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允高官

宣統廿九年五月三十日,承武帝駕崩。

洛平孤身上路,在回秣城的途中,聽聞了皇上薨逝的消息。這一時間與當年分毫不差,因此他也知道,此時的秣城,已是暗潮洶湧。

皇太孫雖然擁有“長子繼承制”的庇佑,但弱在年紀尚幼,比不過幾位皇叔的老謀深算。即使坐上龍椅,也未必能真正執掌江山。再者,他身邊多是先皇一手培植的老臣,效忠的是先皇的遺诏,并非出于對他的忠誠。

反之,二皇子周檸、三皇子周樸等人身邊,俱是當今朝廷中的新銳力量,甚至那些老臣的子孫,都是站在這些王爺一邊的,他們不願僅僅蒙承先人蔭蔽,而想要趁這奪位亂局,讓自己嶄露頭角。

所以周棠若是在這種時候前去吊唁,無疑遭到各方勢力的傾軋。上一世,他便是被編排為先皇守靈,足足監禁了七七四十九天。

這次,洛平絕不會讓他再重蹈覆轍。

洛平到達秣城時,恰逢先皇頭七過去,新君繼位大典在即。

他一路風塵仆仆地趕來,沒有停頓,直接趕去了當年的翰林學士、如今的左宗正李元豐李大人府上。

門口的家丁見他一身粗布爛衫,雖沒給白眼,态度也好不到哪兒去:“我家大人正在午睡,不方便見客。”

“無妨,鄙人等等就是。”

洛平把背上的細軟放下,就在屋檐下坐了下來。

家丁見他言行舉止溫文爾雅,也不好像轟乞丐那樣轟他走,便随他去了。

不一會兒,門裏一個家丁牽了條狗出來遛彎兒,那狗一見洛平,竟是賴着不肯走了,小跑着來到洛平身邊,呼哧呼哧嗅了幾下,坐在他身旁。

洛平瞅了瞅他,不禁莞爾:“威将軍?”

汪!那狗通曉人性,聽他喚自己,尾巴左右搖起來。

洛平摸着他的脖頸,笑得更歡:“虧你還記得我,不怕我再喂你吃炒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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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将軍眯眼蹭着他的手掌,幹脆趴伏下來任他撫摸。

一旁的家丁幹瞪着眼,都傻了。他們不認識洛平,不明白主子的愛犬怎會對一個陌生人搖尾乞憐。

“是了,這麽些年過去,這城裏還能認得我的,恐怕真沒幾個了。”洛平嘆道,“威将軍,你也老了啊。”

離開秣城已有近六年,當初正值壯年的威将軍,按照狗兒的壽命來算,已是垂暮了。那時候他在翰林院,給周棠帶些吃的時,也會在路上分給它一些。沒想到這整座城中,最記得他洛慕權的,竟是這只畜生。

左宗正府上的家丁不是白養的,這情形一看就明白了,此人定是主子的舊識,估計還是很要好的那種。看看時辰也差不多了,便要進去禀報。

“請問閣下怎麽稱呼?”

“就說……故人洛平前來求見。”

那家丁進門沒多久,就從門內傳來斥責聲:“洛平?你說他叫洛平?……怎麽不快些請進來!……叫醒我就是了!……誰讓你擅自作主的!”

聲音由遠及近,到了門口,只見李元豐披頭散發,趿着鞋出來相迎,衣服上的盤扣都是錯了位的。

“慕權,慕權……你可算回來啦,快,快進來坐!”說着李元豐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他就往門裏沖,像是生怕他讓人拐走了。

“李大人快別這樣,鄙人受不起啊。”洛平狀似受寵若驚,“鄙人一介草莽,怎可受得李大人如此禮遇。”

“不不不,旁人不知道,我可是一清二楚,當年你可是……”李元豐說到這裏頓住了,此時洛平已被他拽進府裏,他這才想起來自己還衣冠不整的,便讓洛平在書房吃茶稍候。

威将軍一路跟着兩人,到了書房門口卻不跟進了,它在門前廊柱下乖順坐下,一雙眼四下張望着,炯炯有神。想來是平日裏主人訓得好,懂規矩得很,知道主人要說要事,就自覺守在門口。

李元豐回來,與洛平寒暄了幾句,切入正題:“不知慕權你此次進京,所為何事?”

洛平輕阖茶碗:“為大事。”

李元豐沉默了一會兒,道:“你此時回來,真真是再恰好不過了。我們明人不說暗話,皇太孫登基之日,便是那‘大事’開幕之時。得皇位易守皇位難,幾位皇子虎視眈眈,各方勢力動蕩不定,不知慕權你是站在那一邊的?”

洛平哂然:“李大人多慮了,鄙人所言‘大事’,是指為自己謀官一事。洛某此次回來,不過是想請大人替我在新帝面前美言幾句,好混個一官半職。”

李元豐愣在那兒,半天才回過神來:“你就是為了求官?”

“正是。”

“在這種時候?”

“正是。”

“……”李元豐沉吟,“慕權,我看不懂你,你若真是為了做大官,便不該在這時候問小皇帝要官做,你以為這官能坐得穩麽?”

“慕權被先帝罷官十年,實在等不及了啊。”

“十年之期未滿,先帝剛走你就回來,你不怕落下話柄讓人說嗎?”

“洛某幾時怕過他人口舌?”洛平反問,不卑不亢。

“……”李元豐語塞。确實,那時洛平少年得志,短短數年一越升至朝中肱骨之臣,背後多少質疑聲謾罵聲,從未給他帶來什麽困擾。

兩人相對飲茶,徒剩一室寂靜。

半晌,李元豐突然想通了,搖頭笑了起來:“我還想問慕權你的态度,真是糊塗了。當初那份長子繼承制的法令便是先皇授意由你起草的,你自然是它最大的擁護者。”

“難得李大人記得如此清楚。”

“這麽說慕權你是站在皇太孫那邊的?”

“當然,誰能最快給我官做,我就擁護誰。”

“既如此,我李元豐也不再取舍不定了,如今你我便是同僚,舉薦謀官一事,包在我身上吧。”

————

隔日,新帝登基大典。

之前還是一片國喪中的秣城,轉瞬間熱鬧起來。

祭天祭祖儀式開始,國風之樂響徹全城。

洛平在下面遠遠地看着,那個年僅十四歲的小皇帝,頭戴九龍金爪王冠,身着明黃錦繡龍袍,腳踏雲紋鎏金厚靴,緩步登上城樓。

深深嘆了口氣,他想,皇位對于周衡這孩子來說,還是太過于厚重了。印象中周衡始終是那個天真無邪的、毫無戒心地與周棠玩耍在一起的小孩子,可如今卻被那麽多雙手推上了如此高的地方……這其中也包括了他的手。

周衡不适合穿龍袍。

不知是不是私心作祟,洛平還是覺得周棠是唯一的、最适合穿上龍袍的人。

那人君臨天下的那一刻,無論回想多少次,都讓他感到無比震撼和滿足。盡管那人的背後沒有歌舞升平,只有一片無盡的血海。

此次登基大典,四皇子和七皇子沒有露面,但都派人送來了極其豐厚的賀禮。

兩個王爺的封地都在距離秣城很遠的地方,這次先皇突然病逝,一個正在率軍應對濱州海域的海盜尚未歸來,一個疲于應付越州的天災人禍而病倒,都是為了國家社稷,缺席倒也無可厚非。更何況,本來京城少一個人就少添些亂。

數日後,洛平在李元豐的引薦下,重回朝堂做了官。

他的回歸自然又掀起了軒然大波,許多官員尤其是老臣舊部,戳着他的脊梁骨大罵“官迷無恥”,更有甚者要給他扣上“忤逆先帝,抗旨不尊”的大罪,但終因小皇帝和李宗正的力保而作罷,畢竟所謂的罷官十年之說,如今已死無對證了。

小皇帝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的皇位是靠長子繼承制的法令得來的,也知道洛平在這條法令中的關鍵作用。所以盡管頂着重重壓力,他還是給洛平封了官。

——他封他做了翰林院侍诏。

洛平死皮賴臉死纏爛打,讨得了這個官職。

從九品。

不過洛平已經知足了,只要在京為官他就知足了。

只要在這裏,在小皇帝的眼皮底下,他便可以安心地等待那一天那個人的到來。

洛平算着,再過兩個月吧,兩個月後,他就該回來了。

因為這一步棋,是已故的先皇為他擺好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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