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落凰女

在大夫的悉心治療下,洛平的傷沒有再惡化,其間三皇子送來好些名貴補品,洛平沒有推卻,但也沒有使用。

孫大娘瞅着好幾支雪山參放在那兒落灰,覺得很是浪費,猶豫了幾天便問道:“老爺,這參您不吃麽?”

洛平笑說:“近幾日燥得慌,不想吃這些大補之物,你要是喜歡,就拿回去吃吧,放在我這裏實在是糟蹋了。”

孫大娘也不跟他客氣,高興地應了,拿回家給老伴炖了鍋雪山參雞湯,吃得她老伴滿面紅光。

還有些其他達官貴人送來的吃的用的,洛平大多讓周棠帶回了宮裏。

說起來那些來探望他的人,好多都比他的官職高得多,這也沒什麽稀奇的。大家都知道,官場複雜多變,今日他洛平是個小小的修撰,仗着皇上恩寵,明日他就可能成為自己的頂頭上司,因而都趁着這個機會獻殷勤表關懷。

洛平對這些做作派早就習以為常了,當初他官居丞相時,門檻子都換了好幾個。年少時最不屑的勾結逢迎,到後來他已得心應手。

誰的禮能收不能回,誰的禮能收必須回,誰的禮既不能收也不能回,經過兩世的歷練,他心裏邊清清楚楚。

他這種誰也不交好誰也不得罪的态度,讓原本說他是“輕狂小兒”的臣子閉上了嘴巴。他現在的一句話能讓皇上看得極重,太子之位又懸而未決,衆臣都在等着看他站在哪一邊,可他的态度一直不明朗。

就連三皇子纡尊降貴親自來拉攏,也未見他怎麽熱情回應,不過三皇子好像也不怎麽在意的樣子。

洛平這場病拖拖拉拉了大半個月,已經養好了七七八八。

周棠有時會來看他,但并不頻繁,而且除了第一次過來,其餘時候他都和旁人一樣,從正門進來拜訪,作出一副想獻殷勤又沒什麽東西拿得出手的窘态,被人嘲笑便氣哼哼地回宮,把一個不得志的皇子扮演得惟妙惟肖。

所以今天他從後門悄悄潛進來時,洛平頗感訝異。

放下手中的書,洛平笑問:“怎麽?今日不做樣子給他們看了麽?”

他知道周棠不會乖乖坐到床邊的椅子上,就随手理了理身邊的床褥。果然,那孩子脫了小靴,輕車熟路地爬上了床。

“不去了,看見那些人就心煩,同樣的諷刺說上一百遍也不嫌累!”周棠窩在洛平身邊,見他要給自己蓋上薄被,連忙擺手,小臉皺了起來,“別,小夫子你自己蓋着好了,我都快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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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平見他臉頰紅撲撲的,額頭上還帶着熱汗,就自己攏了被子。

周棠又道:“幹脆你也別蓋了。”說着伸手就要把洛平的薄被掀開。

洛平按着被角不讓他鬧:“我又不熱。”

周棠笑眯眯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不熱,可是你蓋着被子,我怎麽給你搽藥膏呢?”

“藥膏?什麽藥膏?”

周棠從懷裏取出一方小瓷盒,獻寶似的說:“我從萬貴妃那裏弄來的。前陣子萬貴妃手被劃傷了,生怕留下疤痕,父皇寵她,就給了她一盒仙凝脂,說是可以消除疤痕的。”

洛平看着他:“萬貴妃的東西,你是怎麽弄到手的?”

“我自有我的辦法,小夫子你就別瞎操心了。”周棠趁洛平松手之際掀開薄被,“來,我給你搽藥吧。”

“我一個大男人,怕什麽留疤,真是多此一舉。”

“不行,我見不得你一身狗咬的傷疤,一定要搽!”

洛平拗不過他,只得任他擺布。

心裏琢磨着,昨日聽前來探病的李學士說,萬貴妃臉上身上出了疹子,完全不能見人,太醫診斷是花粉過敏,想來這事與周棠也脫不了幹系了。

萬貴妃對栀子花過敏,這是誰都知道的事,而周棠帶來的這盒藥膏裏,正散發着一股栀子花的香氣。

洛平心中暗嘆。

後宮裏兩位貴妃娘娘,一個是三皇子和六皇子的母親餘貴妃,一個是皇上的新寵萬貴妃,除了太後和皇後,就是這兩個女人最尊貴最有手腕,可她們如今都被周棠設計戲耍了一番,還如墜雲裏霧裏。

洛平也不知是該誇獎周棠,還是該責備他。

————

周棠興沖沖地把自家小夫子的衣裳解開,前陣子那一圈圈的繃帶已經剝離了,只留下赤裸裸的傷口,綴在面前這具身體上。

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為小夫子是很文弱的,至少穿着衣服的時候給人這樣的感覺,現在他發現那純粹是錯覺。

雖然比不上習武之人那樣孔武有力,但洛平的身體也很結實勻稱,并沒有看上去那樣瘦,指腹按壓上去,肌肉也很有彈性,全然不像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周棠不禁想,小夫子從來沒有打罵過他,若是哪天真的發起火來要揍他,說不定自己還未必吃得消呢。不過,怎麽才能惹得他大發雷霆也是個問題……

心裏嘀咕着有的沒的,周棠下手稍微重了些,引得洛平一陣輕顫。

周棠趕緊收了手勁,就見那處新長出的嫩肉上給按出了一塊紅印,他連聲道歉:“對不起小夫子,我輕點,輕點,呼……”邊說他邊給傷口吹氣,把藥膏均勻地抹上去。

涼涼的藥膏很快壓住了疼痛,洛平勸慰道:“沒關系,不是很疼。”

他一勸,周棠就蹬鼻子上臉了:“什麽不是很疼,看你抖成這樣。疼的話就要告訴我啊,悶不吭聲的,我怎麽知道你哪裏不舒服?”

洛平懶得跟一個惱羞成怒的人争辯,捧起書來繼續看,随他怎麽折騰。

周棠自覺沒趣,只好專心搽藥。

塗抹到腰間的時候,洛平忽然大大瑟縮了一下,口中逸出一聲極低的呻吟,把周棠吓了一跳。

“怎麽了怎麽了?哪裏痛?”

洛平以書遮臉,搖了搖頭:“不,就是有點……癢。”

難得見到自家夫子不好意思的樣子,周棠哈哈笑了起來:“你這麽怕癢啊。”

洛平不答。

周棠忍住笑:“好了,我不鬧你了,還剩下最後一點藥膏,小夫子你翻個身,讓我給你後腰那一處傷口上完藥。”

正好洛平此刻不想面對他,聞言翻過身去。

周棠挖出最後一點藥膏,小心翼翼地抹在愈合的傷口上。

洛平硬是忍着麻癢沒有吭聲,只不過身體本能的反應忍不過去,腰上還是止不住地顫,顫得本來一心上藥的周棠有些心猿意馬起來。

觸摸到的腰肢有着少年人的柔韌,背部的脊柱勾勒出漂亮的弧度,無傷的地方皮膚細滑,周棠越摸越上瘾,竟舍不得離開。

感覺到後背那只手的動作,洛平略感疑惑:“小棠?”

“嗯……”

聽到洛平這樣叫自己,周棠反倒更加恍惚了。手指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順着脊椎一點點游走上去。

栀子花的味道詭異地馥郁,熏得他有些發昏,也不知怎麽的,看見那微微聳起的蝴蝶骨,他就想去咬一口。

“小……唔……”

驀地被咬了一口,洛平整個僵住,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卻發現周棠伏在他身後,壓得他無法翻身。

“小棠!”洛平急怒,管不了那麽多,用力翻過身來,一下子把周棠掀了下去。

“哎呀!”周棠從床上跌下去,也有些發懵,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剛剛做了什麽,只知道自己臉上發燙,像是又要生病一樣。

洛平草草穿上衣服,板着臉下逐客令:“藥膏用完了,你該回去了。”

“哦……嗯。”周棠爬起來撣了撣衣裳,諾諾地說,“那我先回去了,小夫子你好好休息。”

看他那神色,根本什麽也沒反應過來。

他走之後,洛平心中煩亂,扶額暗罵:周棠還那麽小,我這是在做什麽!已經錯了一次了,還要重蹈覆轍麽!洛平啊洛平,你怎麽這麽不知長進!

他自我唾棄着,卻還是管不住自己狂跳的心髒。

兩回人間路,他想,若說這一遭有什麽是他半點不能掌控的,大概就是自己這顆死不悔改的心了吧。

一種深深的絕望感湧上來,洛平知道自己是逃不出這個魔障了。

覆水難收。

已經為那人付出的,即使重新來過,也只是付出得更多而已。

洛平康複後不久,就接受了大理寺卿的考試。

周棠難免有些擔心。

他見洛平枕邊床前都是些亂七八糟的閑書,從沒看他好好讀過那什麽《大承典則》,而且這一個月來他都是抱病在床,壓根沒有能力專心複習,真不知會考成什麽樣。

反觀洛平,從頭到尾都是一副淡淡然的模樣,周棠暗地裏問他有沒有把握,他笑笑,語氣輕松:“沒點本事,我怎麽做帝師?”

結果也的确證明了他很有點本事,大理寺卿捧着幾乎完美的答卷呈給了皇上。說是幾乎,因為洛平有一道題目空着沒答,而是在旁邊做了批注——

典則第三百零一款所述有遺漏,此案可斷卻不可判。

皇上閱卷完畢,大為滿意,當場就封了洛平做大理寺少卿,并贊他:“學識淵博,可正典律。”

大理寺卿也十分佩服他,那試題他并未出得很刁鑽,但範圍極廣,而且繁瑣細碎,若不是對律法極為專精,很難答得全面,而洛平交出的答卷,準确中又帶着靈活變通,簡直比标準答案還要令人信服。

當然,對于洛平來說,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事。畢竟,這套卷子他上一世就做過,而且,上一世他在大理寺那幾年也不是白混的。

洛平新官上任,适逢皇上壽辰,宮裏又熱鬧起來。

晚宴上,周棠仍舊坐在衆皇子的最末位,洛平在群臣中虛與委蛇,兩人似乎毫不相幹,只偶爾有一眼碰撞,很快就被面前的紛擾打斷。

周棠光明正大地把目光放在洛平身上時,是因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人身上。不過與旁人看熱鬧的心态不同,周棠是有點憋屈的。

事情是這樣的。

宮燈流轉中,長公主照例為她父皇獻上了一支舞,名叫“福壽安康”。

一曲婆娑,無人不為長公主妖嬈婀娜的舞姿傾倒,步履紛沓,水袖曳過之處,已醉倒了一片。

那麽多俊朗才子想要為佳人賦詞一首,偏偏周嫣誰的賬也不買,蓮足随着鼓點聲挪移,竟是朝着一個方向去的。

鼓聲驟停,她剛好一記輕巧的轉身,倚在了洛平的酒案邊。

她問:“洛大人,嫣兒想要問你一句,你平生所見最美的舞是哪一曲?”

眼見所有人都在關注着這裏,洛平心中微嘆:這位長公主,無論前生還是今世,都以捉弄他為樂呀。

飲下杯中酒,洛平唇邊浮起淺笑:“回長公主殿下,洛平所見最美的一支舞,名叫落凰。”

“落凰?”長公主訝然,“那是什麽舞?我怎麽沒有聽過?”

不僅是她,宴會上的所有人都很驚訝。

這洛平也太沒眼力見了吧,居然當着長公主的面說這世上有更美的舞?沒見過如此不解風情的傻瓜!

不過大家也都很想知道,什麽樣的舞能讓洛平說出這種話。

就連滿臉不高興的周棠也無暇腹诽小夫子的好色了,生生被他所說的“落凰”勾起了好奇心。

“世上只有一人跳過那支舞。”洛平說,“那是洛平心中最美的女子,用生命去獻祭的舞。落凰一詞,是舞名,也是對她的贊譽。”

“真的嗎?”望着洛平的眼眸,周嫣有些迷離,“這世間真有那樣的女子和那樣的舞嗎?”

“有的。”洛平溫柔地告訴她。

……

周棠愣在那裏。

他從沒聽過洛平提起過那樣一個女人,也從沒見過洛平那樣哀戚的眼神。

他忽然覺得心裏好像堵着什麽,堵得他快要窒息。

宴會結束後,他迫不及待地去找洛平,而洛平似乎知道他會來一樣,就在西宮門那裏等着他。

更漏聲響,黑漆漆的夜色中,那人靜靜地站着。

周棠撲上去問他:“小夫子,那個女人是誰?你在哪裏見過她?”

洛平沒有回答,只是蹲下身将他抱住,在他耳邊輕輕地說:“小棠,你不要害怕,我不會丢下你。我會讓你成為大承的帝王,無論中途會失去什麽,不管要付出什麽代價。”

即使是她。

周棠擡眼,看見小夫子眼中映着漫天星光。

溫柔得,像是要落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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