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賣部

六月中旬,酷熱天幹,午後的太陽尤其毒辣。

小賣部門口,梁赫向後靠在幾乎放平的躺椅上,手中攥着秦穎的那把五邊形竹扇,開始還不時晃悠兩下,試圖召喚并不存在的涼風,漸漸就昏昏欲睡了,扇子直接扣在臉上。

小賣部所在的街上稀稀落落地種了幾棵梧桐,還算有些蔭,不過他躺着的地方離兩側的樹都拉開點距離,正好漏了條洩光的縫,不拿東西罩着臉,只有挨曬的份,梁赫可不想遭這罪。

樹下遮陰的好處沒落着,知了叫倒聽得一清二楚,比拉鋸子的聲音更煩人。新翻修的柏油馬路在陽光的炙烤下,泛着股燒焦的氣味。梁赫不自在地聳聳鼻子。

“你好,”半夢半醒間,他聽見有人在對自己說話,“請問——”

梁赫只是迷糊,沒完全睡死過去,他下意識地将手裏的扇子拿開,眯着眼瞟了下頭頂上的男生:穿着和自己身上同款的校服,是他們學校的。

奶奶的小賣部開在學校斜對面,每天來買東西的一大半都是學生。

“哦,要什麽?”梁赫還沒看清那人的臉,便從躺椅上站起來,拽了拽被壓得皺巴巴的校服T恤。

男生倒愣了一下:“你是管店的?”

或許是梁赫身上的校服令他詫異吧。他肯定不常來,熟悉這間店的人都知道梁赫經常幫奶奶看店。

“是啊,”梁赫正面對上男生的視線,發現竟然有點眼熟,而且他應該是在某個特別的場合見過對方,不是校園裏,也不是小賣部。額頭上的汗落入眉毛,他擡起手背蹭掉,暫時甩開腦子裏的雜念,繼續問道,“你要什麽?”

“我要個冰棍。”那人不再好奇,指着梁赫身後的冰櫃說。

“自己拿吧。”

少年走到冷凍櫃前,梁赫又從側面看他幾眼:頭發簾有點長,垂到細黑邊鏡框上,斯斯文文的,皮膚還挺白。這人的T恤上幹幹淨淨,不像梁赫的領口部位被汗洇濕了小片,黏着脖頸,不大舒服。

梁赫瞧了一會兒,也沒憶起在哪見過,反正他不是愛鑽牛角尖的人,想不起來就算了。

男生挑得很慢,始終沒推開玻璃罩子,等到決定好了才打開,快速取出一根後,又把罩子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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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多少錢?”

“一塊。”

梁赫從他手上接過一枚鋼镚,放進盛錢的抽屜裏。

等人離開後,梁赫右手伸進褲兜,掏出塊皮帶子的舊表。他嫌手腕子上戴東西不舒服,經常把表揣兜或者鉛筆盒裏。表盤上顯示快到下午上課時間了。

奶奶應該起來了。

梁赫的奶奶叫秦穎。秦穎家就在小賣部樓上,七十來平米的舊居。小賣部早先由爺爺奶奶一起經營,爺爺去世後就靠秦穎一個人維持了。梁赫和她一起生活。

白日裏梁赫上學,秦穎看店,梁赫回家以後,能幫忙就盡量幫忙,比如中午這個時間,他怕老人在店裏休息不好,勸秦穎回樓上的房間午睡,自己留着看店。不過,想到剛才一勁兒打瞌睡,梁赫有點不好意思。

他站在樓道口外朝裏望。樓下原本沒有大門,去年裝了一扇,家家安上對講機,很多老住戶不太習慣,白天用磚頂住樓門,仍然大敞着。

秦穎從上面下來。她惦記孫子的上學時間,即便午休也養成了固定的生物鐘,到這個點不用人催就醒了,蹒跚着下樓。梁赫幫忙把一樓的燈打開,黑洞洞的樓道倏地亮堂了。

等秦穎出來,梁赫招呼道:“奶奶,那我走了啊!”

“哎,過馬路慢點。”

“知道了!”

梁赫一邊揮手一邊向馬路對面走,到校門口回過身,秦穎已經坐在小店門邊的木頭凳上了,搖着剛才他用過的那把竹扇。

半個月後,高一期末考結束,為這一學年畫上句點,同時也到了文理科分班的時候。班主任要求選擇文科的學生填一張單子交上去。

四中在市裏算是中上游的學校,不過這裏的強項是理科。社會上重理輕文的風氣本就普遍,考上這所學校的學生願意選擇文科的自然更少,每年也就勉強湊出一兩個班。

梁赫坐在後排角落,周圍同學交頭接耳,吹水閑聊,反正沒見填紙條的。他并沒有刻意去想分班的事,只是咬着筆發了一會兒呆,大筆一揮,在單子上寫下幾個字,若無其事地走上臺,遞到了班主任手上。

除了他之外班上還有兩個女生選了文科。那兩個是偏科比較厲害的,但梁赫屬于文理科差不多,都不是特別好,也沒到差的程度,數學姑且還是強項,老師有點奇怪他為什麽選文科,收上紙條後,問了一句:“确定嗎?”

“确定。”他說。

這是暑假前的最後半天。

中午放學,數日不見的聞昊特意在班級門口等他。他和聞昊是初中同學,高中同校但不同班。

聞昊熟絡地上前搭他肩膀:“怎麽樣,你是不是上理科?”

梁赫嫌熱,把他的胳膊撥拉下去:“文科。”

“啥,”聞昊瞬間張圓了嘴,“你腦子有病啊?”

“少胡說八道,”梁赫擡了左手,比個彈人的動作,但并沒有彈到他腦門上,“文科就有病啊?你選的理科?”

“我當然不啊!”他憤懑地說,“問題我理科多爛,你起碼理化都能及格吧?數學這次還差點考了滿分!”

“期末考的題多簡單啊,真考了滿分也代表不了什麽。”

“操,”聞昊當即爆粗,“老子連一百分都沒到!”

“那你自己反省吧,”梁赫翻了個白眼,走下樓去,“再說文科不也得學數學嗎?你也知道我理化就是及格的水平,理科多累啊。”

聞昊快步跟上去:“你就一點奮鬥激情都沒有?”

“難道你有?”

“你別跟我比啊,我一混日子的,”他調侃道,“完了,到文科班還得跟你争。”

“你都混日子了,還争什麽争?”

“也對,”聞昊馬上恢複了嬉皮笑臉,“上了文科咱說不定就同班了,找你更方便了!”

“你以為我願意被你找啊?”梁赫淡淡笑着,嫌棄似的和他拉開一點距離。

選擇文科的原因,一半如他所言,他的理科成績确實一般,丢了不可惜;另一半原因卻是對誰都不願說的——他的父母就是理工科出身,他不想和他們一樣。

梁赫過了馬路,到小賣部門口,看見隔壁店的老板娘馮姨,沒見着他奶奶。詢問的話還沒出,馮姨主動告訴他:“你奶奶在樓上做飯呢。”

“哦,那——”

他本想說那就他來看店吧,馮姨攔下他的話:“你也上去吃吧,我給你們看會兒沒事!”

“嗯,好,那謝謝您啊!”梁赫覺得與人客氣更難為情,馮姨是熟人,他沒多糾結閃進了樓道。

小賣部早先有個靠譜的雇工,梁赫爸爸幫忙找的。不過那個姑娘回老家嫁人之後,又換了一個,手腳不太幹淨,幹不到一個月就被辭退了,暫時也沒找到合适的人選。

帶有黑白黃三色花紋的貓從臺階上蹿下來。梁赫止住腳步,蹲下身揉了揉它的腦袋頂:“阿花,吃飽了吧?”貓被他摸得舒服,眯了眯眼。

阿花是秦穎撿的貓,跟着她好幾年了,但畢竟是外面的貓,不愛在家裏圈着,整日四處游蕩,餓了才想起來找他們,有時蹲在小賣部門口,有時直接上樓。

貓身上有幾種顏色的斑紋,秦穎随口叫它“阿花”。早年梁赫吐槽這名字俗氣,可秦穎就要那麽叫,久而久之他也習慣了。

秦穎家住三樓,梁赫越往上走,飯菜香味越是撲鼻——肯定有紅燒肉!最後一截樓梯,他一步跨兩級地奔上去,用鑰匙開門。

“梁赫回來啦?”秦穎有些耳背,在廚房應該是聽不到開門聲的,但這方面就是有那麽點感應,每次梁赫回來,她都能第一時間發現。

“嗯,”梁赫放下書包,“要幫忙嗎?”

“不用,”她把頭扭回去,背着臉應道,“都弄好了。”

梁赫的校服穿了一上午,散着潮潮的汗味。他随手脫掉上衣,扔進陽臺的水盆裏,打着赤膊洗衣服,一邊洗一邊将頭湊近水龍頭,往腦袋上撩了一把水,不大齊整的碎發上全是晶亮的水珠。

等他換上幹淨衣服過來,秦穎也把菜擺好了。梁赫往桌邊一坐,還真的有紅燒肉。他最愛吃秦穎做的紅燒肉,放了好幾種料小火慢炖出來,特別入味。

門廳地方小,幾乎就是個過道,沒裝空調。梁赫把立式風扇插上電,讓它轉着圈吹,多少緩解一些夏日的燥熱。他輕描淡寫地說了選擇文科班的事。

秦穎随意地問:“你喜歡嗎?”

“嗯,我挺喜歡的。”要說人生理想的高度肯定達不到,但至少比理科喜歡。

秦穎沒想太多:“你喜歡就行。”

“對了,我在樓道看見阿花了,”梁赫又說,“您喂它東西了吧?”

“嗯,”秦穎點點頭,“它最近又不愛吃貓糧了。”

“那是您老喂它肉類,嘴叼了呗。”

“跟你似的,饞得不行。”

梁赫嗤地笑了:“能別拿我跟貓比嗎?”

“反正在我眼裏差不多,”她用自己的筷子輕輕碰了下梁赫準備夾肉的那雙,“別光吃肉,吃菜和蛋。”

“行啦,我知道。”

晚上,梁赫的父親梁政打來電話,先是跟秦穎聊,好像又打算給她請新的雇工,兩人說了半天。老房子隔音效果一般,梁赫在屋裏,耳邊嘈嘈的,能聽到秦穎的聲音。過了一會兒,秦穎喊他來聽電話。

對方問起分班的事,梁赫一句話帶過。梁政沒什麽反應,只說:“嗯,我知道了。”

猜他也不會在意這種事情。

梁政問他暑假要不要回家裏住,梁赫拒絕了。回家要麽是守着個空房,要麽是跟梁政大眼瞪小眼,還不如多幫幫秦穎。

“好吧,”梁政也不堅持,“再見。”說完幹脆地挂了電話。

梁赫繃着的雙肩垂下來,耳邊傳來“嘟嘟”的忙音,他輕輕撂下話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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