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自己的無奈之外,一再聲稱,“沈氏極賢惠大度,她和祁氏原是閨中好姐妹,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着祁氏回京,好姐妹團聚。”
正室的名份,鄧麒是鐵定給不了祁玉的。他和祁玉是悄沒聲息成的親,沈茉是三書六禮、八擡大轎進的門,拜過公婆,拜過祖先,上過族譜。朝裏也好,老親舊戚人家也好,都知道沈茉是他的妻子。
鄧麒這種人,楊尚書實在懶怠搭理他。不過鄧麒總是青雀的親爹,楊尚書想着青雀可愛又倔強的小模樣,微笑問道:“兩人是閨中好姐妹,沈氏可知道鄧家和祁家曾經彼此有意?”
兩位小姑娘,一位姓祁,一位姓沈,都是武将家的女兒,從來要好。祁家姑娘和鄧家小子快要定親了,沈家姑娘能不知道麽。後來祁家遭了難,祁家姑娘回了鄉,沈家姑娘便嫁給鄧家小子了,還對鄧家小子說,“快把我的好姐妹接回來呀,咱仨一塊過日子。”
呸,騙鬼呢。
鄧麒紅了臉,含混道:“她本不願意的,卻不敢違了父母之命。”婚事又不是沈茉說了算,沈父沈母硬要同意,她有什麽法子。
楊尚書舉起手中的雞缸杯,悠悠道:“想成就一門婚事,頗難;想毀掉一門婚事,還不容易麽。”
她是沈家嫡長女,備受父母寵愛,她若真不想嫁,能毫無辦法?
鄧麒忙舉杯敬酒,岔了過去。
沈茉常常含情脈脈的看着他,見了他便臉紅害羞,為他寫過情詩,生過相思病。玉兒的這位好姐妹早已對他心存愛慕,他自然是知道的。從前祁保山還在世的時候,和祁玉的親事是板上訂釘,他雖覺着心中竊喜,并沒生出什麽绮念。等到祁保山父子陣亡,祁家迅速敗落,鄧麒的祖母、母親執意不接受祁玉,卻都喜歡沈茉,鄧麒也便生了享齊人之福的心思。
祁玉固然是風華絕代,沈茉也是姿色過人,能夠兩美并收,哪個男人不樂意呢。
“沈茉長袖善舞,八面玲珑,可以服侍公婆、應酬親朋。玉兒秀色可餐,可憐可愛,可以和我朝夕相對,溫存缱绻。”鄧麒想的很美。
可惜,沈茉肯,祁玉不肯。才得了一點風聲,祁玉離家出走,跑雲南了。
“玉兒你真是的,難道我會舍得委屈你?”鄧麒酒入愁腸,滿懷哀怨。
趁着酒勁兒,鄧麒撲到楊尚書面前求懇,“骨肉分離,實為人世間至為慘痛之事。求大人垂憐,許晚輩抱走小女,父女團聚。”
楊尚書打個哈哈 ,“世孫喝醉了。”命人扶起他,強送到廂房歇息。自己對着一叢花樹,滿目美景,心境蕭瑟的獨自又飲了數杯。
鄧麒去而複回,“晚輩這便前往雲南,接回祁氏。小女年幼不懂事,求大人多加看顧。”
楊尚書涼涼看了他一眼,“莫怪老夫沒有提醒你,王堂敬素來睥睨塵俗,這會子,他外孫女許是已出嫁了,也說不定。”雲南很遠的,大老遠的你白跑一趟,我老人家不落忍。
鄧麒失聲叫道:“不可能,不可能!”
王家是什麽門風,怎麽會容許女孩兒二嫁呢。
楊尚書悠閑的自斟自飲,“老夫和王堂敬,都做過多年地方官。我們判案之時,常判寡婦改嫁。”
做官員的人,地方上男無曠夫女無怨婦便好。有執着于貞節牌坊的,由她;有要改嫁的,也由她。守節?別扯了。芳齡少婦,青春年華,以後的幾十年教她怎麽過?
鄧麒額頭出汗,一揖到地,“晚輩就此別過!”匆匆出門而去。
鄧麒帶着一隊家丁,騎上快馬,直奔官道。王老大人可能會讓玉兒改嫁?這怎麽能成,一定要趕去阻止。
到了一個三岔路口,一輛馬車攔在路上,車上走下來一位體面講究的中年嬷嬷,面色惶急,“大少爺!京中傳來急信,世子夫人患了心口疼的老毛病,卧床不起!”
此時已是日暮時分,夕陽西下,景色美麗中又帶着一抹凄豔。鄧麒騎在高頭大馬上,心中蒼涼。
向南,取道雲南,追回心上人;向北,取道京城,到慈母床前盡孝。南邊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可人,北邊是受恩深重的母親。
家丁、嬷嬷全都摒聲斂氣,低頭無語。
鄧麒木木的怔了許久,長嘆一聲,向着北方馳去。玉兒,玉兒,我不相信你會背夫另嫁!咱們是打小的情份,你一定舍不得我!
玉兒你等着我,待母親病好了,我便去雲南接你回來,咱們和媛兒一家三口,團圓美滿。
楊宅,青雀沉睡許久,終于醒了。
睜開眼,面前是一張熟悉的慈愛面孔,仿佛顯着比之前蒼老。
“爺爺!”青雀喜悅的叫道。
“叫太爺爺!”楊尚書氣哼哼說道。
我和王堂敬是同年,你是王堂敬的曾外孫女,怎麽能叫我爺爺呢?亂了輩份了。
青雀居然叫了我這麽久的爺爺!楊尚書撫額,我老人家吃虧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看舊小說,不管哪個階層,寡婦再嫁都是常事。一個最簡單的道理,人口比例,成年男女是有一定比例的,如果個個女子都要“守節”,一定有相當數量的成年男子娶不到媳婦,那會是很嚴重的社會問題。
☆、楔子 遺棄 13、三年(一)
青雀異常乖順,半分沒打別,甜甜叫着“太爺爺”。
“今兒個青雀真成好孩子了。”林嬷嬷在旁看着,心裏納悶,“這般聽話,我都不大敢相信。”
林嬷嬷這廂納着悶,楊閣老已親自看着人替青雀梳洗了,牽着她到園中看花。夕陽下,花叢旁,小青雀安靜甜美的面容如詩如畫。
仆役來報,“會亭鄧家來了位吳嬷嬷,說是來給老爺請安,給媛姐兒請安。”楊閣老不經意道:“讓林嬷嬷出面待茶。”仆役答應着,去了。
楊宅後廳,吳嬷嬷端莊得體的坐着,等着拜見楊閣老,拜見鄧家的媛姐兒。“不知媛姐兒性子如何。”吳嬷嬷獨自坐着,心中犯愁,“在鄉下長大的,想必好不到哪去。夫人有令,務必要教出知禮懂事的姐兒,不能給鄧家丢人現眼,這可費事了。”
兩盞茶後,廳門打開,一位年近半百的女子走進來,穿戴雖樸實無華,卻是氣度不凡,儀态優雅。
聽說楊宅并無女眷,這位是?吳嬷嬷忙站起身,滿臉陪笑,卻不知該如何稱呼。侍女笑道:“這是我們府上的林嬷嬷,內宅事務,都是林嬷嬷調度。”吳嬷嬷便知兩人身份是一樣的,忙客氣的行了禮,問了好。
林嬷嬷讓着吳嬷嬷坐了,命侍女捧上茶吃着。吳嬷嬷哪是來喝茶的,抿了兩口,便即說明來意,“媛姐兒能做楊閣老的小學生,那是她的福份,鄧家求之不得。不過姐兒年紀尚小,日常起居需要親近之人照料。不如姐兒暫且回鄧家祖居住着,每日我們送過來上學,如何?”
林嬷嬷淡淡一笑,“媛姐兒是哪位,尚請明示。”
吳嬷嬷老臉微微一紅,“便是府上老爺的小學生,名喚青雀的那位小姑娘。”
林嬷嬷端着茶盞,慢條斯理撥着茶葉梗子,“青雀怎成了媛姐兒,我卻是不懂。”
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吳嬷嬷頗覺惱火,待要說什麽,卻又不好說,只能忍氣道:“青雀原名子媛,是我家的姐兒,不幸流落在外。還請嬷嬷行個方便,交還我家。”
林嬷嬷失笑,“貴府世孫今日來做客,竟沒提此事。倒是嬷嬷這般說,好不令人詫異。”
你家正經主子今天才來過,都沒帶走青雀。你這做奴才的臉好大麽,竟一口一個“媛姐兒”,理所當然的要帶走孩子,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
吳嬷嬷本是斯斯文文坐着的,聞言漲紅了臉。她自恃是京城顯貴家中的嬷嬷,是夫人信得過的老人,沒想到會在楊集吃這麽個挂落。
這楊家真是不知所謂!你若不疼孩子,多管什麽閑事?你若真疼孩子,憑白替她得罪鄧家,究竟是意欲休為。媛姐兒她遲早要回鄧家,遲早要聽命于寧國公府的夫人太太們。
我雖不濟,也是寧國公府世子夫人的陪房,不給我顏面,就是打了世子夫人的臉!媛姐兒還沒回府,先把親祖母得罪了,這是作死呢。
吳嬷嬷心中忿恨,發作也不好,示弱也不好,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很不好看。
林嬷嬷好像沒有看見似的,客氣周到的讓着她吃點心,“這是敝鄉的桃花酥,形如桃花,味道香甜,您嘗嘗。”
吳嬷嬷枯坐片刻,挺直腰身,莊重說道:“既是貴府不肯放人,也罷,媛姐兒便暫且寄養貴府,勞嬷嬷多費心。”她再沒眼色,也知道孩子是接不走了,再說下去,不過是自取其辱。
林嬷嬷半分不肯吃虧,“您客套了。貴府的姐兒,自有貴府夫人太太管教,我這外姓旁人可說不上話。”
誰是你們鄧家的媛姐兒,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老爺教了個小學生,小學生是莫二郎家的青雀,可喜歡人了。
吳嬷嬷咬咬牙,勉強福了福身,告辭離去。
出了門冷風一吹,吳嬷嬷懊悔不疊。好好的在京中享福豈不好,巴巴的讨了這差使上身,出力不落好。唉,原本還笑話胡媽媽陰溝裏翻船,大半輩子的好名聲都毀到夏邑了,敢情到了到了,自己也是一樣。
吳嬷嬷沉着臉回到鄧家祖居,尋思了半晌,點齊四名小丫頭、兩名教養嬷嬷,另外裝了兩大車绫羅綢緞、精巧器物、各色吃食,命人送到楊宅,“媛姐兒在府上,多有叼擾。些須微薄之物,不足挂齒。”
當晚,連人帶東西,全給退回來了,楊宅統統不肯收。
吳嬷嬷氣的砸了一個茶壺、四個茶碗。
一個姐兒罷了,還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好大的架子!
吳嬷嬷氣歸氣,氣完之後,還是要沉下心思,好生鋪排。前思後想了一夜,次日她起了絕早,梳洗過後,命人把英娘帶上,又去了楊宅。
楊閣老當然沒空見她,還是林嬷嬷出面接待。
“這位是英娘,是媛姐兒親生母親的婢女。”吳嬷嬷淡淡道:“這個人,想必貴府信的過。”
林嬷嬷不動聲色打量着英娘:眉清目秀,舉止端莊,看樣子是個忠厚老實沒城府的。臉上依稀還有傷痕,難不成在鄧家竟受過刑?
林嬷嬷命人傳話進去,過了沒一會兒,侍女回來了,“老爺命您帶英娘去書房。”林嬷嬷客氣的告了罪,帶着英娘走了。
英娘來了,楊閣老肯見;我來了,就是林嬷嬷出面待茶。吳嬷嬷憋着氣,喝了一肚子茶水。
書房裏頭,青雀正坐在窗戶旁的小桌子上專注練着字,英娘走進來,她根本沒察覺。楊閣老坐在闊長的桌案旁,執筆寫着書信。
“小小姐。”英娘似被雷擊了一般,傻傻看着眼前花朵一般的小女孩兒。這是小姐的親生女兒,跟她娘親一樣嬌美不可方物,光彩照人。
英娘對楊閣老和林嬷嬷視若無睹,慢慢走到青雀身邊,蹲下身子癡癡看着她,淚如雨下。
林嬷嬷有些發急。這女子看着倒也清秀斯文,怎的如此不知禮?也不拜見老爺,就這麽沖着孩子哭上了?
楊閣老做了個制止的手勢,示意林嬷嬷不用管。林嬷嬷雖不服,卻是順從的垂手侍立,并不敢說什麽。
青雀聽到身邊壓抑的哭泣聲,轉頭看了看,放下筆,好奇的看着英娘。你怎麽了呀,哭的這麽傷心?
淚水,從英娘清秀消瘦的面龐上不停滾落。
青雀不由自主伸出白嫩的小手掌,替她擦着眼淚。英娘失聲痛哭,起身把青雀緊緊抱在懷裏,再不肯放開。
青雀沒有躲開,沒有掙紮。
楊閣老嘆了口氣,“青雀這孩子,認人。”又沒人告訴過她英娘是誰,她卻天然的知道親近。青雀,小可憐,你娘親的婢女來了。
楊宅留下了英娘。
吳嬷嬷少不了再三交代英娘,“好生服侍,姐兒若要淘氣,不可一味順從,要勸着些。寧國公府是名門望族,國公府的姐兒,便是庶出的,規矩禮儀也不能差了。”
英娘冷冷道:“寧國公府想拿我家小小姐當庶女養,門兒都沒有!趁早死了這條心!”
不當庶女養怎麽着,當嫡女養?京城裏的屏姐兒,那才是寧國公府嫡長女,集萬千寵愛在一身。這媛姐兒,給屏姐兒提鞋都不配!吳嬷嬷忿忿想着,忍氣去了。
雲南.研城縣衙。
夕陽如血,如夢如幻。一道窈窕的身影走過小巧的游廊,分花拂柳,進到雅致古樸的書房中。書房中設着一張寬大的雕雲紋柳木桌案,桌案後坐着一位清癯的老者,正翻看公文。
“外祖父,您又不聽話了。”祁玉走到老者身邊,嬌嗔的從老者手中奪過公文,“大夫不是說了,您要靜養?又看這勞什子!”
老者擡起頭,看着外孫女微微笑。他年約六十出頭,相貌儒雅清俊之中又帶着股子灑脫不羁,雖然已不再年輕,依舊給人美男子的感覺。
“玉兒,外祖父前兒個說過的話,想的如何了?”老者笑問,“薛家那小子急的心癢難耐,天天到外祖父這兒轉上好幾個圈兒,好不讨厭。”
祁玉粉暈生頰,跺腳道:“您又沒正經,不理您了!”轉身要走。
“玉兒回來。”老者暢快的笑起來,“這可有什麽不正經的呢,玉兒乖,過來聽外祖父細細告訴你。”
祁玉明知外祖父身子不好,怎會真的跑了,惹的老人家生氣上火?嘟囔了幾句,嬌嗔了幾句,轉過身回來,搬了個凳子坐在外祖父旁邊,替外祖父捶腿。
外祖父微笑凝視祁玉,慢慢說道:“薛家那小子本是到雲南看風景解悶的,卻中途改了主意,充做外祖父的幕僚。這兩三年,外祖父冷眼看着,他人品、才具都還過的去,雖配不上我的玉兒,卻也不差了。”
“他原配早已亡故,留下一子薛護。怕孩子受後娘的氣,一直沒再娶。外祖父專程差人回京打聽過,他在陽武侯薛氏族中,風評頗佳。”
“若說有不好,這娶過,前頭人留下有嫡長子,确是不好。可是沒娶過的,你又不肯要!玉兒,從前的事忘記吧,人死不能複生。你正值少年,往前看方是正經。”
祁玉回到王家,見外祖父年事已高,身子又不大好,哪忍心實話實說,惹的老人家憤怒動氣?只說自己因父兄皆亡,又失了慈母,憑媒說合嫁了一人,不幸那人患痨病死了。
“人死不能複生,你還有幾十年的大好年華,不可辜負。”外祖父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外孫女守節,一直在悉心挑揀外孫女婿。
☆、楔子 遺棄 14、三年(二)
最初,外祖父曾有意要把祁玉許給孫子王承,王承極樂意,祁玉堅決反對,“我是嫁過的,表哥還是初婚,如何使得。”
王堂敬溺愛外孫女,不願勉強她,遂放下這樁婚事不提,為祁玉另覓佳偶。看來看去,幕僚薛能還算順眼。王家世代居住在京西,薛能家也是京城的,外孫女失了父母兄長,孤苦無依,不能嫁到外地,還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最安生。自己若做着官,薛能便跟着做幕僚。自己若告了老,薛能便跟着回京。總之,玉兒不致落單。
王堂敬越盤算,越覺着這門親事很不壞。薛能父母雙亡,伯父陽武侯也過世了,族中并無親支近派的長輩約束,玉兒進門便能當家作主,不必聽命于人。至于薛能這個人,除了年紀略大幾歲,娶過,前頭人留下有長子,旁的真沒毛病。
要是全依着王堂敬,薛能這樣的,就算再怎麽癡情,再怎麽獻殷勤,他老人家也看不上。奈何祁玉鐵了心不嫁初婚之男,王堂敬只好退而求其次,眼光頻頻在薛能身上徘徊。
“玉兒,初嫁由親,再嫁由身,你若不點頭,外祖父也不逼你。”王堂敬語氣中有廖落之意,“只是外祖父這身子,也不知還能再活幾年。我走了之後,玉兒靠着誰?”
祁玉伸手捂着外祖父的嘴,不許他再往下說,流淚道:“外祖父,玉兒聽您的,玉兒全都聽您的!”
外祖父冷眼看了兩三年的人,人品差不了,就是他了。
“又掉金豆豆了。”外祖父笑道:“玉兒乖,不哭。若是你們都聽聽說說的,不惹外祖父生氣,沒準兒外祖父能活個七老八十的,也不一定。”
“七老八十的可不夠,至少要長命百歲。”祁玉認真的講條件。
王堂敬愉悅微笑,“好啊,說定了,至少一百歲。”祁玉伸出小拇指,爺孫倆鄭重拉勾,祁玉光潔亮麗的面龐上,笑容如孩子般純淨無邪。
祁玉陪外祖父說了會兒話,又乖巧的替外祖父歸置着書籍紙張。外祖父看着孫女為自己忙來忙去,慈愛的目光流連在她身上,舍不得移開。玉兒,你娘沒福,走的早,你可要好好的,不能再讓外祖父白發人送黑發人。
祁玉在外祖父面前巧笑嫣然,回房後卻把奶娘、侍女全都攆了出去,一個人趴在床上無聲哭泣。外祖父,您為什麽不早一年找到我?若是能早上一年,我又何須淪落到這個地步。
那年,先是父兄陣亡,然後是母親生病去世,外祖父又失去了音訊,天一下子蹋了,我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軟弱無助的時候,鄧麒日日來訴說相思,明知不可靠,我還是靠了上去。
鄧家早就變了臉,難道我不知道麽?鄧麒的祖母、母親都不喜歡我,難道我不知道麽?和鄧麒在會亭偷偷成婚會有什麽後果,難道我不知道麽?
我什麽都知道。
可是我沒辦法,周圍一個至親沒有,一個依靠沒有,我怕,我很怕。無邊無際的黑暗,無依無靠的凄楚,無窮無盡的痛苦,這時鄧麒沖我伸出手,我便抓住了。
外祖父,我遇到了洪水,正在一望無垠的水面上掙紮,前方漂來一方木板,趕忙攀住了,絕不撒手。
我盼着這塊木板能救命,卻忘記了,這時的木板上,一定會有毒物出沒。我,被毒物傷了,幾乎致命。
外祖父,我差一點就死掉了。
外祖父,您為什麽不早一年找到我?
之後的兩天,祁玉精神一直不大好。
外祖父看在眼裏,做了決定,“橫豎這裏民風淳樸,毫不拘泥,竟是許那姓薛的小子和玉兒見上一面為好。玉兒喜歡倒還罷了,若玉兒不喜,少不的為她另覓良人。”
苦命的孩子,年紀輕輕,已是第二遭嫁人。若是這回再嫁的不如意,不是往死裏逼孩子麽,不成不成。
這晚祁玉照常帶着奶娘、侍女在花園中漫步。侍女活潑,跑到遠處摘花,祁玉懶懶的,也不理論。奶娘忽想起來,“小姐的被子沒熏上。”回房替祁玉熏被子。
祁玉一個人靜靜站在花樹下,心情寧谧。
夜色朦胧柔美,花樹下窈窕獨立的妙齡女子,衣袂飄飄,好似要淩空飛去,羽化成仙。
前方傳來燈籠的光亮。祁玉自沉思中驚醒,擡眼望去,只見一名青年男子提着燈籠走過來。兩人四目相對片刻,男子手中的燈籠落地。
“膽子這般小。”祁玉心中微曬,“我沒吓着,他倒吓着了。”
“仙子!”那人本是怔怔站着,忽倒身下拜,“仙子出塵脫俗,定非凡世之人。仆得見仙子一面,三生有幸。”
祁玉展顏一笑。這馬屁拍的,實在讓人難以拒絕。
“妾,王縣令之外孫女也。”祁玉輕啓朱唇,溫言相告,“郎君萬勿如此,妾當不起。”
“當的起,當的起。”那人連聲說道:“女公子仙姿玉質,仆一見之下,驚為天人。仆失禮,驚擾女公子,該死該死。”又拜了幾拜,方誠惶誠恐的站起身。
又惹的祁玉一笑。
美人這一笑,如清風拂面,又如麗日初升,那人一眼看過去,半邊身子已是酥了。
“仆乃王大人之幕僚,姓薛,名能,字公複。”那人俯身長揖,朗聲介紹自己。祁玉還了一福,“久聞大名。”
世間有些便宜是不能占的。薛能自從搭了陳都禦史的船,在船上驚鴻一暼,見過祁玉的身影,從此害上了相思病,一直锲而不舍追到研城。更心甘情願做了小小縣令的幕僚,賺那每年二十兩的謝儀。
這說來也是笑話。薛能雖不算大富大貴,家裏宅子也有幾座,田也有上千畝,哪用出門在外賺這筆銀錢。
外祖父便是在查清楚這人的底細之後,欣賞他這祁玉的這份癡心。雖然說起來不過是愛慕美色,但愛慕美色能到這個地步,也是少見難得。
男人對女人,有愛慕之心和沒有愛慕之心,分別很大。
祁玉悄悄打量薛能兩眼。個子高高的,臉圓圓的,濃眉大眼,五官端正,看上去,給人老實厚道的感覺。
外祖父挑了這麽一位,是想讓自己過安穩日子吧?祁玉忽有些心酸。
“我,是嫁過人的。”祁玉低頭,垂下淚來。
薛能慌了手腳,“莫哭,莫哭!我也娶過的,咱們……”想說“門當戶對,天作之合”,卻是不敢冒味。
“那年我失了父母親人,孤零零一人在老家,外祖父又失了音訊。”祁玉的聲音如泣如訴,“我,我年幼無知,誤信匪人……”
祁玉柔弱的雙肩抽動着,看上去異常可憐、可愛,薛能沖動說道:“從前的事,莫再想了。不管從前有過什麽,都忘掉吧,凡事有我!”
“不管從前有過什麽?”祁玉淚眼迷蒙的看着薛能,薛能被美人這般看着,飄飄然,很有英雄氣概的點頭。
祁玉拭去淚水,鄭重許諾,“君之長子,衣食住行自有我悉心照料。視若親子我做不到,以禮相待,一定可以。”
薛能大喜,長揖道謝,“足感盛情!”不是自己的肉貼不到自己身上,誰還盼着繼母能真把繼子當親生不成,以禮相待,甚好甚好。
“管家理事,操持井臼,我雖不能,不會落于人後。”祁玉對于主婦的職責當然是清楚的,并不推托。
薛能笑着又作了個揖。
祁玉正色道:“至于夫妻間的情愛,你待我有多少,我便還你多少,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薛能喜出望外,“我待你自是十分,百分,千分,萬分!不瞞你說,我房中頗有幾房姬妾,回去之後便一一遣嫁,守着你一人度日,絕不食言。”
祁玉微微一笑,斂衽為禮,飄然而去。
“淩波微步,羅襪生塵。”薛能目送那抹倩影遠去,口中喃喃。美,真是太美了,薛公複,你要娶個仙女回家了。
十天之後,薛、王兩家委托縣丞做了媒人,換了庚貼。薛能雖是客中,一應禮儀全照着初婚來的,半分沒省檢,到了深秋初冬時節,薛能親迎,祁玉下嫁。
祁玉是罕見的人間尤物,床弟之間,薛能j□j,難以自撥。“玉兒,我和你生死難拆!”情到濃時,薛能信誓旦旦。
祁玉粉面含羞,綻開一個迷人的微笑。那笑容美的,颠倒衆生。
祁玉成親前後,幾次三番親筆寫了信,命人送到夏邑會亭。薛能無意中看見,笑着問了句,“老家還有親人?”祁玉微笑,“親人已是沒有,舊友還有幾個。”薛能一笑作罷。
祁玉心裏愁的很。英娘到底怎麽了,這許久以來,一直沒有音訊?
祁玉哪裏想的到,英娘一直被鄧家囚禁着。放出來後,又去了楊集。祁玉的信,根本沒送到英娘手中。
楊集。
青雀坐在爐火旁,小臉蛋紅撲撲的,聽太爺爺講古。爐火,小女孩兒天真的大眼睛,專注的神情,讓年邁的老人心中暖融融的。
“太爺爺,青雀今天是不是很聽話?”小女孩兒模樣乖巧之極,笑容甜美之極。
“聽話,聽話。”太爺爺樂呵呵的。
“那,有沒有獎賞?”小女孩兒眼珠轉了轉,殷勤相問。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稱呼,有必要說明一下。平時的場合就是“你”“我”這樣,隆重的場合,或者初次見面的時候,或許會有“妾”“仆”這樣的自稱。
古時一個男人對着別人自稱“仆”,只是謙稱,并不說明他是仆人;
一個女人對着別人自稱“妾”,也是謙稱,并不說明她是妾。
順便吐槽一下,我最不理解的一個自稱是“妾身”,這是誰發明的?真是太像戲臺的稱呼了。
☆、楔子 遺棄 15、三年(三)
太爺爺溺愛笑道:“小孩子聽聽說說的,自然有獎賞。青雀想要什麽啊?告訴給太爺爺。”
“去看我爹我娘!”小女孩兒雀躍。
太爺爺故意沉吟片刻,方莊重的點了點頭。小女孩兒一聲歡呼,輕靈的站起身,跑到正對着門口的空地上,氣勢萬千的下着命令,“小贏子,你去吩咐套車。小文子,你去請英娘,叫她陪我去莫家村!”
門口立着兩名年約七八歲的小丫頭,曲膝答應,出門行事。這兩名小丫頭是最近才挑進府的,青雀給起的名。
青雀下完命令,回到太爺爺身邊,笑靥如花。爹,娘,青苗,青樹,我要回來了!
楊閣老看着小女孩兒明悅的笑容,又是喜歡,又是心疼。自從鄧麒走了之後,鄧家先是差來吳嬷嬷,之後又從京城派了幾撥人馬,流水般來看青雀。
楊閣老久經官場,早已練出一雙火眼金睛。鄧家來這麽多人,弄這麽大的聲勢,并不見得是如何重視青雀,更有可能是內宅争鬥的結果,也或許只是做做樣子。
這些關愛,都是做在表面上的。
不管怎麽說,有一點可以确定:青雀沒有辦法再跟着莫二郎夫婦一道過日子,繼續做莫二郎夫婦的女兒。鄧家,就算暫時接不回青雀,也絕對接受不了青雀住在農家,對着農夫農婦叫爹娘。
這是楊閣老最覺着難辦的事。青雀只有三歲,乍經變故,爹不再是爹,娘不再是娘,孩子怎麽受得了?
好在英娘來了。英娘陪青雀住在楊宅,照顧青雀無微不至,有英娘在,青雀倒也沒怎麽哭鬧。不過,隔上幾天,她總會想方設法去趟莫家村,看看莫二郎一家。
莫二郎夫婦家裏本是有幾畝地的,為了青雀才特意避到楊集。青雀有了楊閣老的庇護之後,莫二郎一家搬回了莫家村。在莫家村,他也是有房子有地的,故土難離。
去趟莫家村,坐在莫二郎和祁氏中間撒撒嬌,抱抱妹妹,親親弟弟,青雀便會無比滿足、快活。
鄧家對此頗有微詞,差過管事來拜見楊閣老,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我家媛姐兒嬌貴,莫家村那個地方,竟是可以不必再去。”楊閣老通不理會。
你鄧家再怎麽富足,有人真心疼愛青雀,設身處地為青雀着想過麽?這麽一點點大的孩子,忽然不許見養父養母,孩子受不受得了。
青雀在莫家,雖說是粗茶淡飯,卻是爹娘疼愛,勝似親生。若是到了你鄧家,連個親她抱她的人都未必有,不過是交到丫頭婆子手裏罷了。
就憑青雀這倔強的性子,若是到了鄧家,用一堆的規矩禮儀束縛住她,一天到晚沒人真正關愛她,孩子不得憋悶死?
想起鄧家,楊閣老就要搖頭。
看到流着鄧家血脈的小女孩兒時,眼光卻是又慈愛,又縱容。
楊閣老和青雀坐在爐火旁絮絮說着話,“路上若有賣糖炒栗子的,記得給太爺爺買,太爺爺愛吃。”“嗯,買一大包,青雀也愛吃。”
爺孫倆說着話的功夫,外面車也套好了,英娘也準備好了,抱着青雀的小披風進來,要替她披上。青雀看了一眼,笑嘻嘻道:“好英娘,換一件吧,換那件大紅的。”
這是件雨過天青色倭緞狐皮鬥蓬,很華貴。而青雀所說的那件大紅的,則是棉裏布面,樸實無華。英娘雖覺着自家小小姐穿件棉披風很委屈,還是聽話的答應了,出去換了一件回來。
這回青雀高高興興披上,和太爺爺道了別,抱在英娘懷裏,出門上了馬車。
“姐兒,那些個好衣裳,都是咱家的。”馬車上,英娘把小青雀攬在懷裏,柔聲告訴她,“是你外祖父家的呢。乖妞妞,你外祖父留下不少錢財,盡夠妞妞用的,不必省着。”
鄧家送過一車一車的財物,楊閣老統統不肯收。英娘把祁家老宅的財物取出來,楊閣老倒是肯給青雀用的,“外祖父家的東西,妞妞用着名正言順。”
青雀在英娘懷裏自在的很,笑容燦爛,“英娘,青苗只有棉披風。”
英娘眼眶一熱,“好孩子!”
莫二郎家裏有幾畝地,不算貧窮。可莫家畢竟是莊戶人家,青苗的衣裳夏天是布的,冬天是棉的,沒有皮毛,沒有綢緞。
敢情青雀不是為別的,青苗只有棉披風,她回莫家村,便也只穿棉披風。
青雀,你跟小姐不大一樣呢。小姐自幼養尊處優的,不慣替人着想。你不是,你小小年紀,都能想的這麽周到了呀。
英娘親親小女孩兒,把她的小手放到自己懷裏,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