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芳草迷途
音樓一直覺得彤雲腦子比自己好使,她既然有了主意,自己就摸着主心骨了,一切行動全照她的指派來。
皇帝裝了那麽久的正人君子,小宴後半截的時候劍走偏鋒,也許真是喝高了,大着舌頭拉住她的手說:“其實朕登上這寶座,有一半兒是為了你。朕不是個有野心的人,打小人嫌狗不待見。皇父瞧不上,總師傅也不拿朕當回事,在上書房讀書,朕只能坐在最後一排。朕就這麽缺斤短兩地長大……後來開衙建府,總算有了自己的地盤兒。皇帝換成了我皇兄,我沒被外放就藩,瞧着是天家骨肉親情,其實還不是怕我在外頭圖謀造反!這回好,留下我,留出禍來了……”他比出個手刀唰唰砍了幾下,“宰了他那只小崽子,老子自己稱王……”
音樓心裏踏實下來,連這種話都說,證明他是真醉了。保險起見再添上一杯酒往他嘴裏灌,“我主英明神武!今兒高興,多喝幾盅也不礙的。”
他迷蒙着兩眼看她,“沒錯兒,今兒是高興……你從南邊回來了,朕連早朝都沒上好。”她穿着便袍,袖口闊大,他伸手一焯就探到肘彎那裏去了,在那片凍乳一樣的皮膚上盡興地撫,喃喃道,“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音樓被他摸得渾身起栗,索性上去攙他,在他耳邊媚聲道:“萬歲爺乏了,禦前送了起坐的褥子來,都歸置妥帖了,奴婢扶您過去歇着。”
他手不老實,在她頸間胸口亂竄,她沒法子,只有咬牙忍着。好容易到了床上,男人分量重,幾乎是垂直砸了下去,他一手勾住她,直接壓在了身下。
他喝了太多的酒,酒氣熏人。明明是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靠近了卻令她不适。她心慌意亂,他力氣那麽大,簡直讓人招架不住。密密的吻席卷過來,音樓欲哭無淚,好不容易搶出了嘴,勉強嗔道:“皇上好不體人意兒,總要先容奴婢洗漱洗漱。才剛幫着看菜來着,這一身味兒,怎麽好意思伺候皇上。”邊說邊掙出來,憋了一嗓子莺聲燕語,“主子等着我,一會兒就回來。”
閃身出了簾子,到外間的時候兩條腿還在哆嗦。找彤雲也不在,正慌得不知怎麽好,梢間的菱花隔扇門打開了,幽幽一股香氣擴散開,定睛看,彤雲穿着她的海棠春睡輕羅紗衣從明間那頭過來,曼妙的身姿在罩紗下若隐若現,音樓才發現這丫頭原來那麽好看!
可她這是要幹什麽?打扮得這樣,是打算替她麽?這怎麽行!她迎上去,低聲道:“你瘋了呃,這就是你的好主意?”
彤雲在她手上用力握了下,“沒別的法子了,就這一回!然後您就稱病,或是說來月事,拖到肖掌印回來再做打算。奴婢不值什麽,埋在這深宮裏也是這麽回事,橫豎沒人在乎我是不是幹淨身子,我也用不着對誰交代。您不同,您有愛的人,不為自己也為他。奴婢羨慕您,能轟轟烈烈為自己活一次。我這輩子是無望了,就指着您好!”
音樓能感覺到她鎮定掩飾下顫抖的身軀,為了保全自己毀了她麽?她幹不出這樣的事來!她拉着臉說不成,“你這法子不可行,宮女自薦枕席是什麽罪過,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我不能拿你的性命開玩笑。”
“我進去把燈吹了,皇上不發現就沒人知道。來不及了,您也別和我争,不把您扶持好,我往後怎麽仗着您的牌頭耀武揚威?”她含淚笑道,“又不是上斷頭臺,怕什麽?您踏踏實實在梢間等我,等四更梆子響了咱們再換回來。我托您的福,也做回女人,要不守着身子到死,白來人間走一遭。”音樓再要說話,她把手指壓在她唇上,輕聲說“我去了”,回身進了配殿,輕輕把門掩上了。
彤雲膽兒太大了,她早有準備,似乎就在一瞬,想阻止都來不及,眼看着她衣角翩翩消失在門後。音樓站在那裏發愣,腦子一時清醒一時糊塗,突然暈眩起來,腳下站不住,跌坐在重蓮團花地毯上。
殿裏的蠟燭果然熄滅了,她怔怔盯着門上的龜背錦槅心,覺得自己罪孽深重,死了恐怕要下十八層地獄了。彤雲真倒黴,跟了她這個沒用的主子,沒讓她過上一天橫行霸道的日子,現在還要為她這點可悲的兒女私情葬送清白,往後叫她拿什麽臉去面對她?所幸皇帝來哕鸾宮的排場和別處不一樣,沒有候着叫點兒的太監,也沒有敬事房拿本子記檔。阖宮的人都打發了,偌大的殿宇靜悄悄的,只有案頭蓮花更漏發出滴答的聲響。
她渾渾噩噩退回梢間裏,倒在榻上看窗外的月,細得游絲樣的一縷,堪堪挂在殿頂飛揚的檐角上。她開始懷疑,自己這麽死心眼到底值不值得。一個好好的彤雲為她犧牲了,肖铎呢,在南京穩妥得很,恐怕真的是恨透了她吧!還不回來麽?如果這回的事穿了幫,等他到京城,恐怕她和彤雲都停在吉安所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朦胧間睡着了,聽見門臼吱扭,猛地警醒過來。起身看,彤雲搖晃着邁進門檻,她上去攙她,小心翼翼問她還好麽,她似哭似笑看了她一眼,“不太好,有點疼啊!男人心真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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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得盡可能輕松,音樓的眼淚卻簌簌落下來,“我對不住你,讓你吃這樣的暗虧。開了臉又不能讨利市,還得瞞着人,實在太委屈你了。”
她咧嘴道:“利市您賞我就行了,我看上您那套纏絲嵌三寶的頭面,一直沒敢開口呢!”彎腰坐下,又一通吸冷氣,“哎喲要了命,這是木樁子楔進肉裏,疼死我了。”一頭說一頭把身上衣裳脫了下來,招呼她,“您快換上,趕緊過去吧!我料着時候差不多,寅時三刻該起身準備上朝的。不過皇上要是想再來一回……您就裝疼,疼得要死要活的,千萬不能答應。”
事已至此也是走投無路了,總不能功虧一篑的,音樓換上紗衣,悄悄潛回了配殿裏。
檐下的風燈照進微微的亮,皇帝背對着帳門,身上搭黃绫薄被,露出肩背白晃晃的皮肉。她吸了口氣登上腳踏,在他身側躺下來。北京的後半夜有點涼,看他半個身子裸在外面,替他把被子往上扽了扽。
這麽一來把他鬧醒了,他翻身過來攬她,嗓音裏夾着混沌,咕哝道:“才剛出去了?什麽時辰了?”
音樓吓得不敢動彈,唔了聲說:“才三更,還早呢,再睡會子。”
他把臉埋在她頸窩裏,夢呓似的喃喃:“朕很高興,明兒和皇後商議,晉你的位分。”
她大大地心虛起來,怕深談把他的瞌睡趕跑了,真像彤雲說的那樣再來一趟,那可怎麽抵擋!便含糊道:“奴婢困得厲害,明兒再說吧!”
他只當她害臊,笑道:“你身上不好還伺候朕,難為你了。”她背過身去不說話,他也不生氣,靠過去一點,把手放在了那飽滿的胸乳上。
五更起身她沒有相送,卧在床上磕頭。皇帝一向有憐香惜玉的心,提着龍袍的袍角登床來看她,坐在床沿撫她的臉,“你好好将養,讓太醫來請個脈,昨兒夜裏傷了元氣,吃幾劑補藥就回來了。朕原想不聲張的,可又怕委屈了你。還是讓敬事房把檔記上,不能讓你白擔了虛名。該有的賞赉一樣不能少,等着吧,回頭給你恩旨。”
音樓不知道說什麽好,想推辭,皇帝壓根兒不等她張嘴,徑自讓人伺候着出去了。
“皇上留宿沒避人,一覺睡到大天亮,這會兒紫禁城裏怕是沒誰不知道的了。他說得也沒錯,您不能枉擔了虛名,否則宮裏上下都得笑話您。晉位就晉位吧,肖掌印要是和您一條心,別說您沒侍寝,就是真讓萬歲爺翻了牌子,他也不該怪罪您。”彤雲坐在荼蘼架下分析得頭頭是道,兜了一圈話又說回來,“不過他這人兒吧,講理的時候講理,不講理的時候也難辦。反正您別犟脖子,他要是和您鬧,您把實情告訴他,請他想想法子。皇上不是就圖個新鮮嗎,勁兒一過就忘了。譬如尋摸幾個絕世美女送進宮來,往養心殿一塞,皇上有了新玩意兒,別說您這頭,恐怕連奉天殿上朝都忘了。到時候批紅還得落在肖掌印手裏,皇上忙找樂子,肖掌印忙攬權,各忙各的相安無事。”
這丫頭該多大的心啊,能夠說得這麽事不關己。音樓巴巴兒看着她,“你往後可怎麽辦?女孩兒家遇着這樣的事兒,我知道你比死還難受。”
彤雲笑了笑,“我不難受,對我來說真沒什麽,只要您好好的,別尋死覓活的,我怎麽着都認了。我自己沒出息不打緊,主子有了體面我也跟着榮耀。再說那位畢竟是皇帝,又不是市井裏的泥腳杆子,我也不吃虧。我以前跟主子,跟誰誰嫌我,我明明是關二爺轉世,那些有眼無珠的愣沒認出來!等下回我得上鹹安宮轉轉,裏頭有我伺候過的兩位主子,還有跟前那些欺負過我的親信們,我讓她們瞧瞧,我是娘娘身邊女官,我在外頭橫着走,她們只能關在佛堂裏吃齋念佛守一輩子孝!”
音樓知道她在安慰自己,越是這麽她越難受,“做奴婢就是橫着走也不體面,自己要能晉位才好。我得想個法子,早晚把實情告訴皇上,那些賞赉和封號都該是你的,我占着算怎麽回事呢!”
彤雲嗤地一笑,“我的主子,您別傻了!從古到今後宮被皇帝臨幸過的宮女有多少啊,要是全受封晉位,那還不亂了套了!我聽說老輩兒裏宮人更苦,沒賞賜不說,主子知道了罵狐貍精勾引萬歲爺,還要挖眼睛打斷腿。和她們比比,我可強多了。”
她說得輕巧,還是自己給自己找退路。音樓心裏都明白,這上頭虧欠,別樣上得好好補償她。反正她們兩個臭皮匠,合起夥兒來偷梁換柱糊弄過去了。
皇帝金口玉言,說出口的話就一定會辦到。中晌的時候坤寧宮的懿旨來了,除了例行的賞賜,還把她端太妃裏的太字去掉,不管她樂不樂意,打今兒起,她就正式成了明治皇帝後宮的一員。
不過說到底算是收繼婚,不像正牌的妃嫔們說得響嘴,不管皇帝給多大的臉,到她宮裏來道喜的,除了合德帝姬就沒別人了。這樣正好,她也落個清靜。皇太後那裏的晨昏定省告假缺席了,不來不去大家都高興。帝姬隔三差五串門,帶來些各處搜羅的消息,告訴她皇帝是如何力排衆議冊封的她,皇後是如何勸說皇帝暫緩讓她移宮,太後又是如何下令懲治不讓謠言流傳……總之那些東西對她來說無關痛癢,她倚着竹枕聽,帝姬的嗓音像涓涓細流流過耳畔,因為心在別處,所以她心不在焉。
“皇上已經下令了,命肖廠臣接旨後即刻回京。”帝姬的語氣變得雀躍,“據說是叫快,要很快地回來。從南京到北京,走陸路十幾天就到了。只是天熱,我覺得可以早晚和夜裏趕路,白天找驿站休息,這樣才不至于中暑。”
音樓心裏暗生歡喜,又夾着一絲說不清的惆悵。如果他現在就出現,她卻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膽量面對他了。
“夜裏趕路不方便,小道枯樹斷枝多,跘着了馬怎麽好?”她笑道,“他這麽矯情的人,又該罵罵咧咧抱怨了。”
這話換作旁人聽了少不得要起疑,帝姬是單純的人,她的歡樂在于慶幸遇見了知音,撫掌道:“這話不錯,原來不止我一個人覺得他矯情。他講究起來簡直像個女人,肚子裏又疙瘩,又不好相處。總算他有能力,宮裏的人包括太後,說起他都很信得過……”
音樓悄悄叫彤雲拿珠線來做盤長結了,每天編一朵祥雲,連着編上十五天,一個小扇墜做成,他也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