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梁元啓八年初秋,屏州城外的秋風今年到得分外早,龍吟山中霜林盡染落木蕭蕭。嘯然寨衆人隐在滿山紅葉裏,看着一隊人馬匆匆出了城門,一路往西北而去。

馬蹄聲動,為首之人一襲黑衣勁裝,身負箭囊,腰懸長劍。縱馬奔馳間,他似有所察,舉目遙遙往山腰處側瞟一眼,一張剛毅端方的面孔恰好映入眼簾,赫然便是洛督軍手下第一心腹鐘越。他扭身反手,彎弓搭箭,“铮——”破風之聲響起,一枝穿雲箭擦着田師爺的耳朵邊,深深紮進他背後樹幹,雪白的箭羽顫動不止。

“我艹!”小老道吓了一大跳,火燒屁股般原地蹦起三丈高,果斷揪緊燕嘯的衣袖,一縮腦袋,把自己整個藏到他身後。

鐘越一行漸行漸遠,轉瞬間只在路盡頭化作寥寥幾個黑點。

田師爺驚魂未定,抖着手從枝頭摘下幾片葉子,揉碎了填進煙槍裏,“動作挺快。聞到腥味兒的蒼蠅也不見得有這麽快。”

燕嘯目視西北方,直到那幾個模糊的黑點徹底不見,方收回視線:“他是真的着急。”

都說護國公燕家行伍出身,做事雷厲風行。其實,一旦觸及自身,姓洛的跑得比誰都快。

田師爺想了想,扭過頭不做聲:“哼。”

燕嘯愉悅地扯了扯嘴角:“回去吧,人都走了。以後日子還長得很。”

西北四州他們伸不開拳腳,眼下想要在西北站住腳幹出一番事業,就必須把武王關攥在手裏,然後才能再圖謀別的,西北的軍權、洛家的家主之位,甚至目前壓根不能說出口的……

當年的太祖皇帝與燕家第一代護國公就是依仗着武王關,繼而才問鼎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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嘯然寨的議事廳還是當日洛雲放來時的模樣,說得好聽叫空闊遼遠,說得老實便是空無一物。除了那幾把椅子和椅子上的人,剩下的唯有幾片被風卷進屋裏的枯葉。

“家徒四壁啊……賊來了都得哭。”田師爺想起那陡然沒了的半成獲利,心口至今一抽一抽泛着疼,“當年一路北上的時候,好歹還有個破碗。”

血氣方剛的大當家用手扇着風,松了衣領,露出大片赤裸的胸膛,:“東西少有東西少的好處,涼快。”

“是涼快,凍得我心底冒涼氣。哎呀,我這老寒腿,也不知能不能熬到明年開春。”小老道走街串巷要過飯,說哭就哭,連辣椒水都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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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呀老田,不帶你這麽哭喪的,還老寒腿……一早你就下山給我緋姐姐挑了三回水,我全看見了。要不是緋姐姐攔着,你那上蹿下跳的利索勁,一跺腳能爬房頂上。”緋娘是望門寡,一個人在山腳下擺了個小茶攤賣大碗茶。

見他不高興,燕嘯讨好地蹲下,取過火折子,親手為他把煙點上:“老田,田老,我的田師爺。上回那事我知道你生氣,不過以後總有好日子。你先湊合着用碎樹葉,等将來,我給你弄好的。滇煙,上好的金絲滇煙。就擱你床頭,給你鋪一褥子,做夢都能聞着香。”

二當家燕斐湊過來好心提醒:“哥,沒有金絲滇煙,只有金絲楠木,那玩意打棺材合适。”

二當家天生長得俊俏,唇紅齒白一雙桃花眼,看誰都帶着幾分含情脈脈。山上山下的姑娘都被他迷瘋了,先前蒼狼寨大當家的親妹子哭着喊着要嫁給他,光上吊就鬧了四五回。可自打有了洛督軍,落雁城的風向就整個變了,大姑娘小媳婦心心念念的夢中人一概成了高端大氣上檔次的貴公子,貼心愛笑接地氣的二當家行情一落千丈。

不怕貨比貨,就怕人比人。昨個兒還是新鮮火辣的小鮮肉,轉眼熬成豆腐渣。

連嘯然寨裏端茶倒水的圓臉姑娘都瞧出來了:“英雄總有遲暮的時候,美人總要變老。我們這風流倜傥的二當家呀,現今就是那二月裏的元宵,端午後的粽子,八月十六的月餅,過氣喽!”

傳來傳去傳進二當家耳朵裏,一雙勾魂攝魄的桃花眼氣得能滴下血。

活該你不讨人喜歡!燕大當家一瞪眼,燕斐焉頭耷腦不敢回嘴,乖乖夾起尾巴拉着一邊的三當家繼續琢磨,怎麽給山下雲海閣的當家花魁音娘子寫情詩。

燕嘯看得更來氣:“老二你有點出息!一個大男人,整天花兒啊雪的,娘叽叽的。”

轉身長臂一舒,搭上三當家的肩頭,大當家眉開眼笑,整張臉都似透着春風:“樓先生,有空你跟我聊,我學過詩。酒力見濃春思蕩,鴛鴦繡被翻紅浪。”

讓你沒事下山聽小曲兒!都學的什麽亂七八糟!好好一個二當家就是被你帶壞的!

三當家不接話,默默低頭喝茶。其餘人擡頭看天低頭發呆,誰也不想搭理他。跟了這麽個當家,太丢人了……

“洛雲放……你真信得過?”抽了兩口煙,田師爺神色漸緩,“這事,容不得閃失。”

苦心籌劃了這麽多年,壓上了他們這些人和嘯然寨的所有身家性命,稍有錯就是又一場潑天大禍。

隔着一重袅袅煙霧,燕嘯既不點頭亦不搖頭,唯見得一雙眼精光閃爍。不知想起了什麽,他臉上模模糊糊現出幾分笑:“他來屏州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風風光光地回京城。我們的事對他有好處。”

所以,這趟渾水洛雲放一定會淌進來。離城而去的鐘越就是最好的證明。

靈州和青州局面混亂,必須準備周全才好動手。原本以為,至少得等到過完年開春以後,沒想到,洛雲放遠比他想得更迫切。這也意味着,不過兩月有餘,這位人生地不熟的新任督軍就把屏州府衙上下都拿捏住。遇事冷靜,辦事犀利,處事果決,不愧是洛家年輕一輩中的第一人。

臉長得好,就是天大的便宜,幹什麽都比旁人容易一大半。這悲催又無情的世道喲……

“洛雲放此人,非池中之物。”一直在同燕斐說話的三當家倏然插口。三當家姓樓,總愛作文士打扮,身穿細布長衫,頭戴烏青色文士巾,手執白羽扇,說話時語調糯軟溫潤,舉止娴雅,仿佛學堂裏風輕雲淡的教書先生。葉鬥天在世時,但凡棘手事,都要跟他商量。嘯然寨自燕嘯起,上上下下尊他一聲樓先生。

“英雄所見略同,我就愛和樓先生說話。”一聽有人誇洛雲放,燕大當家有榮與焉,樂呵呵咧嘴誇耀,“不是我吹,他的手段……”

三當家慢慢悠悠搖着扇:“事關重大,尚需徐徐圖至。謹慎行事,于我們有利無害。”

“這話說得對。”田師爺連連點頭,磕着煙杆,再潑一桶涼水,“別又像上回那樣,白忙乎一場,給他人做了嫁衣。”

半成的獲利啊,夜枭、蒼狼等等七八處匪寨全部家當的半成!沒瞧見寨子外頭那扇被攻城車撞破的大門,到現在還豁着一道口子嗎?那是他嘯然寨的門臉啊門臉!誰家臉上挂着彩在江湖行走的?就這破大門,招待各位綠林同行,合适嗎?好意思嗎?嘯然寨的臉還要不要了?

“老田,田老,我的田師爺。你安心,我有分寸。”安撫地拍拍他的手背,燕嘯起身,負手一步步走向正首的寨主寶座,“你不信別人,還不信我?”

“燕當家,我信不過你。”那日督軍府的小花廳裏,洛雲放背脊挺直,坐姿端正,答得不見一絲遲疑。

彼時兩人相對而坐,隔着窗外栀子花甜膩的香氣與沙沙的風聲,四目相對,他不退,他不讓,齊齊端肅了面孔,由得視線碰撞交織又糾纏。時光凝滞,靜可聞針尖落地之聲。半晌,燕嘯灑然一笑,笑意未達眼底便沉聲發問:“那天你我兩家聯手剿匪,洛大人是當真存了心要一并滅我嘯然寨的吧?”

像是料不到他會有這一問,洛雲放深深再看他一眼,眉梢微挑,眼底仍是一派堅不可摧的冰寒:“燕當家不也‘機緣巧合’擄走了舍弟嗎?”

我算計你,你卻也從頭到尾防着我。你不信我,我也沒信過你。兩家都不是小白花,那就誰也別哭誰可憐。以後的事,咱騎驢看唱本,一步一步走着瞧。

“要論合作,他是眼下最好的人選。”見田師爺欲言又止,燕嘯按了按手掌,一字一句說得緩慢,“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一室寂然,唯有話音袅袅,低低盤旋回繞。列位當家身軀一震,挂在臉上的懶散神情頃刻煙消雲散,俱是一副鄭重面容。

田師爺端起煙杆狠吸一口:“你是大當家,我們聽你的。”

燕嘯滿意颔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不過,他要是能信我,那就更好。”

洛家人護犢,只信自己人。

“那就變成洛家人吧。”

低低的自語聲唯有坐得靠前的幾人聽得清晰。三當家搖着羽扇的手頓了頓,倏然側頭關注起門外的風景。二當家眨巴眨巴眼,傻乎乎等着聽下文。田師爺心頭掠過一絲涼風,隐約有不好的預感。

那日午後,風瑟瑟,天陰陰,白日慘淡。

嘯然寨上上下下老老小小,但凡打議事廳前路過的,都能瞧見他家魁梧偉岸、自稱英俊不凡的大當家,坐在寨主大座上搓着手,蹙眉沉思:“怎麽變成洛家人呢?”

“可惜了啊,宮裏那個是他堂姐,他自己那枝連一個女娃子都沒有。就一個雲瀾,長得挺喜慶,可年紀太小,下不了手……”

“燕斐對女的挺能耐,不知道對男的行不行?怎麽說也是跟着我一路過來的兄弟,不好。還是找別人吧。”

想着想着,索性一把扯開衣襟,左看右看,對着自己赤裸裸的胸膛低眉淺笑:“老話說,求人不如求己。啧啧,咱這長相,這身段,這腱子肉,腰好腿好腎更好,絕了!”

正在議事廳外掃地的圓臉姑娘忍不住一個激靈,抖落一地雞皮疙瘩。

日暮西山,雲霞如煙。

“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大當家昂首闊步出現在衆人面前,雙目如火,神色凝重。

一字一嘆息,字字重千鈞。他氣态俨然,他擲地有聲,他俯天地仰蒼穹,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如血殘陽裏獨飲西風,凄然悲怆孤苦哀嘆:“江湖人行事最重一個‘義’字,我燕嘯不能為了我自己的事賣兄弟。所以,還是我來吧。”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

燕大當家舍得一身剮,誓要把洛督軍壓身下!勾引、撲倒、壓住,燕老二說了,就這麽回事,男的女的都一樣,牽小手,親小嘴,扯吧扯吧摸大腿。

所謂舍身取義,所謂大義淩然,所謂抛頭顱灑熱血。端的凜然不屈,端的豪邁大氣,端的忠義無雙。只要忽略眉梢上那一點點神采飛揚,只要無視眼角上那一絲絲迫不及待,只要罔顧唇角上那一些些“老子可等來這個機會”的亢奮激動,一切還是很激情四溢,很鼓舞人心,很美好的。

有人低頭掩面,有人茫然四顧,有人瞠目結舌——前頭廢話那麽多,你想說的不就是最後這一句嗎?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田師爺。小老道瞪着眼珠抖着胡子,一躍而起,操起大煙杆子重重敲上他的腦袋:“我就知道你存了這個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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