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捂着。
大冬天的,正是農閑時候,莫二郎、祁氏、青苗、青樹全都在家。青雀歡呼着跑進院子,青苗和青樹歡呼着迎出來,三個孩子抱在一起,又叫又跳。
莫二郎和祁氏也出了屋,操着袖子,看着三個孩子樂呵。英娘命人從車上搬了些布匹、吃食下來,後進的院子。莫二郎和祁氏見了英娘忙走下臺階,往屋裏讓。見有人往院子裏搬東西,過意不去,客氣了好一會兒。
三個孩子在院子裏玩耍,莫二郎蹲在陽光下看着,一臉憨厚笑容。英娘和祁氏手拉手,到屋裏說了會兒話。
“莫大哥還沒信兒?”英娘一直擔心着莫大有。
“那回大哥身上還帶着傷,交代我們搬家,搬到楊集,有人搶青雀就求楊老爺搭救。”祁氏也很犯愁,“自打那回之後,沒回來過。”
英娘掩面而泣。莫大哥那會兒定是才從鄧家逃出來不久,傷還沒養好,就硬撐着回來,替青雀找退路。莫大哥,祁家欠你的,實在太多了。
祁氏也抹眼淚,“可憐他孤身一人,連個鋪床疊被的人都沒有。大哥,可憐啊。”
英娘低聲道:“好人有好報,莫大哥一定會平安無事的,一定會。”像他那麽古道熱腸的人,該長命百歲,該富貴雙全。
祁氏拿把粗毛巾擦擦淚,“看我,只顧傷心了。你先坐會兒,青雀愛吃我炖的肉,我給孩子炖肉去。”收拾利落,去了廚房。
廚房飄出肉香,三個孩子聞着了,手拉手跑了過去,挨個坐在門礅兒上,眼巴巴瞅着大鐵鍋,等肉熟。
直到很多年之後,幼年的很多事青雀都想不起來了,忘記了,只有這一幕,一直清晰的記在腦海中。直到很多年之後,青雀回想起和弟弟妹妹一起等肉炖熟的情景,仍是無比留戀。那是多麽幸福的幼年時光啊。
英娘帶着青雀回到楊集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還知道回來?”太爺爺生氣的訓斥着。青雀甜甜笑着,“太爺爺,可香了,我替您剝。”獻寶似的捧着一大包糖炒栗子,牽着太爺爺坐到爐火邊。
她才替太爺爺剝了沒幾個,就變成太爺爺替她剝了。爺孫倆你一個,我一個,吃的很香甜。
英娘才到楊家的時候,一度吓的睡不着覺,“鄧家若來強要青雀,可該如何是好。”青雀是鄧麒的女兒,鄧家來要,沒法不給。
後來,知道鄧麒親自出面也沒要走青雀,楊閣老堅持要他祖父寧國公鄧永前來,英娘算是暫時放下心。寧國公常年征戰,連京城都極少逗留,更何況夏邑?
楊集的日子,舒緩悠閑的度過。有楊閣老悉心愛護,有英娘無微不至的關懷,再時不時的去趟莫家村,青雀快活的像小鳥,想要飛起來。
掃興的事當然也有。
一年裏頭,春夏秋冬四季,每季都少不了要接待京城寧國公府的來人,每回都是穿戴體面、優雅端莊的嬷嬷們。這些嬷嬷們遠道而來,楊閣老也不能把她們拒之門外,總要讓她們見上青雀一面。
青雀不耐煩。
她是很忙的。要跟着太爺爺讀書寫字,另外請了位武師,從紮馬步開始,學練功夫。她還要玩耍,要調皮搗蛋,實在沒心思應酬這幫裝腔作勢的中老年女人。
就是看螞蟻搬家,也比和這些嬷嬷們坐在一處有意思啊。
青雀一門心思惦記爬樹、掏鳥蛋的時候,嬷嬷們偏偏長篇大論的說着話,沒完沒了。青雀實在不耐煩。
她曾經打斷過嬷嬷的講話,“你很啰嗦,很煩。”
她曾經饒有興致的看着嬷嬷,“你的臉好長,馬臉一樣。”
她曾經白了嬷嬷一眼,咚咚咚徑自跑了出去。
她曾經啐過嬷嬷。
最嚴重的一回,是來人太不見外了,拉着她的小手贊嘆,“瞧瞧,這細皮嫩肉的,長的可真俊!媛姐兒,跟嬷嬷回京,拜見曾祖母、祖母,好不好?”青雀更不答話,張開小嘴,惡狠狠咬了過去。
三年,十二位嬷嬷,每一位都是铩羽而歸。
成化十三年九月,青雀在書房跑來跑去玩耍,楊尚書悠閑的翻看着邸報。青雀已有六歲了,皮子雪白,頭發烏黑,若是不發脾氣、端端正正坐着的時候,比畫上的小姑娘還好看。
秋光正美,天高氣爽,楊尚書心情舒暢。目光停留在醒目的一條,楊尚書頓了頓。
“……寧國公鄧永出兵大同,抵禦蒙古,獲得首功,賜襲世公。”
青雀啊,你有位很厲害的曾祖父,他竟給鄧家掙下一個世襲罔替的國公爵位。
十月,楊尚書收到寧國公府專人送來的書信。
“信上寫的什麽?”青雀站在他身邊,仰起小臉問着。
“有位封號為‘寧’的國公,要回鄉祭祖,順道來拜訪太爺爺。”楊閣老笑道:“這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太爺爺要打點起精神,隆重接待。”
☆、楔子 遺棄 16、初見(一)
“是一位國公啊。”青雀眨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太爺爺您不用把他太當回事,國公而已,等我長大了,也給您掙一個,不值什麽的。”
楊閣老大笑,“好啊,太爺爺等着。”青雀你真不愧是王堂敬的曾外孫女,說起話來這涯岸自高的口氣,跟他可真像!
青雀的雙眸漆黑純淨,明亮映人。楊閣老心中一動,吩咐人到庫房尋了塊極品戈壁墨玉出來,又尋出一幅光華燦爛珠寶晶瑩的璎珞圈,配在一處看了看,滿意點頭。
楊閣老親手替青雀戴上璎珞圈,盈潤的珠玉光色映着小女孩兒精致絕倫的臉龐,令人移不開眼睛。那塊極品戈壁墨玉是極為少見的純黑色,經過不知多少萬年風霜雪雨的磨練,致密潤澤,色重質膩,光可鑒人。而小女孩兒一雙明淨的眼眸,比這墨玉更加漆黑靈動,更加珍貴可愛。
這璎珞圈青雀很喜歡,不過讓她天天帶着,她是不肯的。“沉甸甸的,天天戴着很累!”理直氣壯的反對。太爺爺樂呵呵,“青雀乖,出門做客的時候戴着,好不好?”青雀歪頭想了想,很大方的點頭。
楊閣老把林嬷嬷和英娘叫了來,“多花心思,給青雀置辦首飾去。雖說孩子素日裏不愛這些,可是姐妹們都有,她也一件不能少。”
寧國公鄧永這次回鄉祭祖,當然不會是他一個人,而是寧國公府一大家子。鄧麒有嫡女之屏,庶女子盈,都比青雀小不太多,論起來算是同齡。那兩個女孩兒定是金裝玉裹的,青雀可不能比她們差了。
林嬷嬷恭敬答應了,微笑道:“老爺,不是我偏心,咱們青雀便是荊釵布裙,也能把她那些妹妹們全都比下去。青雀,小仙女一般好看。”
這話楊閣老愛聽,捋着胡須,舒心的笑。
英娘則急急道:“祁家老宅中,我家小姐還留了幾箱子金玉首飾給青雀呢,都是上好的!我家小姐自小到大,老爺夫人寵愛的很,還沒桌子高的時候,首飾已是成堆成堆的。”
英娘帶人去了祁家老宅,從隐秘之處起出幾個大箱子,擡到楊家。楊閣老命英娘一一登記造冊,替青雀妥善保管。青雀一開始看着好看的石頭什麽的,很喜歡;看多了就煩,“還不如真石頭呢,不結實!”撂開手,不再理會。
林嬷嬷和英娘也不管青雀耐煩不耐煩,只管興興頭頭的琢磨着怎麽打扮她。“圍領用白狐貍毛,襯着雪白的小臉,肯定漂亮。”“披風上用貂毛,神氣。”“小皮襖多給孩子做幾件,暖暖和和的。”“襖子面兒用缂絲吧,設色秀麗,光潔典雅。”
務必要把小青雀打扮的花團錦簇。
她們在這兒惦記着要把青雀打扮成小淑女,青雀早野小子似的跑出去玩了。因着她那往後要掙七八十來個公爵的豪言壯語,也因着她是名将之後,故此楊閣老特意給她請了槍棒師父,還從莊戶孩子當中挑了八個身子健壯,性情機靈的,陪她練功夫。不上學的時候,青雀就惦記着和小伴當一起瘋玩。
九個孩子跑到村口,玩起打仗。青雀是将軍,帶着一隊人馬把敵軍追的無路可逃,按住一頓痛打。歡呼聲中,天朝軍隊大贏特贏。
馬蹄聲響起,塵土飛揚中,十幾匹快馬護衛着三輛黑漆平頂馬車,向着楊集駛來。孩子們連架也顧不上打了,手拉手站在路邊看熱鬧。楊集,極少來外人的。
這一行人愈來愈近,孩子們看清楚了,三三兩兩交頭結耳,“當兵的呀。”騎馬的這十幾個人,盔甲鮮明,分明是衛所将士的打扮。
到了近前,為首的一名少年擡手示意,騎兵、馬車緩緩停了下來。“敢問小哥,此處可是楊集?”少年端坐馬上,溫文爾雅的詢問。
他年紀不大,十二三歲的樣子,膚如凝脂,目如點漆,溫潤優雅如三月裏的春風。不過此刻騎在高頭大馬上,身披黑色山色紋鐵甲,頭戴盔胄,憑添了幾分金戈鐵馬之氣,令人生出畏懼之心。
孩子們紛紛往後退着,最後,只剩下一名美麗的小女孩兒。這小女孩兒身穿大紅襖,手提紅纓槍,小臉蛋紅撲撲水靈靈的,如朝霞一般。
女孩兒家提着杆紅纓槍,想上陣打仗麽?少年微微一笑,在馬背上彎下腰,謙虛的請教小姑娘,“請問,這裏可是楊集?可住着位楊閣老?”
“我知道!”小姑娘昂起頭,聲音清冽甘美,“就是不告訴你!”
單聽她的聲音,好比村前那道清澈的溪水,叮咚歡快,明亮愉悅。可再聽聽她這話裏的意思,頗為氣人。
少年看她年紀幼小,也不能跟她一般見識,含笑說道:“小姑娘,做人要講禮貌。有人客客氣氣的問路,你既知道,為何不據實相告?”
“你才不講禮貌!”小姑娘輕蔑的斜睇着他,“問路的人騎在馬上不下來,居高臨下,頤指氣使,這叫講禮貌?別叫人笑掉大牙了!”
居高臨下,頤指氣使?少年呆了呆,殷紅的唇角勾了勾,又勾了勾。小丫頭,你人不大,會用的詞倒不少!
後面的十幾名騎兵當中,早有人不耐煩了,卻都不敢聲張,死死忍着。他們都是久經沙場的兵士,早已習慣聽命于上峰。上峰既喜歡親自問路,他們便一言不發的在後頭等着。
倒是馬車裏的人,坐不住了。中間一輛朱輪馬車的車簾掀開,露出一張年輕女子的臉龐,“世子爺,不必跟這小村姑啰嗦,直接入村即可。我雖記不大清楚,依稀覺着是這裏了,應該沒錯。”
少年眉頭微皺,笑道:“楊二奶奶記的路,那是最好不過。”方才問你,你不是說自己長在京師,生平只回過楊集一次,楊集的路徑,并不熟悉?你若早說,我又何須惹的這位小姑娘不快。
少年沖着小姑娘點頭致意,揮揮手,一馬當先向村口馳去。後頭的騎兵、馬車也跟上,浩浩蕩蕩奔向楊集。
小姑娘眼珠轉了轉,招手叫過八名小伴當,一一吩咐下去。伴當們得了令,飛快的一個一個跑走了。
黑衣少年這一行人進了村不久,正想找個村民問問路,一條小岔路上搖搖晃晃出來了輛老馬拉的破車,那馬已是瘦骨嶙峋,快要走不動了,車也像是快要散架了,看着讓人替它懸着心。
車把式是位年邁的老人,老眼昏花的趕着車,竟到了黑衣少年這一行人的前頭。黑衣少年倒還罷了,依舊在馬上端坐着,車裏的女子掩起口鼻,“臭死了!快把他趕走!”敢情,車上拉的是大糞,臭烘烘的。
這輛破車出來的正是地方,正堵到了一個狹窄之處,黑衣少年等繞不過去。這要是個清楚明白人,還能跟他問問路。這要是個普通的車把式,還能命他趕緊讓開,莫擋着道。偏偏他已老的直不起腰,跟他說什麽都白搭。
要說讓人替他趕開車吧,瞅瞅他那老馬、破車、風一吹就能吹倒的車把式,也沒人敢動彈。更甭提車上那股子臭味,讓人直想躲的遠遠的。
黑衣少年鎮靜的做了個後退的手勢。
騎兵們得了令,迅速向後撤退。馬車上的那位年輕女子雖是心裏不服,後退卻是極樂意的,趕緊離開吧,是想熏死人還是怎麽的。
他們向後退到了寬闊之處。
本來吧,黑衣少年想着他們退了,破車往前走,錯過去,也就結了。結果好巧不巧的,那匹老馬發了脾氣,一步不肯向前,車把式又是抽打又是嚷罵,老馬就是原地不動。
“他拉的要不是一車大糞,老子連人帶車給他丢溝裏!”騎兵中有人狠狠咒罵。這還真是,要是他好賴拉點別的,別這麽惡心人,沒準兒真能這麽幹。
黑衣少年身姿筆挺騎在馬背上,神色如常,并沒有氣急敗壞。倒是騎兵中不少人罵聲越來越響,車中女子也顧不得風度儀态了,氣的直啰嗦,“刁民難纏,刁民難纏!”
路旁是一排楊樹。一個嬌小的人影輕盈爬到樹上,手提紅纓槍,居高臨下的看着這一幕。緊跟着,一個又一個的孩子上了樹,笑咪咪往下看。
“真臭!”楊樹上的小女孩兒楸着鼻子,做嫌棄狀。其餘的孩子也跟着學,“真臭啊,真臭啊。”樹上笑聲大作,越笑越歡快。
“把那嚣張的小村姑射下來!”車中女子下了命令。拿那老車夫沒轍,拿個小村姑還沒轍麽。騎兵中早有人朗聲答應了,彎弓搭箭,作勢欲射。
小女孩兒提起紅纓槍,大叫,“扯呼!”孩子們一個個跟猴子似的,機靈的下了樹,四散逃開。
這小丫頭是哪家的孩子,會說居高臨下、頤指氣使,還會說扯呼?黑衣少年清冷的眼眸中,閃過絲笑意。
小女孩兒下了樹,并沒跑開,依舊是大紅襖,紅纓槍,笑嘻嘻站在車隊旁邊,毫無懼色。
騎兵中有人催馬過來,低聲請示少年,“世子爺,屬下去把這小村姑擒來,細細審問,如何?”少年冷冷看了他一眼,那人心中打個突突,垂首施禮,無言退到後頭。
少年跳下馬,沖着小女孩兒客氣的拱手,“方才在下失禮了,對不住。”
小女孩兒粲然一笑,老氣橫秋的點頭,“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痛改前非,孺子可教。”
少年被她說的哭笑不得。
“呶,那條小路,看到沒有?繞過去,看到一間小土屋就左轉,然後看到一個小樹林再左轉,走不了多遠就到楊閣老家了。”小女孩兒痛快的給指了路。
少年微笑道謝,翻身上馬,帶着人繞小路走了。
這一撥人走後不久,老馬破車也悄沒聲息的撤了。
小女孩兒嘻嘻一笑,提着紅纓槍,神氣活現的回了楊宅。
☆、楔子 遺棄 17、初見(二)
早有小伴當回府送過信,“村外來了一支人馬,有騎兵有馬車,問楊集的路,問楊閣老家,不知是敵是友!”
管事的聽了這話,嘴角抽了抽。“不知是敵是友”,你們跟着青雀打架打上瘾了是不是?又是扮俠客又是扮官兵的,成日家就你們最忙。
閣老大人是全俸榮休的一品大員,你當是江湖上三山五岳的掌門人呢,不知是敵是友。
管事的差了老成家人出門,“看看,哪位登門拜訪。”家人答應着,去了。沒多大會兒,笑着回來禀報,“是咱們二少奶奶,帶着瑜哥兒、琪姐兒回來了!因路上不太平,請了英國公府世子爺相送。這不,快到大門口了。”
管事的心裏納悶。二少奶奶帶着哥兒、姐兒跟着二少爺在皖南任上,好好的,怎會悄沒聲息的回了楊集?忙親自去禀了楊閣老,又請林嬷嬷火速收拾宅院,好給二少奶奶、哥兒、姐兒居住。對了,還有一位英國公府的世子爺,古道熱腸專程護送二少奶奶回府的,又是那麽個身份,不好怠慢了。
林嬷嬷頓時忙碌起來,指揮着一衆侍女打掃宅院,收拾床鋪,從庫房中取出各項應用之物。英娘也想過去幫忙,林嬷嬷笑着推了,“好英娘,你顧着咱家這位小姑奶奶就行。”英娘抿嘴笑笑,也沒堅持。
青雀正繪聲繪色講述自己的豐功偉績,“太爺爺您是沒見着,一衆人等愁眉苦臉看着老馬破車,秋風蕭瑟,滿目凄涼……”
搖着小腦袋,滿臉惋惜之色。
這調皮丫頭!楊閣老眼中滿是笑意,佯怒道:“就因為那少年沒有下馬問路,你就這麽整治他?”
青雀嘻嘻笑,“哪裏,哪裏。他們來勢洶洶,來意不明,不知是敵是友,故此我要拖上一拖,好讓太爺爺有個防備!”
爺孫倆說着話的功夫,黑衣少年這一行人已到了楊閣老家門前。“是這裏了。”車中女子下了車,面帶驚喜。這鄉下地方她本是厭惡的,可長途跋涉之後,只想着能好生歇息。其餘的,根本顧不上。
女子左手拉着個年約十歲的男孩兒,右手拉着個六七歲的女孩兒,噙着眼淚告訴他們,“瑜哥兒,琪姐兒,這便是咱們楊家的祖居了!你們太爺爺他老人家,正是住在這裏!”
府門打開,林嬷嬷微笑迎了出來,把一行人請了進去。馬匹牽到馬房,兵士請到外院住下,世子爺單住一個清雅的小院,侍女服侍他沐浴更衣。二少奶奶、瑜哥兒、琪姐兒,則被請到上房。
二少奶奶帶着兒女拜見過祖父楊閣老,垂淚道:“皖南匪亂橫生,孫媳在彼處住着,膽戰心驚的,。正逢世子爺要返京,便求着世子爺護送,投奔祖父。”
楊閣老面色凝重,沉聲道:“匪患極重麽?如此,大成在彼,安全否?”楊閣老的次孫,楊少奶奶的丈夫楊大成,時任皖南縣令。
二少奶奶呆了呆,一時不知該如何做答。如果說嚴重,難保不會吓到老人家;若說不嚴重,呃,那自己帶着兒女匆匆忙忙回了楊集,算是怎麽回事。
侍女走進來,曲膝行禮,“世子爺來拜見老爺。”楊閣老吩咐,“快請!”二少奶奶忙道:“祖父,這位是英國公府的世子爺,姓張名祜,年少英雄,令人敬仰!孫媳和瑜哥兒、琪姐兒,一路之上,全虧他看顧。”
侍女打着簾子,一位儀表出衆的少年公子輕裘緩帶,走了進來。他身穿玄色團花蝙蝠紋織錦長衫,一頭烏黑亮澤的長發用束發冠松松冠住,玉貌朱顏,風姿秀異。
行禮厮見畢,楊閣老問及皖南匪情,張祜微笑道:“閣老大人無須挂懷,如今匪亂已靖,皖南安寧。”他雖然只有十二三歲的年紀,卻已追随其父英國公征戰經年,話語間自有令人信服之處。楊閣老聽了他這話,心中稍定。
皖南确實有山匪作亂,朝廷才會派英國公張複率兵剿匪。不過這些山賊實屬烏合之衆,不經打,張複不費吹灰之力,已将他們盡數剿滅。
張複率領軍隊徐徐返回,張祜不耐煩,要抄小道回京。可巧楊二奶奶正想回老家,張祜只好護送她一路回來。好在皖南離夏邑不遠,過了夏邑,他便可放馬馳騁。
“有勞世子,老夫感激不盡!”楊閣老再三對張祜道謝。對于張祜這樣的少年,護送官員家眷,實在是難為他了。
張祜如美玉般的面容上綻開溫雅迷人的笑容,聲音更是純淨如一泓春水,“閣老大人客氣,晚輩愧不敢當。”
瑜哥兒、琪姐兒垂手侍立,時不時的偷偷看一眼侃侃而談的張祜。他的風度真是優雅,而且,和曾祖父說起話來,這般從容,這般淡定!
二少奶奶在一旁侍立着,看看張祜,看看只比張祜小上兩三歲的瑜哥兒,恨鐵不成鋼。瑜哥兒,你看看你,跟世子一比,你成小傻子了!
再看看清秀稚氣的琪姐兒,心裏怦怦直跳。要說家世,倒還相當;要說才貌,倒也相配;便是年齡,也是合适的。
二少奶奶正胡思亂想着,侍女掀開簾子,丫頭們簇擁着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兒走了進來。這小女孩兒大概六七歲的年紀,雪膚花貌,目剪秋水,竟是個美人胚子。
這……這豈不正是方才那嚣張的小村姑?二少奶奶心中惱怒,若不是礙于祖父在堂上坐着,更有尊貴體面的客人在場,真想好生發作這小村姑一番。
“小村姑”笑嘻嘻見過楊閣老,稱呼“太爺爺”。楊閣老招手把她叫到身邊,牽着她笑向衆人,“這是我的小學生,名叫青雀。青雀,去見過張世子,見過你二伯母,還有瑜哥哥,琪姐姐。”
瑜哥兒、琪姐兒睜大眼睛。這,這不是方才樹上那小女孩兒麽?他倆雖在車中安坐,偷偷掀開車簾看過不知多少回,對那身穿大紅襖、手提紅纓槍的小女孩兒,印象深刻。
青雀按着楊閣老的吩咐,先是笑嘻嘻跟張祜見禮。張祜似笑非笑看了她兩眼,從手上取下一枚象牙班指遞給她,“這是哥哥的見面禮,小青雀別嫌棄。”
青雀看看楊閣老,用眼神詢問,“太爺爺,收不收?”見楊閣老沖她含笑點頭,大大方方拿過象牙班指戴在手上,“是射箭用的麽?蠻好看,多謝你啦。”
這小丫頭,東西只管收下,連聲哥哥也不肯叫。張祜嘴角微翹,“你會射箭麽,要不要哥哥教你?”不叫就不叫吧,橫豎你也沒反對,哥哥當你是默認了。
青雀笑而不答,轉向二少奶奶行禮拜見,稱呼“二伯母”。二少奶奶心裏這個煩悶,就甭提了,這是從哪蹦出來的野丫頭,也配叫我二伯母?當着楊閣老的面,笑容可掬的贊一聲,“好俊的妞妞!”命人取了一個鑲金嵌玉的荷包,荷包裏放着兩個金锞子,當作見面禮。
青雀道了謝,娴熟的把荷包挂在腰間,随手捏了捏。嗯,不少,雖然不夠招兵買馬,也能讓兄弟們打個牙祭,不壞,很不壞。
青雀又和瑜哥兒、琪姐兒厮見了,笑嘻嘻叫了“瑜哥哥”“琪姐姐”。琪姐兒倒還罷了,瑜哥兒聽了這嬌嫩清脆的一聲“哥哥”,紅了臉。
晚上的接風宴,二少奶奶回避了,楊閣老帶着曾孫子曾孫女、青雀,陪張祜飲酒。張祜冷眼看着,那小丫頭只管埋頭苦吃,楊閣老不停的給她添菜,這哪是小學生,分明是小祖宗。
酒宴上,楊閣老誇獎過張祜幾回“年少英雄,古道熱腸”,青雀充耳不聞。不過,當楊閣老誇獎張祜“小小年紀便戰功赫赫,令人欽佩”的時候,青雀的眼睛亮了。
青雀捧着青花小瓷碗,大眼睛滴溜溜亂轉,時不時的看向張祜。
張祜淺淺一笑,小丫頭,又打什麽鬼主意呢。
酒宴散後,各自回房歇息。張祜正坐在桌案前看着來往信函,窗戶推開,探進來一個小腦袋,“哎,你打過很多勝仗啊。”小女孩兒趴在窗戶上,沖着他殷勤的笑。
“大同,宣府打過十一場仗,俘虜北元軍兩百人,斬首三千;遼東打過八場仗,斬殺女真人無數;平過山匪,殺過海賊。”月光透過窗戶淡淡照進來,張祜面容寧靜。
小女孩兒拍掌叫好,“了不起,了不起!”張祜不由的有些擔心,就憑你,趴在窗戶上還不老實,拍什麽掌?萬一把你掉下去,不是玩的。
小女孩兒機靈的鑽過窗戶,爬到張祜面前的桌案上,“哎,你明兒個不走吧?咱們打一仗,成不成?你帶你的兵士,我帶我的伴當,咱們公公平平打一仗。”
張祜埋頭看信函,懶的理她。我帶的是正規軍,你帶的是小屁孩兒,我跟你打,跌份兒。
☆、楔子 遺棄 18、初見(三)
“哎,到底成不成啊,給個準話。”小女孩兒推推他的胳膊,催促道。
張祜擡起頭,寒星般的眼眸沉靜深隧,“首先,我有名有姓的,不叫‘哎’。其次,我和你實力相差懸殊,打着沒勁。”
小女孩兒本是趴在他身邊的,一臉殷勤笑意。聞言板起小臉,盤腿坐在桌案上,一幅要認認真真講理的架勢。張祜嘴角翹了翹,這小丫頭還沒有桌子高,卻總愛裝大人,十分趣致。
張祜手中拿着信函,嘴角噙着微笑,等着聆聽小女孩兒的高談闊論。誰知,她做出那幅形狀,竟不是要講理,而是要威脅,只見她不懷好意的盯着張祜,慢條斯理說道:“實力相差懸殊,未必就沒的打,四兩撥千斤,你聽說過麽?”
張祜嘴角的笑意更濃,小丫頭真逗,連四兩撥千斤都會說。她今年有多大?六歲多吧,跟自己妹妹阿佑差不多大,可比阿佑好玩多了。
小女孩兒冷笑一聲,目光看向幹淨清爽的架子床,“我會的,你未必會。比如,我知道從哪兒弄來一車大糞……”
還挺會吓唬人!張祜幽深俊目中滿是笑意,柔聲提醒,“我是楊閣老的客人,客人若在楊宅被潑了黃白之物,楊閣老顏面何存?小青雀,這是行不通的。”
青雀哼了一聲,仰頭看向屋頂,大喇喇的不理人。
“向人問路,要下了馬,謙虛求教。”張祜笑意更濃,“想和人打仗,也是要軟語相求的,一味耍橫,要不得。”
青雀眼睛一亮,也不看屋頂了,興滴滴看向他,“方才不是好言好語跟你商量麽?你又不睬人!”
“因為,我不叫‘哎’。”張祜客氣的欠欠身,再次聲明。
青雀頑皮的笑笑,沖他拱拱手,笑嘻嘻稱呼,“張世子!”太爺爺不是說了,這人是什麽國公府的世子,叫他張世子,那是沒錯的。
張祜搖頭,“叫我世子的人何其多,毫不希罕。”說是跟你打仗,其實是陪你玩,叫世子可不成。
青雀湊到他面前,讨好的笑着,“你叫什麽來着?我沒記住。再說一遍吧,要不你寫給我看看。”
張祜被她糾纏不過,提起筆,寫下一個濃墨重彩的“祜”字,筆意縱橫,飛揚多姿。“小青雀,這個字讀河無,是福的意思。”
“阿祜!”青雀嘻嘻笑着,很不見外的叫道。祜就是福的意思,你又何必叫阿祜呢,直接叫阿福吧,多麽通俗易懂!
張祜涼涼看着她。
青雀立即改口叫“祜哥哥”,張祜見她笑靥如花,甜美乖巧,誇獎道:“小青雀真乖!”當下兩人商議定了,明日張祜扮偷襲的敵軍,青雀扮天朝官兵,好好打上一仗。
“絆馬索,暗器,能用不?”青雀殷勤相問。
“除了大糞,什麽都能用。”張祜很幹脆。
青雀瞪了他一眼,下了桌案,咚咚咚跑了。
第二天早上,青雀早早的起了床,飽餐戰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那廂張祜早跟楊閣老禀告過了,“陪青雀玩玩。”楊閣老很是過意不去,“委屈世子了。”護送家眷,陪小女孩兒玩耍,對張祜這樣的少年英雄來說,實在是大材小用。張祜微笑,“這有什麽。舍妹跟青雀差不多大,也是這般頑皮,愛纏人。”
等到二少奶奶帶着瑜哥兒、琪姐兒過來的時候,目瞪口呆:青雀帶着一幫半大孩子,手拿刀槍,目露兇光,喊殺震天的沖出府去了!
“這算是什麽事?”二少奶奶驚疑過後,蹙眉質問林嬷嬷,“雖說不是楊家的姑娘,也是借住在楊家的!這般行止,豈不有損楊家的聲譽?”
你是野丫頭,什麽也不在乎,我家琪姐兒金貴着呢,可不能被你連累!
林嬷嬷矜持的微笑着,“青雀是老爺的小學生,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是老爺悉心教導,不是我等能過問的。”
二少奶奶固然是正經主子,可若想對林嬷嬷這樣的老資格抖威風,林嬷嬷還真是不甩她。
林嬷嬷一幅“你若不服,親自尋老爺去”的模樣,二少奶奶氣了又氣,急了又急,也沒敢當面詢問楊閣老去。楊閣老不錯是很平易近人,可是二少奶奶這做孫媳婦的,一向怕他。
別說二少奶奶了,就是她丈夫楊大成,中了進士,做了官,見了楊閣老也是規規矩矩的,大氣不敢出。在兒孫們面前,楊閣老是一家之主,不容違背。
二少奶奶氣急敗壞的,琪姐兒很淑女的跟在她身邊。瑜哥兒清秀的臉龐上滿是羨慕,像他這麽大的男孩子,不拘再怎麽安靜,再怎麽斯文,心底還是好武、尚武的。
二少奶奶忍着氣,帶着瑜哥兒、琪姐兒去給楊閣老請安。林嬷嬷看着她的背影,眉頭微皺。二少奶奶一向是眼高于頂的,這會子巴巴的回到楊集做什麽?皖南匪患早已平靖,她不和二少爺厮守着,倒願意回楊集服侍祖父,真是耐人尋味。
二少奶奶見了楊閣老,鼓了半天勇氣,陪笑說道:“祖父,方才孫媳過來的時候,見到青雀帶着一幫孩子沖出去了……”
“無妨。”楊閣老捋着胡須微笑,“她和張世子打仗去了。張世子下手有分寸,傷不了她,放心。”
把二少奶奶氣的頭昏。誰擔心那小村姑了?我是怕殃及琪姐兒的名聲!從楊宅沖殺出這麽位野丫頭,不知道內情的人,還以為楊家的女孩兒不尊重呢!
她,她竟是和張世子打仗去了?二少奶奶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