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夜色深沉,鐵蹄奔馳,風聲沖入耳中,四處仿若有無數悲鳴聲,揮之不去。
是楚地的歌聲嗎?
他無暇分辨,筋疲力盡,胸腔裏灌滿了幹澀的寒風,五髒六肺仿佛燒起來一般,眼前一陣接一陣的發黑,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記得了。
這是一場追逐,與死亡的倒計時。
從馬上跌下來以後,他絲毫沒有耽擱,徒步翻了一座山,已經氣喘籲籲,卻仍然不敢停下。四處都是追兵,離得已經很近了,随時都可能從暗處射出一支利箭穿透他的身體。
這詭異的聲音出現得有些突然,嚴重幹擾到他辨別方向的判斷能力……
他想,這不會是項羽變成了亡靈找自己複仇來了吧?
那可真是……
算準了時間啊。
他擡手拂開擋住臉的亂發,随意地往後壓進兜帽中,但依然不可避免地從脖頸間散落下來,毛糙的發尾紮得有些難受。
前路渺茫,可他實在不甘心就此放棄。
他還想……活下去!
噗通一聲,腳踝被狠狠地往後牽扯,他頓時栽倒下去,從土坡上滾落。
疼痛傳來的那一瞬間,似乎喚醒了腦海中某個遙遠的回憶。
他盡力翻身,平躺在草地上,呼吸間都是土壤與幹草的味道,還有幾分散不盡的血腥氣。睜開眼睛,一把長槍指到了他喉嚨上,幾個模糊的身影從黑暗中走出來,如同修羅降臨。
“……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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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們是拿錢幹活的。”雇傭兵冷漠無情地開口,“現在才五次呢,說好的要輪白,那一級都不能少。”
第二次被堵複活點時,他就已經猜到了。
死了五次,身上東西幾乎已經都被爆出去,不剩下什麽了,最後……只有這一把劍了。
他下意識地将劍柄握緊,撐着劍鞘勉強起身,自知無處可逃,反而很平靜,揚着下巴,不願露出絲毫的難堪。
“真的不能打個商量?你們殺五次才掉一級,現在還有一百七十多次,再忙一晚上都來不及,不如——”
那幾人便露出輕蔑的目光。
“別掙紮了,你現在還有讨價還價的空間麽?放心,等其他人趕上來,效率就快多了,我們一人一刀——”
利刃落下,他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連續數次被刺入胸膛,就算是調整後的痛感,也還是痛得要死。
但這一回,他只聽到了風聲。
古老陌生語言在耳邊吟唱,溫柔似水,化作一陣暖風從面上吹拂過去。
接着,便是清脆的斷裂聲。
一人驚呼着,在沖擊力之下連連後退,踩在崎岖不平的土坑上,沒站穩便向後跌去。其他人連忙去扶。
他睜開眼,正看見那應聲而斷的槍尖落在自己面前,砸出一小塊凹陷,塵土飛揚。
突然風沙卷起,呼嘯着俯沖而下,他連忙擡手擋在臉前,依然嗆了滿嘴的沙子,咳嗽着站起來,那幾人已經消失了。
周圍的草地和泥土上還殘留着雜亂無章的腳印,先前那些人并不是他的幻覺。
說起來,其他人也沒追上來……
他又坐下來喘了口氣,摸到手邊一片濕潤的葉子,不自覺地摘下來,含在嘴裏潤了潤嗓子,終于長舒一口氣。
這是得救了嗎?
……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他被刺得眼疼,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睜開了眼睛。
日光似乎被蒙在一層雲霧之後,十分模糊,看不清太陽所在何處,卻足以讓他口幹舌燥,眩暈感再次湧上來。他用手背按住滾燙的額頭,環顧一圈,又瞥了一眼岌岌可危的體力值與飽腹度。
紅色預警。
一個晚上了,他就沒從這山野裏走出去過,那些浩浩蕩蕩的追兵也不見蹤影。
莫非是鬼打牆?
再熬上半天,他就可以直接死回主城了,那邊的複活點肯定已經蹲滿了人。
他微微嘆了口氣,再次閉上眼睛。
風又吹了起來,覆蓋在眼皮上的灼亮日光突然黯淡下來,翻滾的雲層間震蕩着空靈的回響。
轉瞬間,大雨傾盆而至。
雨水在四周迅速彙聚成水窪,滴滴答答地,撫平了他心中的煩躁感。
這時,腳步聲在雨中傳來,緩慢地踏過積水,淅瀝瀝地濺起細碎的雨珠。
透過眯起的眼縫,一把紙傘擋住了密實的雨霧與天空,一頭烏黑的長發在眼前飄過,順着往上看去。
他看到了那只粉紅的蝴蝶發簪。
諸葛亮站在雨中,将傘面傾靠過來,便将雨水從上空一分為二,結結實實地隔開了一尺之外,連風也吹不進來。
半張臉擋在白羽之後,只剩下一雙柔和的眼睛,在煙青色的雨景中格外安靜:“韓信,你又踩壞了我的草莓地。”
砰砰……
韓信剛坐起來,又迅速躺下了。
後腦勺被石子磕了一下,沾上了濕漉漉的泥土,他也渾不在意,滿腦子只剩下一個念頭。
這果然,就是心動的感覺吧!
諸葛亮剛回到村子裏,就感受到了風雨欲來的氣息。
不僅有人闖入了他的陣法,而且是很多……紅名玩家,敵意清晰可見。
哪怕離得這麽遠,他也能感受到自己的法力在九宮陣中嗡鳴作響,四處陣眼爆發出無數金絲,流動着無形的五行之力。
白起松開萌萌的缰繩,回頭看向他,穩重無比地,詢問一聲:“我去一趟?”
“不用。”諸葛亮說着,踩着馬镫跳下來,手心朝上虛握,空氣中凝聚出法力的碎光,幻化出羽扇的模樣。
他擡起扇子擋住直面而來的風,并未感到害怕,反而興致勃勃道:“紅名玩家,人人得而誅之,我去将生門掩上,這一回……”
可以當一個拾荒者!
……
所謂拾荒,通俗點說就是撿垃圾。
裝備,錢袋,各種稀奇古怪的材料……
有的是野外自然刷新出來的,有的是兩夥玩家發生沖突後各自被爆出的物品,還沒來得及被本人找回去。
撿得多了,總能在垃圾中找到點好東西。
諸葛亮站在高處,安撫着被法力驚動的萌萌,順着它的鬃毛往下撫摸,目睹着困獸之争。
每當有人試圖強行破陣,他便嘆息一聲,擡起扇子拂開一層雲霧,卷起一陣飓風。
待天亮時,陣中動靜已經徹底消失。諸葛亮打着哈欠從枝頭跳下來,走出竹林。
他四處轉了一圈,從容地收獲了一堆高級裝備,滿地錢袋,只是沒想到,最後還撿到了一個大型……可回收垃圾。
他俯視着韓信。
并不是第一次看到他這般狼狽的模樣,臉上混合着污泥與血水,黑發在泥漿裏打過滾,變成了渾濁的顏色,亂糟糟地打成死結,一身衣服……也都是最簡單粗糙的布衣。全身上下只有一雙黑眸并未熄滅火光,依然明亮地直視着他。
諸葛亮暗暗嘆息,要是晚一步觸發陣法,或許這時候他已經……不至于裸奔,但估計只剩下系統的标配亵褲了。
諸葛亮将傘遞給對方,雨水依然能從他身旁避開。
韓信看在眼裏,吸了口氣,沒說什麽,撐着手臂慢慢起身,擡起胳膊抹去臉上的泥水,又舔了舔幹澀的嘴唇,才道:
“原來這裏是你家。”
他當時并沒有認出來,只隐約有一份熟悉感。也許因為兩次經過時都在深夜,黑燈瞎火什麽都看不清,又或許是……這裏地形變化太大,而他又歷經種種,已經記不清原來的模樣了。
“你不知道?”諸葛亮微微驚訝。
“慌不擇路,随便跑的,沒想到……”韓信低頭,拍了拍衣服上的污跡,又看向腳邊被踩得亂七八糟的草莓葉,微微尴尬。他強裝鎮定,接下去說,“可能是受到上天的指使吧。”
“那倒是很巧。”諸葛亮誇道,“求生欲很強麽。”
人們避禍時,總是第一反應往家裏跑。
而他在離開長安時,就已經沒了家,又能往哪裏去?只是漫無目的地躲避追殺而已。
“運氣确實不錯。我還以為,就要死在這裏了……”
韓信忍着喉間的不适感,慢吞吞地說着,擡頭一看,此時風和日麗,田野裏一片祥和,連遠處山巒的輪廓都看着格外柔和。
雨什麽時候停下的?
不過是一轉眼工夫。韓信怔怔地放下了傘,一時間都忘了自己原來要說什麽,磕巴了一下:“咦?”
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苦苦思索,卻從未見過這種情形,遲疑地看向諸葛亮。
“你是說,那些追着你來的雇傭兵?”諸葛亮平靜道,“我送他們回去了。”
好輕松的口吻。
聽起來不是“送他們回家”,而是送回複活點。
韓信吸了一口氣:“他們至少有五十個人……”
“莽夫罷了,連兇門不能硬闖都不知道。”諸葛亮嘆息,但話語說出來卻十分冷酷,“吃過一次虧,以後或許會長點經驗吧。”
“……”
韓信沉默,心道他們殺了我五次,你把他們五十多個人都秒了。
如此一來,好像除了以身相許,再沒有什麽能做的了!
雖然略顯恥辱,也和他當初設想的重逢完全不一樣……
但是,面子這種東西,他又不稀罕。
諸葛亮完全沒理會他內心中的激烈鬥争,四處看了看,“呀”了一聲:“差點忘了羽哥,你還能走麽?我得去把他也撿回來。”
韓信渾渾噩噩,茫然地跟在他身後,穿過一片被摧殘的莊稼地,在玉米樹下看到一人手裏撐着鐵叉坐在那兒。
遠遠地,他就覺得背影有些熟悉,直到對方聽到腳步聲,迫不及待地起身轉過來,他的臉色頓時一拉。
赫,果然是老熟人。
項羽也皺着眉頭看着諸葛亮走近,一言難盡地看向他身後邋遢的身影。
“你撿回個什麽玩意兒?”
韓信那股心氣又立刻浮了上來,他把劉海往額頭後面抹了抹,皮笑肉不笑地向對方打了聲招呼:“西楚霸王,許久不見,還精神着呢?”
項羽哼了一聲,輕飄飄一句話抛出:“齊王。”
韓信的臉色慢慢僵硬。
垓下之圍、四面楚歌之時,正是他最風光的時候。
……當然,現在早已經不是了。
連系統給的封號,都能被別人奪走,再随便施舍一個過來。
頂着有名無實的王侯稱號,又有什麽意義?
兩人大眼瞪小眼,而諸葛亮早已經走出去好幾步了,深青色的衣擺随着他慢悠悠的步子一晃一晃的,束緊的腰身過于纖細,望過去有幾分窈窕的味道。
随後,美人回眸,桃花眼輕輕眯起,很是納悶地,朝他們挑了挑眉毛,不滿道:
“你們在那裏搞什麽五十步笑百步,無不無聊?趕緊跟上。”
項羽在冷風裏枯坐了一晚,此時聞言,差點眼眶一熱,怒氣沖沖。
你關心過打工仔的死活麽?并沒有!——你只關心你的草莓!
作者有話要說:快樂撿垃圾,勞動力X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