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年變(上)

踏進掃荷軒的時候,周棠原本煩亂糾葛的心情一瞬間沉澱下來。

時光荏苒,他剛剛意識到,自己已有三年沒有來過這個地方。

只是個房子而已,他一直沒覺得有什麽值得眷戀的,然而今天再次走進來時,驀然發現這裏留下了他太多的懷念。

這個落滿灰塵的屋子,仍舊是那時候的樣子,破掃帚堆放在角落裏,牆壁上有一些難看的黴斑,本來還算完好的櫃子,如今一條腿斷掉了,歪歪地立在那裏。

有一扇窗開着……

那裏是唯一纖塵不染的地方。

周棠走過去,在窗臺上看見了洛平留給他的東西。

小瓷碗中盛着一汪茶水,水已經完全涼掉了,不過茶葉的香氣猶存。不單單是碧螺春的味道,還夾雜着一股熟悉而悠遠的清香。

周棠記得,小夫子曾給他沏過一碗這樣的茶。

由于那時他一路從宮中小跑而來,到掃荷軒後口幹舌燥,端起碗就囫囵喝了下去,小夫子見狀心疼無比,是心疼他的茶葉:“我就不該給你留一碗,真是暴殄天物!”

他一頭霧水,問怎麽了,小夫子說,這茶是他用紗布袋裝了,在黃昏蓮花将要合攏時放入花心中,待到次日清晨蓮花初綻時取出,把薰染一夜的茶袋以熱水沖泡而成。如此麻煩又如此雅致的茶,就被他當白水喝了,他能不心疼麽。

後來小夫子就沒那份閑情給他泡這茶了。

周棠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清苦混着香甜,不知不覺心就靜了,唇邊溢出一個微笑。

小夫子花費一場黃昏一場清晨,為他準備了這麽一碗茶,就說明他從沒打算要不辭而別,說明他即使離開,也是把他放在心上的。

茶碗下鎮着一封信箋。

周棠是懷着慎重而緊張的心情打開這封信的,他以為,小夫子定會給他一個詳盡的解釋,也許篇幅會很長,也許會有大段對他的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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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事實上,這封信只有寥寥幾句話。

小棠親啓:

皇命難違,洛平領命罷官十年。

鄙人戴罪之身,京城中無栖身之地,不如歸隐,君無需焦急挂念。

如今朝中風雲變幻,望君務必加倍小心謹慎。

必再相見,靜候佳期。

慕權敬上

乍看見這麽簡短的留書,周棠差點一氣之下又把信紙給撕了。

不過他望着那句“必再相見,靜候佳期”,終于還是沒能下得去手。

佳期……何時才是佳期呢?

當真要他等上十年麽?

那個一直陪伴他支撐他的人,就這樣消失了?不告訴他去了哪裏,只留下一句不知何時兌現的承諾,就這樣退出他的生活中了麽?

這讓他,怎麽接受得了呢。

碗中的茶水一飲而盡,清甜的最末端,卻是漫長的苦澀。

柳枝輕拂過軒窗,周棠的目光纏繞着那抹嫩綠,停駐在窗棱的刻痕上。

那次他不小心把一本藏書撕壞了,洛平罵了他,罰他抄書。

他心裏委屈,在窗臺上刻了一幅畫,是小夫子拿書要敲他頭的模樣,一旁還歪歪扭扭地标注着三個字——臭夫子。

現在那裏多了一些東西。

在臭夫子的旁邊,有一個抱頭躲閃的小人,眉眼彎彎地笑着。小人的旁邊标注着三個清隽的字——死小棠。

“噗!”周棠不由噴笑出來。

他沒想到,一向穩重的小夫子也有這麽孩子氣的時候。

那刻痕還很新鮮,分明剛剛刻好不久。

撫摸着那些粗糙的木渣,周棠把額頭抵在“臭夫子”的身上:“小夫子,我不想讓你失望,但我怕……我沒有你想得那麽堅強。”

他知道,自己不能總是把小夫子當作自己的依靠,這三年來,他也在慢慢學着獨立處理一些麻煩。可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小夫子會真的不在身邊。

一個在心裏生了根的人,不是說拔就能拔掉的。

周棠把掃荷軒打掃幹淨,把原先的桌椅都搬了回去。盡管只有他一人待在裏面,他還是放了兩把椅子。

每日早晨他會過來讀書習字,有時會下意識擡頭看看對面那把椅子,總覺得小夫子就坐在那裏,或是看書,或是淺眠。

這樣的感覺很奇特。

因為自從洛平進大理寺任職後,他們就鮮少有機會如此對坐了。

可不知為什麽,那人離開後,這樣的記憶卻一天比一天清晰,也一天比一天讓他欲罷不能。于是他就像上瘾了一樣,不來掃荷軒坐坐,就渾身不舒服。

翻開許公子的最新力作《長留記》,周棠專心看起來。

是的,他又開始看許公子的小說了。

沒有小夫子管教他了,他為什麽不能看?

只是這本書的結局不那麽美滿,結尾的一句詞是:

恨別離,離人未歸,燎相思,思已成灰。

周棠愣了愣,把書撕了。

————

秋去冬來,天黑得早了,北方刮來的寒風更加刺骨,冷不丁還飄起了雪。

方晉擡頭看了看天,又在心裏盤算了下,不禁有些懊惱:看來今日是進不了秣城了,與其在城牆根底下喝西北風,還不如暫且找個地方落腳。

只是京郊這樣偏僻的地方,不知有沒有客棧?

客棧是沒找到,不過他很快就在距離官道不遠的地方看到了一家酒肆。

推門進去,裏面還挺熱鬧。

酒肆裏的人大多與他一樣,都是趕着進城卻被風雪絆住的,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喝酒吹牛,使得這小小的酒肆裏暖烘烘的。

方晉四處打量了一下,唇邊勾起一抹笑。

這家的老板倒是挺有本事,酒肆開在官道邊,四方來客同堂聚,沒有雅座、沒有上房,官差在一邊,黑商在一邊,江湖人在一邊,老百姓在一邊,各歇各的,互不相擾,還真是一派其樂融融。

跑堂的夥計過來招呼他,見他孤身一人,便伶俐地把他引到靠近掌櫃的角落,周圍都是平頭百姓,兩個書生不勝酒力睡倒在鄰桌,正是最不惹是非的地方。

他向夥計道了謝,點了一碗牛肉面幾個小菜,又要了一盅酒。

一旁的賣唱女見來了個這麽豐神俊朗的男子,時不時向他送來羞澀傾慕的目光,他只當看不見,自顧自地安靜吃喝。

此處雖是角落,但視野極好,幾乎整個大堂他都能看到,正當方晉津津有味地看着兩名官差劃拳,一個奸商劈裏啪啦撥算盤,三個小孩争牛肉的時候,酒肆的門再次被推開。

來人一身素衣輕裘,穿得很是單薄,臉上被凍得有些發紅,不過沒見他冷得直哆嗦的樣子。那人收了紙傘,撣了撣肩上白蒙蒙的殘雪,掃了一眼酒肆,發現幾乎沒座了,便徑直向掌櫃這裏走來。

方晉覺得有些奇怪,那跑堂的見那人進來,竟沒有上前招呼,而是跑到了後堂。

不一會兒,後堂裏走出一位老婦人,手裏捧着食盒遞給那人,那人接過食盒,向老婦人、掌櫃的和跑堂的說了幾句什麽,三人諾諾應了,那人就要離開。

此時方晉已明白了,這人不是什麽趕路人,而是這家酒肆的老板。

他一時興起,想要會會這位老板,便起身走到那人身邊,一揖道:“在下方晉,也是路過此地稍事休息,兄臺若是不介意的話,與在下同桌共飲可好?”

那人聞言轉頭看他,臉上忽然浮現出極度驚詫的表情,雖說很快收斂起來,但還是被方晉察覺了:“怎麽,兄臺認識我麽?”

那人搖了搖頭,臉色有些發白。

老婦人插嘴道:“客倌你可能誤會了,這位不是客人,是我們老板。”

方晉心說我就是猜到他是老板才來搭讪的,面上故作訝然:“啊,那真是冒昧了。”

“孫大娘,你去忙吧,我在這裏吃也行。小李,王掌櫃,你們也招呼客人去吧。”那人打發了自己的幾個夥計,沖着方晉謙恭一笑,“閣下盛情邀請,洛平怎敢退卻,入座吧,這一頓,當我請你了。”

洛平沒有料到,自己居然會在這裏遇見此人。

上一世他被罷官十年,郁郁寡歡地回到故裏,一心只想着怎麽重回官場,并沒有像現世這樣在京郊開設酒肆做生意,所以也沒有遇見那時的方晉。

如今想來,當年此人并不是憑空出現在周棠身邊的,原來早在這一年,他就開始涉足大承的朝政了。

共飲了幾杯酒,兩人表面上相談甚歡,其實各懷心思。

方晉是在琢磨洛平的來頭,洛平是在琢磨方晉的目的。兩人都是聰慧機敏之人,很快就有了各自的結論。

方晉已然想起,近幾年朝中有個極得皇上器重的洛寺卿,聽說年初獲罪被罷官十年,看來就是眼前這位溫和謹慎的酒肆老板了。

而洛平也探聽出了方晉想要投奔的勢力:“太子殿下?”

方晉侃侃:“正是,在下雖是一介莽夫,但也想為國盡忠,為大承的江山社稷謀福。聽聞太子殿下仁厚賢德,便想前去做其幕僚。”

洛平搖頭笑道:“閣下若是莽夫,那大承就沒有賢士了。”

方晉:“洛兄謬贊了。在你面前,方某哪敢自稱賢士。”

洛平擺擺手:“都是過去的事了。”頓了頓又說,“洛平已不在朝堂,按理說不該多言,不過與閣下一見如故,還是想要勸閣下一句話。”

“但說無妨。”

“太子雖然賢德,确是值得輔佐的繼承人,但可惜……”

“可惜?”

“可惜,福壽不夠啊。”

輕嘆般地說完這句,洛平起身要走,方晉伸手攔住了他:“洛兄此話怎講?莫不是知道什麽變故?”

洛平拂開他的手腕:“洛某言盡于此,閣下好自為之。”

剛往前走了兩步,誰承想又被再度攔下,洛平無奈看向他。

方晉卻沒有再問太子之事,而是關切道:“洛兄這樣出門,不覺得冷嗎?”

在他看來,洛平穿得實在太少,他有內功護體尚覺得外面寒冷,不由擔心他這樣的書生體質能不能吃得消。

洛平淡笑:“不妨事,我不畏寒的。”

“不畏寒?可你的手這麽冷!”

“嗯,可能是以前習慣了吧,不怎麽難受。”

也許是上一世在無赦牢中待得久了,也許是因為去陰曹地府走過一遭,洛平發現自己确實不畏寒了。縱然身體的溫度冷如寒冰,他也感覺不到。他想,這大概是重生的後遺症吧。

放走洛平之後,方晉陷入了沉思。

他想起初見時洛平的滿眼驚詫,好像許久之前就認得他一樣。

可他自己卻沒有這個印象。不提他過目不忘的本事,按理說這樣一個妙人,只要見過,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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