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王車易位
——“他在等待九級變異體覺醒,而現在時間到了。”
Nine的語速很慢,聲音甚至還維持着一絲虛弱,卻一字一句像冰錐一樣刺進白翊心裏。
少年一如往常一樣的蒼白瘦弱,黑暗中,略顯病态的肌膚散發出瑩白的微光,襯得眼仁漆黑無比,猶如一對光澤細膩的黑玉。
說完,他手掌撐住地面,慢慢吞吞地站起身子。
時間……到了……
精神域深處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陰影下記憶球散發出的冷光詭異得冷人窒息,面前是一只完全覺醒的九級變異體,即使未感覺到一絲一毫的力量變化,但僅是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白翊覺得有一種無形無質的力量,跨越兩人之間數米距離,牢牢扼緊了他的咽喉。
“精神域內的吞噬之争,比你想象的還要兇殘……”
像是察覺到他的恐懼,變異體Nine反而輕笑着揚起嘴角,細白的五指狀似無意地撫摸過脖頸,舌尖舔舐着唇縫,像一只最惡劣的捕食者,肆意品嘗着獵物崩潰邊緣的恐懼。
變異體黑白分明的眼睛倒映出白翊漠無表情的臉,對方唇角維持着恰到好處的弧度,眸底蘊藏的笑意卻随着時間一點一點退去。
最後,Nine遺憾地搖了搖頭,緩步走近一只貨架,指尖憑空虛點擺放在上面的水晶球,像是在查找什麽,他背對着白翊,背影看不出一點防備的味道,輕描淡寫地說:“可惜,我們的争鬥有一些變化——”
白翊驀地怔住,詫異道:“你說什麽?”
“我說,我真的很想殺了你,取代你,活下去,可惜——”舉在半空的手指一停,Nine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踮腳取下最上面一層的一顆記憶球,回過頭,平平淡淡地把話補充完整,“可惜他不允許。”
“他?”白翊下意識地問出來,但腦子裏立馬浮現出一個名字,“白琮西?”
Nine沒回答,而是反問:“他有教你下國際象棋麽?”
白翊眉心蹙緊,緩慢點了點頭。
“難怪,總覺得他教我下棋的時候就像在教另一個人,他看着你,看的又不是你,這種感覺……”話音戛然而止,Nine沒再說下去,掂了掂手上的記憶球,對白翊說:“Father用二百年的時間只教給我一種棋法,你猜是什麽?”
Advertisement
白翊能感到對方說得話裏有話,而且能肯定Nine知道很多他們、甚至是尼克勒斯都不知道的事,他早已從最開始的恐懼中冷靜下來,腦中快速思考着所有細節直接的連接關系,同時做好了對方随時可能采取攻擊的準備,結果被Nine忽然這麽一問,他反倒有些茫然了。
父親教的國際象棋,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不是不記得了?”Nine問。
白翊沒說話,只是靜靜觀察着對方的反應。
“這是你的記憶,我想你可能記不清了,”Nine笑得一臉無奈,走到白翊近前,舉起了手中的記憶球,“一本聖經,一段密碼,一條訊息,你大概不會想到,當年的一次游戲,會變成他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吧?”
玻璃質感的記憶球煥發出藍白色的光芒,剔透的球體恍若空心,其間有奶白色的絮狀物在緩慢旋轉着,白翊實在不理解他意圖,卻随着變異體的聲音回憶起那段模糊的記憶。
忽然之間,水晶球脫手,在兩人腳下摔得粉碎,星沙似的絮狀記憶旋轉着騰起,模糊了精神域內的整個世界。
周身的景象在不斷變換,時間倒退回上百年前,黑暗消散,橘紅色的燈光亮起,夜晚溫暖而濕潤的風從窗口吹進來,臉側發絲撩起,一切比真實更像真實,白翊怔怔看着眼前這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書房,一瞬間連呼吸都停滞了。
“第一本也是第三本聖經放在左邊書架的第二層,你可以自己去看。”Nine從他身後繞過去,悠閑地坐進書桌後的扶手椅內,單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手指敲打在黑白格棋盤上發出嘟嘟的聲音。
白翊回過神,目光落在那盤下了一半的西洋棋上,眼神豁然一亮。
這是一盤快要殺至局點的棋,白棋額走位很兇,已經逼上了黑棋國王,這副棋盤一直擺在書桌上,從小他就在奇怪,為什麽棋盤總是半局?為什麽父親從不把棋子歸位?
Nine坐在書桌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說:“因為這是Father用一生時間布的局,有人想要得到吞噬了人類本體的特殊記憶體,用它來打造最強生化兵器,小少爺,你就是棋盤上即将被将死的國王,如果這是Father的局,你覺得他的下一步會怎麽走?”
白翊盯着那盤殘棋,心裏瞬間有了答案。
“你懂了麽,Bye?”Nine笑道:“他教給我的唯一的棋法就是‘王車易位’。”
“你是王,我是車,王有危險,就由車來和它交換位置——”Nine一邊說,手指分別拿起兩顆棋子,交換後從新落下,然後操控着白棋吃掉黑棋的車,演示給白翊看,最後總結道:“我的誕生是為了保住你。”
王車易位的目的是棄車保王,白翊心裏清楚,不由得眉心緊鎖,難以置信地搖頭道:“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Nine說:“Bye,你為什麽不願意相信,Father依然愛你呢?”
白翊不置可否,只能沉默。
“難道只是因為四百年前他命令克勞德殺你這件事?”Nine追問:“剛才你也聽見了,死亡是意識體移植的必要前提。”
就在這時,房門之外傳來輕響,屬于這段記憶的主角即将登場。Nine站起來,朝白翊略一欠身,說:“這是你們的記憶,我沒有窺視的習慣,就先走了。”
“不過,最後我想多說一句,”Nine拿起被吃掉的車朝白翊晃晃,道:“Father的局到此為止,剩下要怎麽贏就看你自己了。”
說完Nine身形淡去,同一時間身後的門被打開,白翊驀然轉身,心情複雜地看着那個時代的白琮西抱着只有七八歲的自己走進來,然後他注意到那時候沒有留意的一個細節——
白琮西察覺到書桌上被移動的棋子,卻沒有露出任何異樣,而是走過來将一切複原。
小白翊不知道父親在做什麽,伸手摟緊他的脖子,不耐煩地催促道:“爸爸,你說的游戲呢?”
白琮西把兒子放在扶手椅上,叮囑他坐穩不要摔下來,然後走到左邊那排書架前,取下放置在第二排的一本聖經,回到扶手椅這裏,重新把小白翊抱進懷裏。
書頁嘩嘩翻動,最終停止在有折痕的一頁,白琮西對小白翊說:“這世界上會有很多不能讓別人知道的秘密,爸爸的秘密只能告訴小翊一個人。”
小白翊問:“為什麽只能告訴我?”
白琮西摸摸兒子的額頭,笑道:“因為別人知道了我們就會有危險。”
小白翊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為什麽會有危險?爸爸又不會做壞事!”
白琮西笑笑,沒理會這個問題,而是說:“這個世界對好與壞的界限很清晰也很模糊,有些事為了防止失控,為了确保可以一直掌控,所以必須要參與進來,即使必須要成為一個壞人。”
聞言,男孩兒稚嫩的臉皺成了一只小籠包,“爸爸要變成一個壞人?”
白琮西道:“想要控制一件事,你就不可能做到置身事外啊,小翊,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可是……”
“如果爸爸變成壞人,小翊還愛爸爸麽?”
小白翊為難地擰緊眉頭,過了很久,才說:“我會和你一起做壞人。”
白琮西低頭吻着兒子的頭發,輕聲道:“記住你今天說的話,爸爸不需要小翊陪我做壞人,只要我們不會成為敵人就夠了。”
小白翊單純的哦了一聲,注意力重新回到父親手中的聖經上,說:“這個游戲怎麽玩?”
“這個游戲就是把爸爸想說的話用四種特殊的秘鑰進行加密,而這些秘鑰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這樣爸爸就可以只把秘密分享給你一個人了。”
“我可以告訴其他麽?”
“你可以告訴給值得你信任的人。”
随後白琮西開始給小白翊講解密碼編輯方法,處在幼兒階段的孩子學習能力很強,但相對理解能力會很弱,白琮西教的很有耐心,同一個技法會重複很多遍,直到小白翊完全掌握為止。
白翊站在扶手椅後看着兩個人,他早已忘記了經歷這段記憶時自己的感受,也忘記了當初那句承諾,他只記得那本聖經上的密碼自己花了很久都沒能解開,後來掌握解密和加密方法以後,父親也不在提起這本聖經,而是交給他更複雜的內容進行解密。
現在他就站在後面,看着那段一眼就能知道答案的簡單密碼,以及男人耐心教導的背影,恍然想起了不久前Nine的話。
——這是Father用一生時間布下的局。
——他的局到此為止,剩下要這麽贏就看你自己了。
這兩句又是什麽意思?
——
同一時間,悉尼基地最深處的實驗室,白琮西靠着玻璃壁上點燃一根香煙,一點猩紅色的火光明明滅滅,在他身後,一尾高度腐爛的深海魚類像鬼魅慢悠悠地晃了過去。
不遠處的手術臺上,無影燈慘白的光線落在青年面無血色的臉上,在他身邊還并排擺着一具被爆頭的少年屍體,溢出的血漿順着手術臺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彙聚成一灘深褐色的痕跡。
白琮西抽完最後一口,把煙蒂按滅在牆壁上,說:“既然醒了,就快起來吧,我需要收集一下數據,看看融合效果怎麽樣。”
話音沒落,青年擡手擋住眉眼,陰影下的眼睫輕顫着睜開,露出一雙柔黑的眼珠,一抹狡黠的笑意從眸底一劃而過,他撐着身子坐起來,光裸的身體線條精煉而漂亮。
青年擡眼看向白琮西,唇角揚起,聲音透着幾分邪氣,不滿道:“如果醒來的是Bye,您還會這麽冷漠?”
“不管怎麽說,流程還是要遵守的,”白琮西指着手術臺旁的一套衣服示意他穿上,然後開始着手檢查新生後的身體,随口問道:“感覺怎麽樣?”
“不太開心~”Nine說。
對方回答的言不對題,白琮西也不介意,伸手摸摸他的頭,就像對待幼年的白翊那樣,笑道:“我知道你做的很好。”
Nine很喜歡這個動作,溫順地合上眼睛,宛若夢呓一般說:“您的安慰一向很能欺騙人,Father,就連您宣布死刑的聲音都很美妙。”
“你知道就好。”白琮西說。
Nine輕笑一聲,不再說話,白琮西把檢查結果錄入光腦,說:“梵卓少将在門外,你盡量晚點再暴露身份。”
Nine嗯了一聲,悶聲道:“您和教皇最好盡快離開,這裏不安全。”
“飛行器已經準備好了,可惜時間不夠,尼爾更換身體的事需要延後了,”白琮西整理好東西,把光腦夾在腋下,轉身對Nine說:“走吧,我和你一起出去。”
隔絕着實驗室與走廊的數控門向側劃開,淤積在室內的血腥味消散了不少,注意到門外沒人,白琮西頓住腳步,唇角浮起笑意。
Nine用餘光斜睨了他一眼,玩味道:“看來梵卓少将從一開始就不信任您呢~不過也好,至少不用在那個讨厭的家夥面前假裝是他溫順的——”
“閉嘴!”
男人低沉的嗓音自身後響起,帶上莫名的壓迫感,光劍亮紅的刃抵上頸側,電流纏繞,一切快得無聲無息,将Nine未完的調侃生生封鎖在喉間。
“你沒資格用他的身體說話。”
“小心點哦,少将,這可是Bye的身體,即使擁有自我修複能力,但弄壞了您也是會心疼吧?”
“少廢話,”希爾維森說:“Bye在哪兒?”
Nine微微偏頭,避開光劍灼熱的劍刃,回答道:“記憶裏。”
希爾維森聞言靜了幾秒,然後頭也不回地對白琮西說:“你到底想做什麽?”
白琮西看着希爾維森,笑道:“少将,你們既然選擇了來這裏,就應該學會遵守我的規則。”
“您先走,”Nine說:“這裏交給我。”
白琮西沒再說話,正要轉身離開,陰影下一道雪亮冷光閃過,白琮西眸底不禁閃過一絲訝異的神色,利刃鋒利的側刃抵在頸側,血線淌下,他輕笑着看向擋住自己去路的男人,還沒開口,就聽見希爾維森說:“康拉德,殺了他。”
“外面交給我,你去把Bye帶出來。”康拉德說。
希爾維森平平嗯了一聲,收起光劍的瞬間掰過Nine下颚,四目相對,一股強悍而霸道的精神力攻入意識海,Nine心裏早有準備,但還是震驚于對方兇悍得近乎殘暴地侵入方式。
與此同時,康拉德劈手抽出另一柄單刃,毫不猶豫地白琮西砍去。
“看來是阿晨放你進來的,這孩子,就知道給我惹麻煩。”
白琮西的聲音平淡如初,面對康拉德的攻勢甚至沒有絲毫避讓或是反擊的意思,Nine身影一晃,強頂着希爾維森的精神入侵,閃身插入兩人之間,将白琮西護在身後,徒手扣住康拉德的雙刃。
——
精神域內,希爾維森來到白翊身後,他的意識體依然維持着少年的模樣,專注地看着扶手椅上的一對父子,一本攤開的聖經放在桌上,小小的白翊被年輕的白琮西抱在懷裏,正握着筆,在紙面上笨拙地進行着推導和演算。
希爾維森注意到聖經書頁上的密碼,不禁問道:“被加密的內容是什麽?”
“噓——”白翊食指輕輕抵上唇瓣,示意希爾維森安靜,然後低聲補充道:“馬上就知道了。”
——
悉尼基地最深處的走廊,爆炸聲傳來,折斷的雙刃嵌入玻璃牆壁,細微的裂痕在水壓下猶如蛛網一般擴散開去,黑暗中不斷傳來爆裂的聲響。
康拉德向後倚靠在牆壁上,單手壓住腹部的傷口,作戰服外套被血液陰濕了一大片,空氣中漂浮着濃烈的血腥氣。
不遠處,青年漂亮的面孔被血漿浸透,猶如浴血而生的殺戮者,他的左臂以一個怪異的姿勢扭曲在身側,被打斷的臂骨穿透皮肉,猙獰的透出體外,他卻恍如沒有痛覺一般,鮮血中起身,驀地将斷骨複位。
“不愧是斯坦森上校,即使知道這是Bye的身體,也一點不會手下留情呢~”Nine擡起手臂,舌尖舔舐過粘在指縫間的血液,眼睫擡起,輕飄飄的落在走廊另一側的康拉德身上,他說:“原來血族的血液是這個味道——”
“啧……真是讓我惡心!”
——
基地之外,灰色的大雨覆蓋了整個世界,燈火通明的小鎮在暴雨中熊熊燃燒,扮演着居民角色的人造體拖着被火苗燒焦的身體,依然按照程序既定的路線行進。
引擎轟鳴,螺旋槳絞碎冬雨激起一蓬細碎的水霧,飛行器在風雨中垂直上升。
尼克勒斯坐在靠近舷窗位置,整個人瘦得不成人形,他把臉貼在玻璃,手掌拂去阻礙住視野的霧氣,去看那個被燒得面目全非的自己在火焰中奔跑,後面跟着懷抱小蘿拉的可悲母親。
機艙內,被困在玻璃牢籠中的喪失蘿拉發出令人絕望的低吼,腐爛的頭顱撞擊着內壁,尼克勒斯扭過頭,溫柔地對她說:“蘿拉別怕,哥保護你。”
白琮西展開毛毯給他蓋好,又把座椅調整成一個舒适的坡度,溫聲道:“睡一會兒吧,到了叫你。”
尼克勒斯蜷起身子,眼皮半阖着,像一個随時都可能死去的重症病人,“我們去哪兒?”
“他讓我們返回南極基地。”白琮西說。
“嗯——”
尼克勒斯困倦地合上眼睛,蹭過去把腦袋枕在白琮西腿上。
白琮西只好放下放下光腦,避免影響他休息,時間過了很久,就在他以為尼克勒斯已經睡熟的時候,卻聽見少年聲音虛弱地說:“我們……沒機會回來了,是麽?”
南半球的一場冬雨下得昏天黑地,雨滴敲擊着玻璃窗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白琮西沒說話,而是随手梳理着他耳側的碎發,柔黑的眸底暈染起風雨過境後的一片安寧。
——
同樣的目光出現在精神域深處,記憶中的那個白琮西看着趴在桌上的小白翊,鋼筆漏出的墨水蹭在男孩兒的臉上,嘴角挂着的口水把聖經的扉頁殷成濕乎乎的一片。
白琮西把兒子抱起來,随手把聖經擱進書桌的抽屜。
男孩兒毛茸茸的腦袋埋在他頸側,即使睡着了手掌也依然攥着父親的襯衣領口的一角。
白翊站在兩人身後,看着白琮西抱着年幼的自己回房間休息,燈光在兩人出門的瞬間熄滅,書房的景象快速倒退,他狠狠捏住鼻梁,等待着眼窩深處那絲酸澀的感覺消去。
希爾維森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安撫性的握了握。
忽然,封閉的精神域爆發出一陣恐怖的震顫,貨架一排排倒塌,上千只記憶球落在地面摔得粉碎,記憶炫舞着飛散,白翊和希爾維森同時意識到危險,各自向兩側退去。
星辰似的白絮被驟然沖破,渾身鮮血的少年手握斷刃,一秒找穩重心後,劈手朝希爾維森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