏡子放回口袋,清清嗓子,對外面大聲說:“帶進來吧。”

門開了,兩個士兵把藍廷押進來。

這是一間并不算很大的屋子,四周封閉,沒有窗,只在中間擺了一張桌子。應該說,對這種環境藍廷并不陌生,他在普曼國的監獄裏,也曾經被帶到這樣的審訊室裏審訊過。可他萬萬想不到的是,回到自己的祖國,迎接他的也是這裏。

藍廷打量着桌子後面的審訊官,看上去很年輕,估計和自己差不多。但肌膚太過白皙,嘴唇太過紅潤,而那雙一看就是保養得當的手,也未免太過纖細了。

沒上過前線,沒打過仗,肩頭居然也扛着上尉的軍銜。藍廷在心裏下了結論,難免有幾分鄙夷。

他觀察對方的同時,對方也在觀察他。

皮膚黝黑,頭發亂糟糟的,眼睛出奇的亮,讓人一看就不舒服。随随便便站在那裏,從骨子透出一股子粗野桀骜不馴的味道。

大頭兵。審訊官暗地裏嗤笑一聲,一指椅子:“坐。”

藍廷坐到對面,和審訊官隔着一張桌子。

“姓名。”

“藍廷。”

“年齡。”

“25歲。”

“軍銜。”

“F五師獨立作戰大隊隊長,特級上尉軍銜。”

幹巴巴地詢問幾句,審訊官換了個舒服一點的姿勢,一副要大書特書的模樣:“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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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廷偏着頭,雙手抱胸——唯一和戰俘營不同的是,他至少不用戴刑具:“說什麽?”

“為什麽叛國,以及過程。”

藍廷沉下臉:“我沒有叛國。”

審訊官冷笑:“藍廷,我勸你最好老實點,說實話。”

藍廷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我沒有叛國。”

審訊官凝視藍廷片刻,從抽屜裏拿出一份報紙,“啪”地扔到他面前:“這個你怎麽解釋?我警告你,別耍花樣,不要再試圖繼續欺騙。”

藍廷被他輕蔑的語氣激怒了,但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一定得解釋清楚。其實事情并不複雜,藍廷盡量說得很詳細,最後還特意強調:“我不是貪生怕死,我也沒有出賣國家,這只是敵人用的見不得人的伎倆。事實上他們也知道我是被強迫的,就算簽了什麽狗屁投降書,也沒有把我放出來,反倒單獨關押,嚴加看守。”

剛開始審訊官還記得很認真,過一會就不記了,擡着眼睛斜睨藍廷,只是沒打斷他的話。等藍廷全講完,嗤笑一聲:“你編的真曲折,真動聽。”

藍廷一下子漲紅了臉,他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大聲道:“我說的全是事實!”

“事實?你以為我們在審訊你之前沒有做過調查?你以為只聽你的一面之詞我們就可以輕易下判斷?”審訊官坐直身板,一副淩駕于人的氣勢,“告訴你吧,我們早就審訊過戰俘營裏的犯人。他們都做了證供,當時是被驅趕到一處放風的空地上,被敵人瘋狂地屠殺,根本沒有你所謂的強迫投降。難道是他們撒謊?”

“不是,他們沒有撒謊。但我也沒有,勞特中校把我押到樓上辦公室裏,我是透過落地窗看到的空地上的情形,下面的人當然看不到我,這全是敵人的詭計!”藍廷有些激動。

“好啊。”審訊官一挑眉,“在場的都有誰?”

“勞特中校,莫頓廳長……”藍廷說了兩個名字就說不下去了。審訊官嘲弄地看着他:“都是敵人哪,難道連個奧萊國的人都沒有嗎?”

藍廷忽然想起了霍維斯,但不是,霍維斯是在他簽了投降書之後才沖進來的。他緊緊地閉上嘴巴,忽然發現自己已經陷入了一個髒污而令人窒息的泥沼,任何掙紮都是徒勞無功。

審訊官得意洋洋:“我早就警告過你,不要試圖狡辯,老老實實承認你的罪行,說不定還能寬大處理。要是負隅頑抗,只有死路一條!”

藍廷忽然發現他受不了這些。他可以熬過敵人的嚴刑拷打,可以蔑視敵人的各種手段伎倆,可以在死刑的槍口下面不改色。但他受不了這些,受不了自己最忠于的即使現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國家,派來一個毫無軍功的跳梁小醜,在自己面前大放厥詞,指手畫腳,肆意侮辱。

對方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表情,無不尖銳地刺痛藍廷的神經。委屈、悲憤、屈辱,像濃縮的炸藥包堵在胸口,随時都會被引爆!

審訊官仍然在喋喋不休,絲毫沒有注意到藍廷像石像一樣慘白的臉色,沒有注意到那種壓抑的憤怒已經達到爆發邊緣的危險表情。這種人他見得多了,剛開始都嘴硬,過不了幾天就得痛哭流涕地跪下來老實交代。

“你要認識到自己的錯誤,認識到自己的罪行。你要把你的行為,思想,全部交代清楚。要從根本上,從骨子裏找到你之所以會當叛徒的根源,為什麽會投降敵人,成為貪生怕死的懦夫!”

“你說什麽?”藍廷冷冷地問他。

“懦夫,我說你是懦夫。”審訊官翻着眼睛看藍廷,“幹嗎盯着我?你還不服氣?你就是懦夫,膽小鬼,要不然你為什麽不和敵人血戰到底?為什麽要被俘?心甘情願做俘虜的全是懦夫!你是最軟弱最廢物的那一個……”

他這句話沒能說完,藍廷突然暴起,翻身躍過長桌,一把叉住審訊官的脖子:“有種你再說一遍!”

這不過是眨眼之間,還沒等審訊官反應過來,已經被對方狠狠掐住。他是文職官員,哪裏見過戰場上厮殺下來的士兵的兇狠,頓時吓得魂不附體,顫聲叫道:“你……你要幹什麽……你要造反……來人哪快來人哪!”扯着脖子殺雞似的尖聲高叫。

一群士兵沖了進來,七手八腳拉扯藍廷。

審訊官好不容易掙脫出來,失聲叫道:“他是瘋子,瘋子!他想殺了我!快帶走,帶走!”

士兵們按住藍廷一頓拳打腳踢,口中喝罵:“還敢反抗!打死你!”“叛徒,好好收拾收拾。”“敗類!呸!”戰争剛剛結束,人們最痛恨這種叛徒,下手一點不留情,要不是上面有紀律,非得活活把藍廷打死不可。

審訊官摸着自己的脖子,忍不住也上去踹兩腳,恨恨地說:“拉去禁閉室,不給水不給飯關他三天,看他還狂不狂!”

他氣憤憤地大步離開審訊室,龇牙咧嘴去向長官監獄長安東尼彙報。安東尼聽了,擺手讓他下去,沉吟一會,拿起電話:“将軍,屬下安東尼。”

“審的怎麽樣了?”

“很強硬,不太容易對付。”

“容易對付就不給你了。”希爾仰躺在床上,渾身赤裸,只腰間搭着一條薄毯,一個侍衛官正給他做全身按摩,“盡快給我結果,坐實他叛國的罪名,實在不行,就……”他沒再說下去,那邊立刻接口:“明白,将軍。”

希爾放下電話,饒有興味地掃一眼新來的年輕侍衛官,說:“把衣服全脫了。”那個侍衛官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随即立正,應聲道:“是,将軍。”

藍廷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雙臂橫張,被鎖在牆角。這個姿勢很難受,站不直,也蹲不下去。四周黑黢黢的,只有監牢門上的鐵欄杆透過幾分細微的光。寒冷的濕氣從地上直透到骨頭縫裏,讓人渾身打哆嗦。

藍廷感到巨大的沮喪和悲哀,還有無窮無盡的憤怒無處宣洩,他猛地揚起頭,發出一聲困獸般憤懑的狂喊。

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在夜空裏閃爍,街道上人來人往,廉價酒吧塞滿了人,時不時沖出幾個酩酊大醉的壯漢,扶着牆嘔吐。

流莺和俊美的男孩站在燈影裏拉客:“來吧先生,這裏有你想要的……”“不寂寞麽?還等什麽……”

一個男孩腳底抹油一樣從身邊溜走,後面緊跟着的人高喊:“抓住他,是個賊!”

乞丐們縮在角落裏,肮髒的鬥篷蓋住臉。

霍維斯從馬車下來,快步穿過髒兮兮的狹窄的巷子,一直走到盡處的大鐵門,“砰砰砰”敲了三下門環。

一個痞子叼着煙卷晃出來,看到霍維斯一怔,臉上浮現歡悅的神情,忙把香煙從唇間拿下來,畢恭畢敬地說:“先生,您回來了?”

“你還好嗎?洛克?”

“當然,先生。”洛克的眼睛亮晶晶的,興奮地在前面帶路,盡管明知道霍維斯對這裏熟悉得閉着眼睛都能找到地方,但忍不住還是想多親近,“人越來越多啦,生意好得讓人受不了。先生,大家都等着你呢。”

“不,先不要驚動其他人。”霍維斯繞過正廳,直接走到一條小路上,“我很累了,不想被打擾。”

“當然,當然,先生。”洛克偷眼瞄着霍維斯,為他身上古怪的服飾感到新奇。白色的襯衫,繁複的褶皺,還有散腿的燈芯絨長褲,這些完全跟洛克熟悉的先生搭不起來,倒像是某位貴族的衣服被霍維斯偷來了。

霍維斯輕車熟路走回自己的房間,對洛克一笑:“好小夥,你先下去吧,謝謝你。”

“有吩咐請叫我先生,我會在外面守着。”

“好。”

洛克歡天喜地地出去,為自己能第一個知道先生回來而雀躍萬分。

霍維斯卻沒有理會這些。他擡起頭,察看着這個離開三年的住處。一切還是老樣子,窗臺上的花,床頭盒子裏的雪茄,還有整架子的書,和放在小幾上的紅酒杯。

霍維斯深深吸了口氣,像個漂泊了很久,終于回家的旅人。他脫下身上的貴族服飾,換上一套舊衣服,然後走到大穿衣鏡前。

幾年的訓練和間諜生涯,似乎并沒有在他身上刻下太多的痕跡。

不,有一處。

霍維斯緩緩除下那雙幾乎從未離身的白色手套,現出手背上一條傷疤。傷疤橫貫整個手背,既深且長,可見劃出它的人,當時是多麽憤怒而兇狠。

霍維斯微微笑了一下,擡起手背湊到唇邊,深深吻了下去。

不必繼續遮掩了,沒有什麽再能夠阻擋,我只想用我剩下的生命,去全心全意地愛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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