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那書生和那女子(十五) 第二更……

當晚, 白星像往常一樣觀察夜色時,發現星空隐隐泛紅。

彎月旁排了幾朵厚重的雲彩,冰冷的空氣似乎也比平時沉了許多, 吹得裸/露在外的肌膚微微刺痛。

就連地上的霜花, 仿佛也較昨日更清晰。

她微揚起臉,閉上眼睛, 細細感受着徐徐吹來的晚風:

風小了,但水汽重了。

整片天地仿佛都在積蓄水分, 暗自醞釀一場大雪。

如無意外, 三兩日內必至。

她掃了眼牆角日益縮減的柴火堆, 決定明天一早就帶阿灰上山, 多囤積一點柴火。

中原腹地的雨雪固然不會對她的行動産生太大影響,但雨雪必然會打濕山中林木。若直接焚燒受潮的柴火, 會産生大量濃煙和毒氣,屆時身子非但暖和不起來,只怕一夜過後就要涼透了……

誰知次日早上, 她跟孟陽正吃着菌菇蘿蔔丁肉醬臊子面時,後者忽道:“白姑娘, 我夜觀天象, 覺得三五日內可能會有雨雪, 不如今天我們去城外弄一點柴火來吧。”

若沒了柴火, 可怎麽做飯呀!

還夾着面條的筷子略停頓了下, 白星稍顯詫異的瞧了他一眼。

一顆裹滿醬汁的蘑菇丁在面條上晃了晃, 終于失去平衡, 順着滾了兩圈,吧唧落回碗中。

門口挂的小黑板她不是沒瞧見,只這場雪怎麽也要等幾十個時辰後才到, 自己之所以看得出,是得益于十多年來與山林草獸為伍的生涯,這書生?

夜觀天象……讀書人都這麽厲害的嗎?書上連這個也有?

此時的孟陽正彎腰往竈膛內埋紅薯,并沒看到鄰居眼中的驚訝。

他用帶着紅色火星的餘燼小心蓋好,這才轉身替她挖了滿滿一大勺臊子,還特意多舀了肉丁進去,“我想着,單靠人力畢竟有限,不如去借了王大娘家的驢車來……”

他實在是個很溫柔細心的人,說到這裏還不忘稍顯羞澀地解釋道:“我實在養不起驢子,也沒有車。”

沒錢并不是什麽很光彩的事,這世上至少八成以上的人談及囊中羞澀時都會稍加遮掩,生怕被人瞧不起,但他沒有。

他就這麽坦然地訴說着自己的貧窮。

王大娘在家看孩子,開門的是王大爺,一個紅臉龐的矮老頭兒。

了解了孟陽的來意後,王大爺非常爽快地同意出借,得知用途後還驚訝地望了望天空,“真會下雪?”

這可是個難得的晴天哩!

人類對老天心存敬畏不是沒有道理的,有時候它像可怖的老者,使白晝失去光明,以閃電撕裂天幕;有時卻又像頑皮的孩童,分明前一刻還是晴空萬裏,下一刻就大雨滂沱,頃刻間瞬息萬變。

若不留神用心,暗自觀察,又哪裏能窺得一絲半點規律?

孟陽摸了摸小毛驢的脖子,點點頭,“是呢,這兩日您若有空,最好也趕緊囤一點。”

老王家今年添了小孫女,最怕受冷。

小毛驢被摸舒服了,“昂航~昂航~”叫了兩嗓子,毛茸茸的尾巴歡快地劃着圈子。

飼養大型牲畜不像養雞養鴨那麽簡單,光每日所需飼料就是好大一筆開銷,所以不光孟陽,桃花鎮內也有許多人家沒有牲口。

而王家這頭小毛驢體型修長健美,皮毛溜光水滑,顯然被養得很好。

王大爺是知道孟陽的本事的,聞言忙點點頭,“那是,今兒家裏還有點活,明兒就去!”

可不能凍着孩子。

頓了頓又很貼心的問:“斧頭要不要?前幾日剛磨過,很鋒利的。”

孟陽笑着拱拱手,“多謝,不必了,我帶了呢。”

那頭白星也牽了阿灰出來,肩膀上還斜挎着一個皮囊,裏面塞了幾個烤土豆和一紙包潔白的細鹽,預備着若是中途餓了,還能墊一墊。

烤土豆跟烤紅薯的方法沒有任何區別,但味道卻截然不同:紅薯更軟更甜,土豆更面更香。把土豆外皮烤得稍微焦一點,吃的時候若能撒一些細鹽,啊~

她覺得自己很擅長做這個。

小毛驢拉着車,咯噠咯噠走過來,很好奇地打量着阿灰。

多麽高大呀!

它的年紀也不大,還未曾出過桃花鎮哩,哪裏見過這樣的高頭大馬?

它打量阿灰,阿灰和白星也在瞅它:

一身青灰色的皮毛,偏肚皮、嘴巴和兩只眼圈周圍是白色的。相較馬兒,小毛驢的眼睛明顯更狹長一些,看上去似乎随時都泛着笑意。

憨登登,怪喜人的。

毛驢大多脾性溫柔乖順,便是年幼的孩童也可輕松駕馭驢車。

若将小毛驢拴在石磨邊,眼睛上蒙一層黑布,它們就會圍着石磨轉圈,長長久久地走下去。

就是這樣心思簡單的動物。

白星看得有趣,摸了摸它的腦瓜。

分明是初次見面,但小毛驢卻沒有半點抵觸,很開心地蹭了蹭她的手心,兩排長睫毛在清澈的眼底映出倒影。

在寒冷的冬日,誰能抗拒暖呼呼的皮毛呢?絨乎乎的觸感太過舒适,白星頓時心情大好,順手從阿灰身上的褡裢內掏了只蘋果出來,習慣性地掰開兩半,一半給阿灰,一半給小毛驢。

她喜歡跟動物打交道。

當然啦,若是好吃……難免更加偏愛。

小毛驢抖了抖耳朵,掀開嘴唇,露出兩排大白牙,看上去傻乎乎的,似乎在笑。

誰知它剛伸着嘴巴去接蘋果,阿灰突然發威:

它幾乎從地上蹦了起來,差點将白星從背上颠下去,然後一張嘴,合着還沒咽下去的蘋果渣滓,“噗噗噗”吐了小毛驢一臉。

小毛驢被吓壞了,“昂航~”叫了一嗓子,竟還不忘蘋果,忙咬着往後縮。

正趕車的孟陽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哎呦一聲,直接從車轅處跌進後面的車廂內,咕嚕滾了半圈。

白星雙腿發力,當即從馬背跳到驢車上,一手驢一手孟陽拉住了,“沒事吧?”

孟陽穿的厚厚的,整個就跟棉球一樣,倒是沒磕到,只是心有餘悸地瞅着阿灰,“沒事沒事。”

他似乎很不讨這匹馬兒的喜歡呀。

唉,世人說得對,人人都愛寶馬,可寶馬卻未必愛人人……

白星勒住驢車,重新将缰繩交還給孟陽,然後擰着眉頭看阿灰。

這小畜生野性難馴,她生氣了。

在關外,野馬是敢于跟餓狼正面抗衡的存在,但凡能單槍匹馬活下來的,哪一只蹄子沒沾過血呢?

阿灰絲毫不知收斂,竟還在沖小毛驢使性子,龇牙咧嘴撩蹄子,吓得後者“昂航”聲響成一片,整頭驢抖得不成樣子。

可就算這樣了,它竟然還在哆哆嗦嗦的嚼蘋果?

白星拉着臉,反手抽出腰間的馬鞭,往阿灰身上打了一下。

啪!

“蘋果是我買的,我可以随意支配,懂?”

今天自己只是分了半個蘋果給小毛驢,阿灰竟然不顧主人還在馬背上就鬧脾氣,若來日生死關頭,自己還能信任它嗎?

而阿灰看上去比她更震驚更委屈,兩只眼睛都瞪圓了:

“嘶律律~”

你打我?!

你竟然打我!

你竟然為了一頭蠢驢打我?!

阿灰生氣了,哄不好的那種!

你就算拿一大袋蘋果來,都不會原諒的那種!

它用力尥着蹶子,在原地又叫又蹦,長長的鬃毛甩來甩去,誰看都知道是野馬發瘋。

阿灰乃名種之後,年紀雖小,高大的骨架和流暢的肌肉線條已然初具雛形,盛怒之下四肢鐵蹄猶如重錘敲鼓,震得地面塵土飛揚哐哐作響。

孟陽和小毛驢看得心驚膽戰,一人一驢抱在一起瑟瑟發抖,小聲道:“白,白姑娘,它還小嘛,有事慢慢說,何必動手……”

小動物跟小孩子是一樣的,哪有生來就懂事的呢?

小毛驢:“昂航昂航~”

不過,那紅紅白白的果子真甜呀!

白星卻不聽。

她連日來逐漸被溫暖和柔和籠罩的臉上,此刻卻仿佛罩了一層寒霜,猶如沒有熱度的玉雕。

“人不磨不成器,馬也是一樣!”

兵器、馬匹、江湖客,三者素來缺一不可,是彼此的最大依仗,需要百分百的配合和信任。

但現在,阿灰失格了。

剛才阿灰挨了一鞭子,整匹馬宛若癫狂,又蹦又叫,嚣張得不得了。而此時見白星不說話,只冷冷看着自己,它卻漸漸不敢動了。

現在的白星讓它莫名回想起關外鋪天蓋地的刺骨寒風,尖銳又冰冷。

跟以前那個會溫柔地撫摸自己的鬃毛,與自己分食果子的小主人一點都不一樣了。

阿灰眨了眨眼,忽然有點心虛。

它抖了抖腦袋,晃着小主人平日最喜愛的濃密鬃毛,殷勤地上前一步,輕輕用額頭去蹭白星的手。

我原諒你啦,你摸摸我呀。

白星卻沒有像往常那樣愛撫它,反而避開身,默默地拆下了它的馬鞍和缰繩。

她将這些東西往驢車上一丢,對阿灰道:“當初是你自願随我入中原,既然現在不高興,那就走吧。”

或許她本就該一個人。

他們都是雪原和山林的孩子,天生對故鄉有種來自血緣的羁絆,哪怕相隔千裏,也總能找到回家的路。

莫說阿灰,就連孟陽都驚呆了,過了好久才回過神來,擔憂道:“白姑娘,這?”

這樣就散夥了?

他雖然不大懂江湖客的做派,但,但這樣不大好吧?

白星卻不做聲。

她看上去也有點難過,沉默着擡起腿,一步一步往桃花山走去。

仿佛周圍的高山密林都化為虛無,偌大的世間只剩她一人踽踽獨行……

像一匹狼,一匹被抛棄的,離群索居的孤狼。

阿灰低低叫了聲。

她沒有回頭。

它追了幾步,揚起長長的脖子,又叫了幾聲,聲音急切。

然而白星還是沒有回頭。

一人一馬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

阿灰焦躁地刨地,它慌了。

它是真的喜歡小主人呀,所以願意放棄草原和白雪,甘願為她附上馬鞍走天涯的呀!

孟陽急得在車上跳腳。

這可如何是好呀!

阿灰原地轉了個圈,下意識看向孟陽。

看我有什麽用呀?孟陽禁不住脫口而出,“你去跟她賠個不是嘛!”

阿灰歪着頭看他,兩只眼睛裏滿是驚恐和無措。

像知道自己做錯了事的小孩子。

孟陽用力拍了拍額頭:

他真是急糊塗了,阿灰再聰明也是一匹馬呀。

讓一匹馬去跟人賠不是,是不是太強人所難,不對,是強馬所難了?

“白姑娘!”孟陽趕緊一抖缰繩,駕駛驢車追了上去,“還有老遠呢,你先上車吧。”

小毛驢咯嘚咯嘚地跑着,十分平穩。

真是頭好驢。

白星既沒有答應,也沒拒絕,只是沉默着往前。

她的嘴巴抿得緊緊的,眉頭也微微蹙着,像淩冽冬日裏的一顆孤樹,刺拉拉的冷硬。

孟陽急得抓耳撓腮,扭頭跟阿灰對視一眼,都有點無措。

阿灰懊惱地甩了甩大腦袋,果斷上前幾步,一口咬住白星的襖子。

白星被帶的晃了下,竟開始跟它拔河。

一人一馬一個往前一個朝後,連頭發絲兒都在用力,偏誰也不肯服輸。

孟陽傻眼,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突然覺得有點荒唐。

這簡直就像兩個小孩子在鬧脾氣嘛!

他跳下車來,急得直跺腳,上前勸和道:“哎呀,你們不要吵了嘛!”

白星和阿灰齊齊扭頭,氣呼呼瞪過來:

不要你管!

孟陽:“……”

他只是勸架啊,幹嘛這麽兇!

他也是有點脾氣的好嗎?

這麽想着,書生真的有點生起氣來,索性重新跳上驢車,緊了緊襖子,氣呼呼地從兜裏掏出來一大把炒好的栗子吃起來。

他一顆,小毛驢一顆。

哼,我還不管了呢!

一人一馬又僵持了好久好久,孟陽都開始跟小毛驢抱在一起相互取暖時,阿灰突然眨了眨眼,吧嗒掉了一大顆淚珠。

呀,它哭了呀!

白星愣了下,就見那長睫毛抖了抖,又吧嗒吧嗒落了幾滴。

巨大的水滴直直墜落,将凍得冷硬的地面砸出來幾個小坑。

她的心頭突然又酸又軟,心疼得一塌糊塗。

然後孟陽就冷着臉,發着抖,看那一人一馬抱頭痛哭。

真的是抱頭呀,白姑娘就将阿灰的整顆腦袋摟在懷裏,眼圈紅紅的,眼睛裏蓄滿水光。

過了會兒,白星突然摘掉眼罩,用力将臉埋進阿灰的毛裏,狠狠揉了揉,然後擡起頭,非常冷酷的對孟陽道:“我沒有哭!”

義父說江湖人不相信眼淚,流血流汗不流淚,她才不會哭!

孟陽吧唧吧唧嚼栗子,猶豫了下,“呃……”

白星瞪了他一眼,兇巴巴的。

孟陽搔了搔額角,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可是你臉上好多馬毛哦……”

沒有水漬怎麽粘毛?不哭臉上哪裏來的水漬呀?

白星:“……”

她重新扭過頭去,作勢要打阿灰:你掉毛啊!

阿灰縮了縮脖子,眼睛下面兩道深色的水痕,風一吹冷飕飕的。

而且,漸漸有要凍住的跡象。

白星吸着鼻子,心疼的替它擦臉,又小聲嘟囔着什麽。

阿灰乖乖讓她擦,又讨好似的伸出舌頭,用力去舔她的臉。

白星躲避着,自己胡亂去抹,“髒死了!”

話雖如此,可她還是破涕為笑,一雙異色瞳內都是閃亮亮的笑意。

孟陽帶着滿口的栗子香,開始呱唧呱唧鼓掌。

旁邊的小毛驢見了,也眯着眼咧着大嘴,“昂航~昂航~”的叫了幾聲。

真好呀,自己不會再被欺負了吧?

稍後,白星重新騎上馬背,孟陽再次駕起驢車,大家快快樂樂地往桃花山走去。

剛才的那點不愉快就好像晨間薄霧一樣,現在日頭一照,就都煙消雲散啦。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