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
好所有準備,終于聽雪山莊出事的那天出面救你,順理成章跟你示好,就等着幫蕭衡最後一把便和你一起遠離江湖。可是臨江之變江庭赭突然出現,他也意外受傷,在傷好之時更是突然胸痛吐血,而後一病不起。」
趙禁茫然,郁沉影見狀便知蒼無心根本什麽都沒讓這個他用盡畢生心血保護的人知道。心道無心你就是聰明過了頭,自以為萬無一失。難道在傷口裹層紗布裝着什麽都沒有發生,就不會隐隐作痛就不會發炎潰爛一發不可收拾?
「當今皇上從很早就開始在無心的食物裏落慢性毒,長年累月一點點累積。無心寵愛他,根本沒有防備,甚至主動讓出帝位。可那人在無心輾轉到了洛京之後仍差人偷偷給他投毒,就這樣……毒發的時候已經深入骨髓,請了很多名醫都沒有用。後來終于有人可壓制此毒,無心一直在用他的藥,用了将近半果然沒有複發。」
半年……這才是真相,蒼無心憑空消失沒有解釋的那半年。他總說胸口痛是舊傷,究竟什麽舊傷能殘留那麽久,什麽舊傷能讓他痛苦成那樣?這麽明顯的欺騙,眼看着他一頭漸漸變得雪白的頭發,自己為什麽卻就沒有好好想過。
趙禁想起在臨江城外的廢廟裏,他狠心地任無心疼了一個晚上。自己都幹了什麽呀……
「可後來那名醫者卻無故消失,哪裏都得不到音訊。幸而無心的毒卻沒有再發作過,于是他覺得應該可以去找你。後來的事你知道的,就這樣巧,在他準備和你一起離開的時候又再次毒發。」
無心說着一輩子哪裏都跟他一起去,可醒來之後卻突然改口。趙禁把這件事歸因于天寧王府被抄,然而事實……竟然遠不是如此。
「王府被抄是必然的事情,無心早有所準備。他之後故意疏遠你,是不想以将死之身拖累你而已。後來無心得知你加入翠月殿,猜到殷雨嘯想要利用你,才又回到南方及時趕到楓葉山莊救你。」
「我其實勸過無心,正因生命所剩不多,更應當珍惜眼前的幸福。可他卻執意想你一生快樂,不想昙花一現之後讓你餘生都牽挂孤寂,所以才會故意誣陷傷害你,用盡手段讓你對他失望。他是希望你能忘了他,找到一個能陪你一生的人好好活着而已。」
「我也不知蒼無心聰明一世,如何偏在此處鑽牛角尖。其實後來他曾想通過,從風起山莊回來那次,他說他全做錯了,曾試過挽回,說是即使明天就死,今天也不能再讓你痛苦下去,只是那時你好像已經不能原諒他了。」
「其實……所有的腥風血雨,無心不過被卷入其中。和蒼寒堡結盟是誣陷,殷雨嘯想要利用你對他的失望進而控制你,不過沒有成功;同樣一手策劃了殺害楓葉莊主和血洗沈家也是他,殷雨嘯什麽秘密都知道,煽動旁人的能力更是非同尋常。我沒有能夠及時阻止,因為我們早是舊識,我總以為殷雨嘯還會變回曾經那個善良的人……」
「而就算殷雨嘯陰謀盤算,聰明如無心怎麽可能看不透。他從沒懷疑過你或蕭衡,但他知道你們遠不能與殷雨嘯抗衡,知道真相只能徒增危險。于是他擔下罪名不做解釋,不過希望殷雨嘯在事成之後會放過毫不知情的你們。」
「洞悉一切卻仍然要看着你們受苦,對無心同樣是莫大的煎熬。他在碎了你的玉之後,一個人關在房間裏哭了好久;從風起山莊回來,他自己往石頭上撞得渾身都是血。我去拉他,他竟然笑着跟我說,說你終于不再愛他了,說他應該高興才對,卻為什麽痛到受不了。」
「蕭衡死了,沈楓憫死了,對他的打擊都很大,那都是他極為重要的摯友,可他什麽也不能做。後來蒼寒堡終于滅門,殷雨嘯大仇得報,無心就放下心來靜靜等死,他以為你會有沈二公子照顧,常拿着你的一縷頭發說下葬的時候要帶着,說他要在奈何橋邊等你五十年。」
「你知道麽,在我去找你的時候,無心就已經昏迷過好幾次,他根本就連床都不能下。卻因為顏告訴了他我去找你,他居然能站起來,居然拉着你去爬山。這是什麽念力,他如何做到的,我真不知道。」
郁沉影說到這,也不再是之前敘述故事一般平淡,語氣裏明顯有感慨:「我知道,無心想要瞞你一輩子,只把他的真心用他自己認為正确的方法給盡了就好。可抱歉,我不認同他的做法。作為知情者我必須讓你知道真相。你可以恨我,但是你不可以恨無心,他終其一生只是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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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恍惚惚中記憶回到了從前,蒼無心哭着對他說:「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有多愛你。」
如今這句話背後血淋淋的深意,終于暴露在陽光下痛心刺目。
皇明棧道裏他說:「趙禁,別人都可以殺我,就你不行!」
确實就他不行啊。他憑什麽,在占據了那人所有的溫柔所有的愛意之後,還可以肆意傷害?
趙禁終于哭了,起先只是幾聲喉嚨深處的嘶吼,接着五髒六腑都被淚水浸滿了,多餘的才從眼眶中掉下。
無心做了那麽多,他明明接受卻沒有察覺,明明察覺卻不願相信,寧可傷害也不願意多挖掘一點點。有多少次機會,他可以聽他解釋,有多少次機會,他可以想通,可是他沒有。要不是最後他不安地回去找他,是不是那個人就永遠沉沒在冰冷的溪水裏,連死了也不讓他知道。
他曾伸出手,他曾說要「重新開始」,他曾要解釋,卻被甩開,不理不聽。所以無心他不是就會絕望嗎,連快死了都以為他還在恨他,一句話不說地笑着放他走。
曾經坐在天寧王府的牆角哭過好久。如今,重蹈覆轍,只是再也不會有人能笑着原諒他。
尹顏從外面抱了一條毯子過來,輕輕蓋在趙禁身上,和郁沉影悄然掩上門扉。夜涼如水,月亮仿佛躲在雲後哭泣。秋蟬鳴泣,生生凄切寒涼。即使是獨自一人冰冷的夜,也不這般可能痛得千回百轉找不到一絲依托。
「無心……」趙禁仍舊靠在他身邊,無意識地叫了他的名字,無意識地叫着:「無心,無心。」
他不可一世的力量,諷刺地讓這輕輕幾聲呼喚變成了命令,蒼無心緩緩睜開了眼睛。
趙禁在那一瞬間狂喜,卻又在同一瞬被折了翼摔得遍體鱗傷。那雙美麗的眼睛再也不會或戲谑或靈動或沉靜或溫柔,而是空洞地死寂着。
「啊……啊……嗚……」趙禁全然崩潰,他的無心死了,再也不會對他笑跟他鬥嘴,他的擁抱他的親吻,再也奢求不到了。
他一直縮着,一直逃避。那無心呢,無心受了那麽多苦,誰心疼過他?在他生不如死的時候,自己有幾次在他身邊?這樣一問,發現罪孽深重。可無論怎麽流淚,思念都再也不能傳達
一只手擡起來,冰冷而僵硬,幫他抹掉眼淚,動作是一如既往的輕柔。
趙禁愣住了,繼而震悚。他沒有叫他幫他擦眼淚,屍體是不會動的,屍體是不可能自己動的。
床上的人半睜着空洞的眼睛,裏面倒影不出趙禁的影子。仿佛之前一擡手是幻覺或瘋狂的肖想,只是那手上的水跡,是真實的證據。
他只剩下這幅空空的軀殼,以及執念在骨子裏的,看不得他哭的溫柔。
終章 月明水複 放眼雲山
第二天早晨,尹顏推開房門,裏面已空空如也。趙禁和蒼無心的遺體都不見蹤影。
趙禁已經抱着他離開了,用鬥篷把他裹得緊緊的。那半塊櫻桃玉也用絲線串起來戴在蒼無心手上,生怕不小心掉了,無心就會和蕭衡一樣化成灰消失。
浪跡天涯,現在他帶他去。帶他踏遍華都,走過北漠,帶他去四季如春的越陸島,無心說過在那裏沒人認得他們,沒有江湖的紛擾。他們可以建一個小屋,一起幸福地生活,相伴白頭。
一生一世都在一起,從今以後,沒有任何事任何人能把他們分開,再也沒有。
《通天錄》說是萬能,卻唯獨救不了蒼無心。趙禁無法一個人既給他血,又施咒逆天。雖然他仍舊可以控屍,卻他沒有那麽做,偏要抱着那冰冷的屍體時刻折磨自己。
風餐露宿變得憔悴不堪,趙禁卻把蒼無心照顧得無微不至。晚上睡不着的時候就把蒼無心長長的白發和自己的編在一起,編得長長的不再分離。
趙禁身體本來就已經不好,這下毀得更厲害,經常咳出血來。他看到那猩紅,心裏卻竊喜。
他就這樣抱着無心,從華都走到紅珠,走到北疆,在途經北漠的時候,他又一次聽到了那個傳聞。讓人死而複生的金色櫻桃玉,第一次聽,他不信,第二次聽,他将信将疑,慢慢開始期待真的有種東西能夠讓他愛的人起死回生。
終于在杏花開的時節,他回到了郁沉影華都郊外的小屋。把蒼無心托付給郁沉影,就要出去尋那金色的櫻桃玉。雖然他也不知道那個東西在哪兒。
「你不問問我知不知道它在那兒麽?」
趙禁不敢相信地問郁沉影:「你……你知道?!」
「西邊雪山中的幽宇宮有一株植物叫『紅淚』。二十年開花一次結出櫻桃血玉。而每到百年之時,确實會出現金色玉石。想想上顆櫻桃金玉被取走已是煊帝年間,算來恰好一百年。上次我本想告訴你,但是你卻突然離開。」
「你,你市如何知道得如此詳細?」
「其實我本是幽宇宮弟子,自幼便知道很多你們不知道的東西。可就算這金色櫻桃玉真的有,也……」
「……什麽?」趙禁現在是滿懷易碎的希望,幾乎經不得一點點打擊。
「幽宇宮早有規矩,求玉者心誠則靈,但也要過硬的本領才可。從幽宇宮拿到金色櫻桃玉的數百年也只那有一人,其武功造化絕倫。現在的冰玉使殷莫,別說打,怕是你連近他身都難……」郁沉影說着,眉間顯出一絲憂慮:「我已讓天問先回了幽宇宮說服殷莫,然而一直沒有消息,不知是不是有什麽變故。」
「左護法鄭天問?」
「是啊,傳說死了是吧,又是殷雨嘯造謠而已。天問,我,殷雨嘯,殷莫四人原是幽宇宮同門師兄弟,所以我讓天問先回去說說,殷莫應該會給他一點面子……」
「嗯,謝謝你們,」趙禁仿佛松了口氣般說:「即使他不理會鄭天問也沒有關系,哪怕是一線希望我都要去那裏,就算會死我也要救回無心。」
「你們兩個人怎麽都……」郁沉影搖頭嘆氣道:「如果你死了,救回無心有何意義?你自然該想着怎麽活着回來,兩人好好過一輩子別再冤家下去了……」郁沉影說着解開綁着頭發的青色帶子把它系在趙禁手腕上:「拿着這個,你跟冰玉使說再看在郁沉影的份上網開一面吧。他雖是薄情,我和天問加起來應該還有點作用。」
「謝謝。那我走了。」
「你可一定要回來啊,別學無心總喜歡騙人。」郁沉影笑道。
趙禁并沒有給蒼無心一個擁抱或吻別,他要留着,等到回來之後再好好擁抱一個溫暖的、心髒跳動着的人。
他劃着小船沿洛水逆流而上,一路西行,岸邊的景致飛快掠過。
洛京城兩岸都是桃樹,粉紅的桃子沉甸甸地挂滿枝頭,就好像被什麽吸引了一般,趙禁只在這裏泊了小船走到岸上去。
洛京是個充滿回憶的地方,聽雪山莊,天寧王府,好像幸福的日子都和這個城有關。四周滿溢着甜甜的香,趙禁懶懶坐在樹下回味着,不知道為什麽,記憶深處無心和桃子哥哥總還是同一個重影,這個認知過于根深蒂固到他看到桃子就想到無心。
沒想到在這片桃林裏遇到了故人。和沈千秋四目相接的時候,兩個人都愣了,在趙禁反應過來的時候沈千秋已拉上來住了他的手。
「你跑到哪兒去了?我找了你好久!」
「放手。」趙禁漠然轉過身,沈千秋兩眼微紅凄然道:「你還在恨我……?」
趙禁搖搖頭,他不恨他。愛之越深責之越切,所以就算說恨,他也只誤恨過蒼無心而已。
「趙禁,對不起。我再也不會那樣做了,你就原諒我,好嗎?」
趙禁看着他美麗的臉龐,清澄的眼睛。這個人給過他童年最美好的回憶,然而之後發生的一切卻讓那回憶蒙塵變得不堪回首:「沈千秋。如果時光能夠停留在你給我桃子的時候,該多好?」
「桃子?」沈千秋愣了愣,接着笑了,笑得很誇張,完全沒有一如既往的腼腆:「你跟我之間的牽絆,也不過是你小時候念念不忘的桃子吧,算了,算了,我告訴你吧,那個人不是我,那個你心心念念的,給你桃子的人,從來不是我。」
趙禁嘴唇翕動了幾下,沒有發出聲音,沈千秋低着頭,輕聲卻咬着牙:「皇明棧道……不只你逃了出來,蒼王爺也沒死,對吧?你別當我們翠月殿都是傻瓜,沒有屍體,難道他能化了不成?你現在……是打算去找他嗎?」
趙禁臉色浮現出劇烈的悲哀,沈千秋卻不能理解,抓着趙禁的肩膀吼道:「你不要去找蒼無心,都是他的錯,是他害你被毀容的。給你桃子的人,是他不是我!因為那該死的桃子,慕容雪才放火燒了你的屋子。」
「你說什麽?」趙禁失聲大叫,一陣眩暈感讓他此刻需要靠着背後的樹幹才勉強站立。慕容雪燒的房子?一直聽得那大火被歸結為是無心的錯,雖然不知明細,趙禁一直猜想大概是無心點火玩而不小心燒的,結果怎麽會是慕容雪?
「小雪在我們家的那段日子什麽都告訴我了。那桃子本是蒼無心給他們帶的,卻給了你,他一時氣不過才想放火吓唬你一下,不料火勢無法控制,救你時他跟着蒼無心進去了才會被煙塵所傷。小雪因此一直都活在愧疚中,可蒼無心呢?他憑什麽犯了罪還敢說愛你,他憑什麽自以為是地想要保護你?他根本不配!」
在大火中,在被火燎的劇痛和濃烈的煙塵弄得快要不省人事時,趙禁依稀記得有一雙堅實的臂膀把他抱起來,讓他覺得安心,讓他流下淚來。卻原來……那時救他的人就已是無心。
「你早就知道,為什麽一直什麽也沒說……為什麽你不告訴我,為什麽!」
「因為我嫉妒他!我嫉妒他可以那麽愛你而我永遠只能做替身!我去刺殺他那次,他跟我保證很快會死,讓我替他照顧你。之後我漸漸發現你的好,卻都永遠做不了沈千秋只能當他蒼無心的替身,趙禁,我不甘心啊……為什麽抱着你心疼你都是替他?我寧可當初沒有答應他!」
「要不是他違背諾言遲遲不肯死,我也不會喪心病狂去害你!他根本就是虛僞……既然沒有死為什麽不和你在一起?你不原諒我,可他又憑什麽還讓你想着他?他除了傷害你利用你,他還做過什麽?」
「他……他做過太多,太多了,」趙禁喃喃自語道:「你不知道的……甚至連我也不知道……」
以為知道了一切,如今發現還少了不知多少。蒼無心背地裏究竟有多少犧牲,多少委屈,怕是永遠都數不完了。他做過太多的事情,一世,幾世,都無法償清。
趙禁辭別沈千秋,離開那片桃林繼續行舟,過浮雲萬裏,千山側畔,沿途的風景,再也不是風景,回憶籠罩了一切,使天地間的所有都變得昏黃。
才痛徹心扉地發現,負了太多。如果換得回他,他願意盡失一切,;如果換不回他,浮游塵世間,再沒有絲毫意義。
他只帶走了他一縷頭發,他傾盡一生只要了這麽一點兒補償,就容許他愛的人在他編制的溫柔陷阱裏繼續誤會他和怨恨他。
一生一世被這樣一個人愛過,還教他怎麽可能愛上別人?
一生一世為這樣的溫柔痛過,還教他離開了他怎樣存活?
終于趙禁來到了雪山腳下,望着那高聳入雲的頂峰。此次他拿到聖藥活着回去,從此好好珍惜蒼無心一生一世;或者拿不到聖藥也要活着回去,回去扔掉蒼無心寶貝的那一縷頭發,不必那麽可憐兮兮,明明大有資格要求趙禁本人去陪他。
趙禁一路登上萬年冰封的雪山,除了呼嘯在耳邊的凜冽寒風,都不曾遇到任何阻礙。然而越這樣他越心慌,那東西定不是那麽輕易就到手的,他倒寧可多些艱難,才能多些指望。
幽宇宮一片銀白立在雪中,宮殿的格局和翠月殿十分相似。殿外雪地上站着一個人,一抹白衣身形優美,五官冷峻,長着一雙仿佛洞悉一切的淺綠色眼睛。
「你……你便是冰玉使麽?我叫趙禁,為了金色櫻桃玉而來。」
「知道,天問說過,我一直在等你,」殷莫看了一眼趙禁手腕上的青色帶子:「看來看在他們的面子上,我也必須給你這個機會了。」
「真的,真的麽?」趙禁不敢相信,他真的願意給他機會,一切這麽簡單嗎?
「當然,是有代價的,」殷莫完眯起眼睛低聲道:「你……跟我來吧。」
趙禁早已想過,什麽代價也甘之如饴。然而當殷莫把他帶到一扇花紋繁複的玄色大門前時,他還是愣了一下。
門後面是一片陰暗如同沼澤的蜿蜒曲折,長長的路似乎沒有盡頭,形狀詭異的樹木猙獰在四周,陰風瑟瑟。趙禁從未想過一間房間能給人一種空間錯位之感,不禁問道:「這……這是什麽地方?」
「這一條,就是黃泉路了,」殷莫指着前方道:「蒼無心應該已經走得很遠了,你自己去追吧,把他追回來他就是你的了。」
「這真是黃泉路?」趙禁懷疑道:「順着這條路,我真能找到他?」
「也許能,也許不能。他如果留戀,自然會走得慢些,這一切就看你們的造化了。」
趙禁從未想過自己的人生會是如此不平凡,就算懂得控屍,也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天以活人之姿踏上冥土。
他拼了命往前趕,穿過群群默默行走的亡靈。道路蜿蜒沒有盡頭,亡靈仿佛從四面八方彙集一般漸漸多了起來,趙禁撥開層層人群,焦急地張望。遠遠看到了橋,然後,終于看見了……
奈何橋上等他五十年,居然……不是胡說。
蒼無心站在橋中央,看着橋下忘川之水出神。趙禁一步步走到橋邊輕聲道:「無心……」
明明隔得不是很遠,卻無論他怎麽叫,蒼無心都沒有回頭,橋上的風聊起他的銀發,飄飄蕩蕩。無數亡魂從他身邊走過,他也沒有覺察。
「他聽不到的,喝過我孟婆的茶,一般是什麽也不記得的,」橋邊賣茶的老婆婆走過來和藹地說:「那孩子在橋上也站了不少時日了,不等到那個人怕是不會走的,唉……真是癡心……」
「那我該怎麽辦?」
「我看得出來,你是不該在這裏的人哪。你還是回去吧,這活人一踏上奈何橋,也就回不來了,而且不能進輪回,說不定變成孤魂野鬼,不值得呀。」
「可是他已經等了我那麽久……」趙禁釋然地笑了笑,多少次近在咫尺卻擦身而過,如今不過是幾步的距離,終于找到了他,要他回去,絕不可能。
就要踏上那死亡之橋,卻被一股力量拉住,他聽到殷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別去,去了你自己也回不來了。」
那又如何?和無心在一起,去哪裏也不可怕。趙禁毫不猶豫地掙開,幾步跨上橋去,蒼無心終于回頭看見了他,眼神迷茫,卻露出一絲笑意。
趙禁抓住他的手放在胸口,就算他不再記得自己,就算立刻一起化成塵埃,無怨無悔。
這樣,就在一起了,是吧。
終于在一起了,是吧。
無心……我沒有喝孟婆茶,所以我會記得你,一直記得你。
醒來的時候殷莫一襲白衣坐在床邊,趙禁恍恍惚惚,仿佛經歷了一場夢,神情迷亂悲傷。殷莫勾了一下嘴角安慰他道:「恭喜你,你通過考驗了。之前經歷的黃泉路上的一切不過是幻象而已。你不用擔心,金色櫻桃玉,我決定托付給你了。」
趙禁茫然了一陣,心裏陣陣恻然,盡管殷莫這麽說,那究竟是真是假,他分不清了。
悵然若失中,仍舊感激,因為就算只是幻象,蒼無心仍舊願意等他……
「不過你別以為從此之後天下太平,」殷莫斜眼看着趙禁,殘忍地說:「我是看得到未來的,你現在救的那個人總有一天會棄你而去,就算這樣你還要救他?」
「你騙我,」趙禁倔強地露出一抹笑容:「無心他不會的。」
「他會,何況你哪來的自信?」殷莫搖頭不解,還是從衣袋裏就拿出了金色的玉石,仿佛那是什麽很不值錢的東西一樣随随便便就抛給了趙禁。看着趙禁誠惶誠恐地護在手裏,想了想又勸誘道:「其實金色櫻桃玉除了能救人性命,還是生肌活骨的聖藥,你不如留下自己用。如果臉上的傷可以完全消失掉,俊朗迷人不愁找不到人來愛,你好好考慮。」
趙禁露出了很不以為然的笑。殷莫嘆了口氣,他也知道這麽一個連奈何橋都願意跟着對方過的人,怕是不會屈服在他的一個小詐術之下。所謂「未來」一說,那不過是信口胡編,殷莫覺得此刻倒是自己像個傻瓜。
不過趙禁的癡心不悔,在某種意義上确實讓他服了,難怪郁沉影和鄭天問都看好他。
「還有,《通天錄》那本書,是不應該存在于這個世上的東西。你回去之後把它燒了吧,有些天機本來就不該洩露,人在紅塵,知道了太多不該知道的,總歸是不好的。」
趙禁點點頭。
終于……殷莫心裏嘆了口氣,托付了金色櫻桃玉,看着傾天浩劫随蝴蝶血玉的碎裂被永遠埋葬,知曉《通天錄》将永不續世,他在這個時代的使命終于結束了。作為一個不被時空拘束的存在,歷史的修正者,跨越千年萬代,看浮生百态,別有一番滋味。
雖說境遇思緒都不同,倒是世世皆有癡心人啊……
趙禁回到杏花小屋的時候,杏子還青在枝頭。郁沉影還是習慣性地坐在籬笆上銜着草葉,擡手笑道:「歡迎回來啊。」
小屋裏蒼無心還靜靜躺着,趙禁看着他,已恍如隔世。
把金色的玉在他心口,期待和恐懼交織,壓得他幾乎不能喘息,他看着那玉石在蒼無心胸口慢慢融化成流質。在燦爛的流光溢彩消失之後,他聽得到心髒跳動的聲音,一下,又一下。
蒼無心整個人像被突然重新染上了色彩,慘白的臉上有了紅潤,指尖也從青灰變得粉紅,趙禁握住他的手,清晰地感覺到他一點點升溫。
躺着的是一個完好無損的蒼無心,好像第一次見面一般,甚至連雪白的頭發也重新染上了墨色。就好像多年前那個夜晚,那時他沒有一絲輕愁,沒有一點被摧殘過的痕跡,意氣風發。
失而複得,是多麽來之不易,錯過一點,此生再無回首。明明兩個人都深愛着對方,卻被命運捉弄擦肩而過了那麽多次,甚至以為曾經滄海難為水,卻終于發現所謂愛,從來都刻骨銘心,被兩人都緊緊地護在手裏,記在心裏。
做錯了什麽,放棄了什麽,遲疑過也傷害過,然而都太溫柔,溫柔到無法去指責對方帶來的痛,而願意緊抱着互相溫暖,攜手白頭地老天荒。
一生能遇到這樣一個人,一生能這樣愛過,藤蘿纏大樹一般纏繞溺死在這份深情裏而完完全全甘之如饴。
快點醒過來,無心……等你醒來,我們的故事就從此只有甜,再也不是相望天涯的分分合合,我會陪着你,春天夏天,晴天雨天,朝朝暮暮,歲歲年年。
人生如透過斑駁樹影落下的光圈,細細碎碎點點滴滴,跳躍着燦爛,會有多美好。
幸福的情人已經在屋外放着煙花,通明劃過夜空,留下的不是一響就散的沒落,而是天幕明珠,浩瀚落下星如雨。
然而天際多少璀璨,比不得這個人睜開眼睛的剎那,明眸中的星輝。
「……小禁」
暖意從交握的手裏傳來,連動着心跳,交融着脈搏。蒼無心看着愛了一世的人守在身邊,如水的眼睛裏浮現了一層霧氣。
都還是那麽傻啊,都還是滄海桑田地癡心着,海枯石爛地守候着。
趙禁雙手緊握蒼無心的左手,十指交纏,啜泣着吻,淚水滾燙地砸在上面。
多少痛,多少牽絆,多少愛,多少纏綿,終于修成正果。雲開月朗,繁花似錦,回首看山重水複峰回路轉,多少淚水多少傷痛堆砌,都是值得。
蒼無心淺淺微笑,伸出右手,微笑着幫他拭去臉邊的淚水,一如既往地溫柔。
END
番外 輕舟一過 越陸之島
人世間莫大的幸福,就是醒來的時候摯愛之人就在身邊。
趙禁睜開眼睛的時候,正枕在身邊人均勻起伏着的胸膛上,暖意彌漫,那人的雙手把他摟得緊緊的,纏得嚴密到他幾乎無法喘息。
他輕輕笑了,滿足地微微眯起眼睛。
只是這樣靜靜聽着他的心跳,就已經滿足。只是這樣默默靠着他,就已經是無上幸福。
距蒼無心醒過來已有月餘,趙禁則在他剛醒就病倒了,等他醒過來的時候蒼無心已經能夠反過來照顧他了,日日逼他喝湯吃藥毫不懈怠。
那個雪山上的櫻桃玉果真是聖物,蒼無心是這麽評價的,不僅整個身子完全沒有任何不适,甚至身上一些過去的傷痕都消失殆盡,作為左證他把衣服拉到了肩膀下面露出光潔的皮膚,挑眉看着趙禁,神色間很有些誘惑的暧昧。
趙禁卻沒有在乎那人的魅惑,只盯着他裸露的胸膛的骨頭嶙峋捏緊了被子。
蒼無心只得立刻安撫,左親親右親親,直到趙禁咬了他一口惡狠狠道:「蒼無心,你再敢騙我……你再敢騙我你試試看!」
「對不起嘛……」蒼無心惴惴不安地小心翼翼,其實道歉的話他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從恢複神智疑惑自己為什麽還活着,到從郁沉影那裏聽說一切前因後果時,就對着趙禁的憔悴心疼自責了不知道多少次。
雖然九死一生算是終于沒錯過,蒼無心還是要指責一下郁沉影的出爾反爾。郁沉影雖不覺得最終皆大歡喜了自己有功勞,卻認定自己沒做錯,并一改其溫雅本質,堅持要蒼無心好好反省。
「我早就說過,你倒是一死了之,被你丢下的人怎麽活?你以為趙禁這麽死心眼的人這一年是怎麽過的?」
這些話不用郁沉影說,蒼無心就已經很糾結了,趙禁這輩子受的罪,多到他幾乎不敢去回想。最終是搖搖頭,覺得自己實在不該再鑽這牛角尖,過去的事情如果讓他重做一次,說不定仍舊無從選擇。無論如何現在終風平浪靜,如果還糾結于過去而不能釋懷,只能錯過更好的風景。
分分合合五六年了,相望天涯的苦澀嘗夠了,今後只剩下幸福,就不要矯情地把幸福也弄得總是沾染上曾經苦澀的味道。
雖然蒼無心想通了,卻要面對趙禁或多或少的神經質。他家小禁本來神經就脆弱,現在更是受不得刺激,活潑開朗的蒼王爺如今根本不敢随便亂開玩笑,去煮壺茶都要先打招呼,而且半個時辰死活都得再次出現,否則後果就是連郁沉影和尹顏也得一起被趙禁的歇斯底裏波及。
賭咒發誓無數次,無奈太多前科導致放羊的王爺不再被信任,蒼無心只能把眼睛睜得老大跟趙禁裝楚楚可憐,沒想到最古舊的招式反而有點效果,趙禁雖然仍舊陰沉着臉,倒是會不自覺地勾起嘴角。
趙禁被蒼無心演戲演怕了,從心底抗拒,然而只有他可憐兮兮的樣子還是沒有辦法讨厭的。因為很久以前他們最幸福的那段日子裏,無心就常眼睛水汪汪的伸出指頭在他背上戳啊戳,戳得趙禁滿心郁悶,卻就被他這樣滴水穿石了。如今陰霾已過,蒼無心變回了那甩不掉的牛皮糖性格,趙禁倒也喜歡。
蒼無心常勸他說:「無論在無情鞏固統治的鬧劇還是在殷雨嘯席卷華都的陰謀裏,我們都已經失去了太多。我鬥不過殷雨嘯,你笨笨的太容易受傷,江湖本來就不是我們該駐足的地方。逝者已矣,別再往回看了,要享受現在來之不易的幸福。」
趙禁雖知道有理,心下還是忐忑,蒼無心就微笑着指了指着窗外。盛夏的明媚下,尹顏枕着郁沉影睡在樹下,雙手交握着沾滿斑駁的日光。
「那樣平淡的溫馨……是不是也很讓人羨慕?」
趙禁看着他們,心中微動。這才想到他們遇到過的所有人中,能擁有這種幸福的,少之又少。不是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