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柒
蕭和權跟着李嘉到這,純屬湊巧。
那夜在李嘉那歇了近一宿後,柴旭便常常在他耳邊唠叨,話裏話外的意思無外乎是“小權啊,這不是咱家地盤,做人要低調啊。”今日放假,柴旭老生常談,蕭和權實在受不了了,索性躲得遠遠的。
這一躲,就撞見了兩鬼鬼祟祟的人影尾随着李嘉,心下納罕,便一路跟蹤到了和順坊。
藩鎮之亂後梁太祖施行息兵養民之策,數十年後,梁國人民的生活水平基本達到溫飽,奔向小康。有了點小閑錢,王孫貴族們蠢蠢欲動起來,将一腔熱情投入到了建宅子上,大興“木妖”之風。單憑宅院的華美寬敞程度,即可衡量出主人的社會地位,有時候還會成為政敵互捉小辮子的有力武器。
“哼!你僅僅一個從四品的尚書右丞,竟花費二十萬錢造個中堂!陛下,他一定私吞公款!快抓他快抓他!”
“啊呸!到底誰貪污?!回頭看看你家那個大門頭,真金白銀!也不怕掉下來砸死你和你小老婆!”
……
堂堂隴西李氏,住在一座差不多是危宅的老院子裏,怎麽看都有股貓膩在裏面。一想到平日裏氣質高潔、遙不可攀的李嘉背後竟藏着這麽一個大秘密,蕭和權的小心髒興奮極了。李嘉啊李嘉,你萬沒想到,有朝一日你會落了把柄在我手裏吧?
宅子的天井裏,李嘉正端着碗,一邊閑閑翻着書一邊喝藥。一口藥才入口,鼻頭一癢驀地打了個噴嚏,湯藥嗆在了喉嚨裏,噴了不少在衣袖上。
坐在矮凳上的十二娘慌忙放下針線,拿起塊軟怕替她清理污漬。
有誰在說她壞話麽?李嘉揉着鼻尖困惑地想,按住十二娘的手搖搖頭:“沐浴。”
在太學裏,沐浴對李嘉而言,算是最不方便的日常之一。國子監裏有一處暖池,修建此地的将作大匠合理利用,将它改造成了一處可供沐浴泡澡的湯泉。這種溫泉對李嘉的腿腳很有益處,她眼饞了很久,愣是沒膽過去和一幫混小子泡在一個池子裏。好不容易回了來,十二娘貼心地給她備下了充足的熱水。雖比不上溫泉,但泡一泡總歸能活一活血,暖一暖膝。
十二娘服侍着李嘉退去衣裳、入了水,看着李嘉閉目舒緩下來的面容,放輕腳步退出了房間。雖然李嘉從來不提自己在國子監裏的生活,但她以女子之身孤身進學,雙腿又是不便,想來辛苦非常。這孩子是十二娘一手帶大的,倒比她的生母還要心疼上許多。
拭拭濕潤的眼角,十二娘在圍裙上擦擦手去料理晚飯,飯才蒸上鍋,大門處忽然撞上一聲異響。她警覺地摸起牆上短刀,夜色偏晚,而金陵這陣子頗不太平。城中從北上流入了一群賊盜,這群賊盜不僅偷竊家中財物,被發現時更嚣張地出手傷人,西市這邊已有好幾家遭了秧。賊盜還是其次,就怕有人盯上了李嘉,畢竟誰也不敢不保證她的身份絕對安全,而她那一脈的幾個兄長又個個不是吃素的。
“咚”,這一聲更為響亮激烈,十二娘手提短刀,步伐無聲貼近牆下。手搭在門上,倏然拉開,一個身影猝不及防倒入門內。十二娘一眼望見那人手裏長劍,來不及多想,短刀豎起,直紮下去。
寒光如電,叮的一聲脆響,鐵鞘半退,淩厲劍氣蕩開。蕭和權挑飛短刀,劍尖翻攪直刺向襲擊他的人,在看見對方是個手無寸鐵的婦人,一驚之下,腳尖地,向後疾退數步,穩住身形,冷嗤道:“你我素不相識,無冤無仇,你為何痛下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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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娘被指派來照顧李嘉,身上亦有幾分功夫,與蕭和權過了兩招就清楚過來對方的武功遠在自己之上。再看蕭和權朗眉星目,一身暗紅箭衣飒然英挺,不似悍匪,警惕之色稍稍放松。
“你們在做什麽?”李嘉坐在廊下,長發黑如鴉羽,濕漉漉地披在素白中衣之上,散着袅袅熱氣。廊上懸着的燈籠沒有點亮,她的身形模糊得如片剪影,幾近化入夜色之中。
蕭和權嘴角抿得死緊,牙縫裏蹦出一個一個字:“快把你的死蛇弄走。”小白緊緊纏着他的胳膊,大眼睛無辜地一閃一閃,不要叫人家死蛇啦!
“它不叫死蛇……”李嘉很慢很慢地糾正蕭和權的話:“它,叫小白。”說完悶不吭聲了,大有“你不改口,我管你死活”的架勢。
“……”蕭和權氣得火冒三丈,拳頭捏的咯吱響,小白蛇恰時向上又蹭了一蹭,他的臉色由白轉紅,恥辱地認栽道:“小白……”
十二娘沉默地看着這一幕,心裏十分詫異,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李嘉對個陌生人說出這麽長的一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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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打鬥聲,李嘉亦是以為有歹人侵入宅子,匆匆套上身中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折騰出了池子。原想找個地方躲起來未免拖累十二娘,沒料到那人的聲音似極了蕭和權,出來一看果然是他。
陰魂不散的混蛋,李嘉摸着濕了大半的中衣,頭痛地暗罵了句。
待十二娘幫着李嘉換下濕衣,蕭和權勉強算得上規矩地盤腿在窄小的中堂裏。家徒四壁,用來形容這間屋子再合适不過了,灰白的牆壁被常年漏下的雨水浸泡得發黃,一條裂痕從上及下斜過整堵牆面,整間中堂最值錢的家具約莫便是他面前這張花梨木的長案幾,怎一個凄涼了得。
蕭和權啧啧有聲地環顧四周情景,收回視線時不期然地瞟見了門口的李嘉,唇角輕勾,似嘲似諷:“來了?”
李嘉豈聽不出他聲音裏的嘲弄,大致也明白他為何如此,卻沒覺有何不妥之處,冷冷淡淡地應道:“嗯。”
“隴西李氏?姑臧大房”蕭和權玩味地看着李嘉,開門見山道:“小騙子?”
騙子?李嘉不以為然地動了動眉尖,扶着輪椅一點點滑到地板上,在厚草墊坐好:“不是。”
“……”她的意思是她不是隴西李氏還是她不是騙子?蕭和權揣摩着她的臉色,坦然無懼,窺探不出一絲愧色,登時氣得牙癢:“你臉皮夠厚啊!”
“嗯!”李嘉應得幹脆,臉皮不厚以後怎麽對付這麽不要臉的你啊。
“……”蕭和權發現和李嘉這種人交流實在太傷神了,油鹽不進,刀槍不入,說什麽都是同一樣的表情,那就是面無表情。和她較真,簡直是自讨苦吃。
蕭和權的到來在李嘉的計劃之外,她撫着盤在懷裏的小白,看了眼窗外天色,直接趕人:“該走了。”
蕭小少琢磨着以往與李嘉相處時的經驗,摸出些與她打交道的門路,臉上笑意漸漸濃了起來,幹脆道:“我不走!”趕我走是吧,你今兒不和我老實交代我就不走了。
李嘉太陽穴猛地跳了下,指尖戳戳小白,去咬他!
小白纏着蕭小少鬧得累了,這會功夫正發困,尾巴尖撓了下李嘉掌心,眼睑黏得死死的
。
“……”李嘉吃了個小憋,有點氣悶,把這一切歸咎在了蕭和權身上,越發不待見他了。既然他想留,李嘉自行将燈花剪得亮了些,那就當沒這人好了。
蕭和權對她這一套已經習以為常,把玩着劍鞘上的穗子,他自言自語又更似是對李嘉道:“太學只收五品以上官僚子弟或是五姓大族裏的名士之後。你以寒門的身份冒充隴西李氏之子,卻能順利地進入太學至今不為人知,必是有人在幫你。梁國朝內有這樣能力的無外乎三種人,節度使、三品以上的某位朝官,還有皇帝。是哪個呢?”他邊說同時邊在心裏推算,梁帝首先是排除的,至于節度使和朝官……
其實他最不解是,李嘉為何要女扮男裝進入太學?單純地求學,還是別有所圖?
這些話從蕭和權口中說出,李嘉有點意外,再眨眼一看,蕭和權依舊玩世不恭地賴在案幾旁,像只……曬在太陽下、懶趴趴的大型長毛犬。
李嘉啓開雙唇,一字一慢道:“我,就不告訴你。”
“……”蕭和權的臉狠狠抽搐了下,這丫頭怎麽就那麽欠揍呢?
兩人針鋒相對的間隙裏,十二娘将晚飯端了上來,三雙碗筷,李嘉淡淡瞥過,拿起一對碗筷遞給十二娘,示意她拿走。誰說要浪費糧食招待這只大型犬的?
十二娘愣了一下,這位不是李嘉的朋友麽?
蕭和權手速極快,嗖地從她手裏奪過去,笑眯眯地看向十二娘:“多謝十二娘。”
十二娘是你叫的麽!啪!李嘉把筷子拍在了桌上,不出意外地收到了蕭和權得意的小眼神。
呵呵,這是李嘉對這頓晚飯的所有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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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心的事情遠未了結,打那日後,短暫的假期裏,蕭小少日日大搖大擺,打着李嘉同窗好友的旗號上門去蹭飯。他常年混在三教九流之中,一張嘴皮子練得又甜又利索,回回将十二娘哄得眉開眼笑。這大大影響了李嘉讀書、吃飯的效率,忍無可忍之下,她奮筆疾書寫了張大字貼在李府門口。
“我很窮!”
蕭和權張手一撕,權當沒見,蹭飯不變。
假期随着六月的到來如期結束,對比其他學生的哀聲連天,李嘉則是重重松了一口氣,終于可以擺脫那只不要臉的米蟲了。
回校那日,李嘉照舊是在其他學生之後姍姍歸來,一入太學,她就敏感地察覺到了周圍目光的異樣。從以前的敬仰、嫉妒變成了……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