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進了門,卻見賈政沉着年臉坐在炕上,王夫人忙親手端了茶送過去,抹淚道:“老爺,這件事都是妾身的不是,沒想到下人們……”
“砰!”茶杯剛剛放上炕桌,便被賈政掃落在地,發出一聲脆響。
王夫人被吓的心頭狂跳,道:“老爺……”
賈政狠狠的盯着她看了一陣,才咬牙道:“我只當你是大家出生,寬仁大度,是以一直以來,你說什麽我便信了,萬萬沒曾想到,你竟是這等毒婦!”
毒婦!他說自己是毒婦!
王夫人驚退數步,臉色煞白,抖着唇道:“老爺何出此言,我知道此事我處置不當,可也是為了府裏的安寧……”
賈政狠狠一拍桌子,怒喝道:“你買通鮑太醫要害死玉兒,也是為了府裏的安寧?!”
王夫人幾乎吓的面無人色,一陣心慌意亂,一會想着,那個小畜生,居然敢到處亂說,若是他真的到處亂說,可怎麽好?怎麽好?一會又想着,老爺已經知道這件事了,可怎麽辦怎麽辦……
心慌得不行,口中卻強道:“老爺您說什麽啊?鮑太醫的事,和妾身有什麽關系?您不能聽了楠兒的話就懷疑妾身,楠兒他向來愛胡亂……”
“到現在還要向旁人身上坡潑污水!”賈政喝道:“你看看這是什麽東西?”抖手将一塊素色的絹帕扔在地上。
王夫人只覺得心口砰砰的跳的好不厲害,抖着手将絹帕拾了起來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耳中聽得賈政冷聲道:“你去搜楠兒和玉兒的院子的時候,只怕沒有想到吧,這個東西,三天前就落在了我的手上!”
王夫人屏住呼吸将上面淡青色的字跡看完,面色變得奇怪之極,似驚似怒,似喜似恨,咬牙切齒道:“這是假的。老爺,這是污蔑!是林楠那個小畜……”
“啪!”
一聲脆響。
說話時戛然而止。
房中突然安靜的可怕,仿佛那一聲脆響帶有回音一般壓制住了所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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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捂着臉頰,難以置信的看着賈政……這一耳光打得并不很重,所以也不很疼,但是其中所帶的屈辱沉重的讓難以承受,她身體搖搖欲墜,牙齒咯咯作響:“……你……你打我……你……”
賈政對這個夫人向來尊重,平日連一句惡語都沒有,此刻怒極出手,心中卻沒有半點悔意,恨聲怒喝道:“打的就是你這毒婦!”
喘了幾口粗氣,道:“玉兒聰明靈慧,與世無争,老太太憐她失母,巴巴的接了來教養,我再三和你叮囑,讓你務必精心,你便是這樣精心的?!連買兇殺人的事都能做的出來,若不是為了我賈家的聲譽,我早将你送去了順天府衙門治罪!”
王夫人眼圈早已通紅,嘶聲道:“老爺,我和你夫妻幾十年,我是什麽樣的人你難道還不清楚?就因為林楠幾句話,你就懷疑我?他以為我薄待玉兒,橫豎看我不順眼,故意在你面前污蔑我!”
賈政一把從她手中将絹帕奪過去,冷然道:“就是夫妻幾十年,才更讓我寒心!你說楠兒污蔑你?楠兒再三同我說,希望開春以後便和玉兒搬出去,被我數番嚴詞拒絕,萬般無奈之下,才将這東西給我,我當時便想休了你這毒婦!是楠兒苦苦哀求,說不願因了他們兄妹,攪得我們合家不寧,他說若是早知道這件事是你所為,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去告什麽狀,讓我将這東西燒了,只當不知此事……”
他緩了緩,道:“我原念着你為我生兒育女,侍候婆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又不願楠兒心中不安,才強自按捺下來,想不到你竟然變本加厲……你這毒婦,你、你……我……”
他原想說休了她或者送她見官,但是想起寶玉和在宮裏苦熬的元春,話到嘴邊又咽下,恨恨道:“為了兩個孩子,我不休你!從此以後,你就在佛堂好生念你的佛吧!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王夫人如遭雷噬,等醒過神來,發現賈政已經将要走到門口,忙撲上去拉住他的袖子,苦苦哀求:“老爺,老爺,你相信我,那東西真的是假的啊,真的是假的啊!那是假的!假的!”
賈政冷冷道:“那東西是假的,你會将楠兒和玉兒的窗幔荷包衣服都剪開了去尋?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說的話?你省省吧,莫要再讓我惡心!”
一甩手,将王夫人揮開,拂袖而去。
王夫人被甩的跌坐在地上,一時間,只覺得萬念俱灰,對一個女人來說,還有什麽比丈夫的厭惡更能傷她的心?
他說她惡心……惡心……
眼淚一滴滴的跌落下來……
口中尤自不甘的哀聲低語:“老爺,老爺,那東西,真的是假的啊……嗚嗚……”
……
第二日,眼圈通紅的王夫人出現在王家,王子騰還在外院,招待她的是态度不冷不熱王子騰夫人。
王夫人也顧不得王子騰夫人的态度,拿着帕子,邊哭邊說,好不傷心。
王子騰夫人默默聽着,不疼不癢的說些勸慰的話。
心中卻難免腹诽,這賈政原來是個好脾氣的,若是換了王子騰,知道了這樣的事,便是殺了她都有可能,區區一個耳光算什麽?
漫不經心的聽着王夫人的訴苦,時不時應一聲“可不是?”“對啊!”“是這個理兒!”什麽的,這回剛點頭嗯了一聲,便見王夫人激動的拉着她的袖子,滿懷希冀道:“嫂子,你也覺得姓林的小畜生手裏根本沒有那個東西?”
王子騰夫人一愣:“啊?”
王夫人急切道:“那日去探監的其實是仁兒,但是老爺手裏的帕子上分明寫着,收買鮑太醫和去監牢裏殺人滅口的人都是我……這才被我一下子看出那東西是假的,可是老爺根本就不聽我說話。”
說着,眼淚又掉下來,道:“那分明就是姓林的僞造的,可是他寧願相信那小畜生的鬼話也不信我……”
又哭了一回,才道:“嫂子,若是林楠手裏當真有鮑太醫的供狀,他便是作假也不可能露出這麽大的破綻,可見他根本就不知道那日探監的是仁兒,他根本一直都在玩空手套白狼!”
王子騰夫人皺眉沉思,覺得的她說的也不無道理。
“那……”王夫人小心翼翼試探道:“如果他手裏沒有這東西,那貴妾是不是就……”
王子騰夫人一下子回過神來,猛地起身道:“你胡說什麽,你這次闖下大禍,老爺已經焦頭爛額了,你還想做什麽?”
王夫人道:“林楠的院子被我上上下下都搜過了,他給老爺的東西也是假的……他八成是在虛張聲勢,我們難道就這樣白白的給他要挾不成?”
王子騰夫人斷然道:“別說是還有兩成可能,便是只有一成半成,我們也決不能拿仁兒的性命冒險!你不要再說了!”
“嫂子!”
王子騰夫人不耐煩道:“仁兒被你拖下水,連性命都要沒了,只是讓你迎一個貴妾上門你都不願!還又去激怒林家孩子把他朝死路上逼,現在老爺為了這件事,四處奔波,能不能挽回還是未知,你若再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鬧出事來,休怪我們不念舊情!”
王夫人氣的臉色發白,道:“我不同你說,我只和哥哥說去!”
王子騰掀簾子進來,淡淡道:“同我說什麽?”
王夫人将一樣的話再說了一遍,王子騰沉吟片刻,道:“妹夫同你說,東西是他三天前得到的?”
王夫人點頭稱是。
王子騰臉色一遍,冷冷道:“胡說八道!”
王夫人一愣,王子騰冷然道:“便是林楠事先不知道探監的是仁兒,七日前仁兒也已經親口告訴他了,他若造假,豈會還有如此大的破綻?!”
王夫人還是首次知道這個消息,頓時愣住,心中茫無頭緒:“他在七日前就知道是仁兒做的?那他怎麽會……可是……那……他怎麽還會有這麽大的破綻?”
王子騰冷冷道:“這就要問你了。”
王夫人被他的冰冷兇惡的模樣吓了一跳,茫然道:“問我?”
王子騰冷哼一聲,道:“根本就沒有什麽假的供狀!你故意編出這樣的謊話,讓我們以為林楠手裏根本沒有那東西,這樣妹夫自然就不必娶什麽貴妾,是不是?”
王夫人這才明白他的意思,急聲辯道:“不是!我沒有撒謊,老爺的确……”
王子騰根本就不理她的,步步緊逼道:“只可惜你根本就不知道,仁兒已經親口告訴了林楠,那日探監的人是誰,所以你編的謊話才會露出這樣大的破綻!就為了不讓貴妾上門,你把仁兒的死活置于何地?你害了林家丫頭不夠,現在連仁兒也想害……”
王夫人急得眼淚直流:“我沒有!我怎麽會害仁兒?大哥你不信,可以去問老爺……”
王子騰冷冷道:“問他什麽?問他知不知道你害了他的親侄女?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大哥!你……”王夫人身體搖搖欲墜,王子騰這句話幾乎比賈政那記耳光還讓她難受,她怎麽都想不通,原本以為抓住的林楠的痛腳,怎麽就變成了扣在她頭上的屎盆子,難以置信的看着王子騰,咬牙道:“大哥,我去和……”
“來人!”王子騰根本就不聽她說下去:“送客!”
立刻便進來兩個婆子,将幾乎站都站不穩的王夫人半抱半扶的拖了出去。
王子騰夫人看着面無人色、頻頻回頭的王夫人,心中頗為不忍,道:“老爺,妾身倒覺得妹妹的話,不想是假的。”
王子騰淡淡道:“我自然知道。”
“啊?”王子騰夫人驚道:“可是真這樣的話,林家孩子為何造這麽一個明顯是假的供狀交給妹夫?這說不過去啊!”
王子騰嘆道:“有什麽說不過去的?妹夫為人正直,便是在我的要求下當真娶了貴妾,對妹妹也會尊敬有加,這自然是林家小子不願看見的,便拿了那東西給他看。妹夫當時只怕也是将信将疑的,可是這個蠢婦一搜院子,便讓妹夫信了個十成十,她便是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毒害弱女、殺人滅口、毀屍滅跡——妹夫這輩子只怕再也不會多看她一眼,唉!我幾乎可以肯定,林家那小子早就知道那蠢婦會跑去搜院子,才故意布了這一手等着她。”
“可是他明明知道去探監的是仁兒,為什麽……”明明可以做的更像一些,為何故意露出破綻來?
王子騰冷哼道:“別看林楠小子心狠手辣,對他好的人他也上心的很。妹夫對他不錯,他知道妹夫的仕途還需我扶持,自然不願妹夫心裏對我存了芥蒂,是以才瞞下了仁兒的事,另一方面,他也是在向我們示好。”
“示好?”
王子騰冷哼道:“他是要告訴我們,他從頭到尾要對付的人都只有一個。”
王子騰夫人似懂非懂道:“老爺既然知道這些,為何還對妹妹……”
王子騰嘆道:“事情鬧到現在這個地步,豈是一個貴妾就能解決的了的?與其讓那蠢婦知道我們舍了她,倒不如讓她以為我們是誤會了她才做的決定,也好讓她心裏存點念想……”
王子騰夫人喜道:“那仁兒的事,老爺知道怎麽做了?”
王子騰深吸了一口氣,道:“那小子說的那麽清楚,我怎會不知道?”
王子騰夫人眼睛一亮,道:“老爺見到他了?”
王子騰搖頭:“去拿紙筆來。”
……
林府。
“等等!”馮紫英将林楠剛剛放下的白子扔回給他:“我剛剛放錯地方了,你讓我再想想。”
林楠無可無不可的收回自己的棋子,道:“随便。”
馮紫英一連換了好幾個地方,自己倒覺得沒趣了,伸手拂亂了棋局,道:“罷了罷了,我便是悔一百次棋也下不過你,不玩了不玩了!以前怎麽不知道你這麽厲害?”
林楠問道:“你想贏?”
馮紫英剛想點頭又停下,道:“現在知道了你的厲害,你下次便是讓的再不着痕跡我也知道是假的了!有什麽意思?你等着,回頭我尋了厲害的來同你比試!”
林楠笑道:“好啊,等你。不過別忘了彩頭。”
“放心,短不了你的。”
正說笑着,外面有人禀道:“大爺,王家派人來了。”
林楠點頭,道:“有請。”
來的是王家的大管事,從懷裏掏出兩封信來,恭敬遞了上來。
兩封信都是王子騰親筆所書,一封是給林楠的,一封是給賈政的,都沒有封口。林楠先打開自己的看了,微微一笑,又看了賈政的那封,看完遞了回去。
大管事賠笑道:“林公子的意思是?”
林楠道:“王大人的誠意我倒是看見了,卻不知……”
大管事忙道:“大人說了,十日之內,必定會給公子一個滿意的交代。”
林楠點頭道:“王大人有心了。”
管事大喜,道:“既如此,小人便回去複命了。”
林楠嗯了一聲,等他退到門口,又忽然開口道:“對了,前兒聽舅舅說,舅母原是有癫症的,可是年輕時就有的?”
管事一愣,賠笑道:“這個,恐要問過老爺才知道。”
林楠道:“那你就去問過吧!”
管事忙點頭,退出門外。
林楠一回頭,見馮紫英目光灼灼的盯着他看,知道他的意思,一甩手将王子騰的信扔了過去。
這是一封很普通的信,王子騰在信裏極懇切的對妹妹的所作所為表示了歉意。
馮紫英有些失望,道:“就這個,就把你打發了?”
昨兒不還氣勢洶洶的說要告禦狀的麽?怎麽一封信就偃旗息鼓了?
林楠擡擡下巴:“看仔細些?”
馮紫英瞪大了眼又仔細看了一遍,這才看出端倪。
那信雖在通篇表示歉意,但是信中卻不着痕跡的将王夫人買通鮑太醫毒害黛玉,又在順天府大牢中買兇殺人的事敘了一遍,等若是認同了林楠所造假的鮑太醫的供狀,将所有的事都推在了王夫人的頭上。
若林楠再去告王夫人,她哥哥親手寫給林楠的道歉信,就是她入罪的鐵證,再加上那份假的鮑太醫的供詞,王子騰等若已經将王夫人的性命交到了林楠的手中。
這樣的誠意,的确夠了。
想必在這樣的誠意下做的事,必然也會讓人極滿意的。
見他領悟,林楠奪手将信搶了過來,扔進火盆,馮紫英救之不及,道:“你燒了它作甚?”
林楠道:“像這樣永遠用不上的證據,只有燒了它,才最有效。”
馮紫英道:“你怎麽知道用不着?若是萬一王大人處理的不能讓你滿意呢?”
林楠伸個懶腰,道:“我現在就已經滿意了。”
“呃?”
林楠淡淡道:“我這位舅母,這輩子實在太順遂了,幾乎是要什麽有什麽,所以從來不知道失去是什麽滋味。從今天開始,她可以慢慢品嘗一下了。”
“我那個外祖母,最是能審時度勢,我便是将妹妹的事告訴給她,她也不過憤怒一時,比起王家的勢力,玉兒的分量還是太輕了,過不了多久她便會恢複如初。但是現在,她卻會永遠記得,這個媳婦,曾經當着阖府人的面,将她的尊嚴踩在了腳底……這,才是她最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我那個舅舅,為人迂腐正直,一旦他認定的事情,很難再改變,在他心裏,他的那個婦人,惡毒陰險,心狠手辣,口蜜腹劍……他只怕連看一眼都會覺得惡心。”
“還有府裏的下人們,他們兩次親眼看見,幫二太太做事的人,不是打殺,便是發賣……她得勢的時候且如此,等她失勢,她的話還有誰會聽?”
“我那個舅母,只怕此刻還在為了即将進門的貴妾而憂心,只怕還不知道她失去了什麽……當丈夫連看她一眼便覺得厭煩的時候,當她無論做什麽事婆婆都看不順眼的時候,當她的吩咐下人們或裝傻或推脫或陽奉陰違的時候,當稍微有點臉面的下人便敢在她面前甩臉子的時候,當她吃的用的比下人都不如的時候……她才會慢慢明白過來。這些,就已經足夠了,至于王大人會做些什麽,又有什麽關系?”
林楠起身打開窗子,讓清新冰涼的空氣湧了進來,道:“當然,這一切的前提,便是她的靠山不複存在。我想,這最起碼的一點,王大人會做到的。畢竟,比起王家的獨苗,一個已經出嫁的妹妹算什麽呢?這件事,的确已經拖得太久,幸好現在已經解決了……咦,外面似乎下雪了,今年的雪,來的可真晚。”
馮紫英站在他身邊向外看了一眼,道:“是下雪了。”
林楠伸了個懶腰,悠然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馮紫英瞪大了眼,愣了半晌才呆呆道:“你不是說你不會作詩的麽?”
林楠道:“我的确不會作詩,這是別人的。”
馮紫英翻了個白眼,道:“切!又來騙我?這詩叫什麽?”
林楠想了想,道:“問馮紫英?”
馮紫英哈哈笑道:“托你的福,這下我可要名垂千古了!不過我可不喜歡這樣慢吞吞的喝法兒。”
林楠道:“雖喜小酌,亦善豪飲。但有所命,敢不從耳?”
馮紫英道:“行了,別拽文了,我們出去喝一杯?”
林楠道:“你做東?”
“行行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