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失重(校園期結束)
梁赫适應了美國的學業生活,卻常常被空虛感環繞,喜歡漫無目的地在草地上躺着,或是馬路邊閑逛。
比起傷心或憤怒,空虛更令人難熬。傷心時自我的感覺是深刻的;而空虛之時,靈魂游蕩在外,軀體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随便什麽人。曾經對自身存在的懷疑感再度回到他的身上。
他把以前運動會發的筆記本帶到了美國。過去不曾打開,翻開後才發現扉頁上寫着一行字【祝賀二年(5)班梁赫同學在第三十九屆校運會中取得優異成績】。班級和姓名與別的字之間有一定間隔,肯定是提前寫好的樣板,臨時填上名字。
封面的花看着十分俗豔,梁赫沒好意思在課堂上用,就想拿來寫點日記。可是他并沒有在紙面上抒發記錄心情的習慣,每每提筆都窘迫到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只得作罷。放着又浪費,他偶爾會在本子上記些歌詞。這兩個月他開始愛聽外國的搖滾樂,最喜歡槍花和戴維·鮑伊。
姚婕看過這個筆記本,說他聽的歌很有個性,本人也挺有個性。梁赫覺得她誇大其詞。她說她只喜歡舒緩的民謠,不喜歡太情緒化的歌曲。
姚婕的前男友似乎還在試圖與她聯系,影響她現在的生活。她不願再回到過去,又總是受到情感上的困擾。梁赫曾目睹她在喝酒後痛哭,在深夜的馬路上大喊。
不喜歡情緒化的歌,行為上卻經常處于失控的狀态,這點和梁赫正相反。梁赫從不會表現出任何外露的過激行為,哪怕去年在他最絕望的那段時間。很大程度上,聆聽富于宣洩性的歌調正是為了刺激自己的神經,不至于完全麻痹。
後來姚婕鬧騰夠了,嘴邊上再也不提那個男生,卻在某天午後對梁赫說:“我半夜醒來不會再想起他了。”
“哦。”
“我想到的是你。”
梁赫的心裏毫無波動:“是嗎?”
“你有興趣談戀愛嗎?”她接着問。
梁赫聯想起曾經和葉敏娟的戀愛游戲,自然能夠理解她的潛臺詞。
“抱歉,”他轉過頭,淡淡地笑開,“我夜裏醒來想到的不是你。”
姚婕愣了一瞬,轉而狂笑:“你真的信了啊!”
相信與否,沒有什麽差別,如果梁赫的感覺不真實,那麽她的感覺也不會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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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她恢複平靜,一點受打擊的情緒都看不出來:“我就知道是這樣。”
他們仍然像之前一樣,沒有留下不快,直到高中畢業,即将進入不同的大學,姚婕問他:“你還會跟我聯系嗎?”
梁赫也不知道。以前的同學也漸漸少了聯系,他對維持人際似乎秉持着一種随緣的态度。
“算了,”姚婕大聲說,“你随便吧!”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在學校見面,梁赫揮別了自己中學時代的最後一位過客。
其實這段時間他給沈喆打過電話。今年開始國內的高考提前到六月,那邊的高三生活非常忙碌,梁赫打到宿舍的電話只接通了一次。
在那不久,非典肆虐全國,C市的大中小學校在四五月間紛紛放假。高三的課程早就結束,處于自由複習階段,影響相對較小。
梁赫想起沈喆的母親在醫院工作,于是給他家裏打了電話,是沈思鴻接的。
“找沈喆啊,他去姥姥家了,這段時間都在那邊,”電話那頭的人說,“需要告訴你他姥姥的電話嗎?”
“沒關系,”梁赫說,“我就是想問問,你們……阿姨那邊還好嗎?”
沈思鴻告訴他,C市目前沒有确診病例,只有幾例疑似,所以醫院處于嚴陣待命狀态,天天加班,但是暫時沒有健康方面的問題,家裏人都很好。
“你跟沈喆的關系真好,”沈思鴻最後說道,“我會轉告他的。”
“嗯,謝謝叔叔。”
機場分別之後,梁赫感覺與沈喆多了層微妙的隔閡,每次打算與對方通話時總會忐忑。
看不見的隔閡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罩在他的心上,他想知道揭開來會有什麽發現,卻本能地抗拒。真實如果超出自己的承受能力,就不再成為真實。
聞昊在高考後注冊了qq,順便幫梁赫也申請了一個,偶爾在上面聊天。通過這些零零碎碎的往來,梁赫了解到不少班裏人的近況。比如曹蕾考上了北京的名校,周馨去了上海,她們是班上高考成績最好的兩個;聞昊自己去了本地的一家專科學校;嚴岳退休了,一波學生約着去探望了他……而最令梁赫沒想到的是,聞昊正在和曹蕾談戀愛。
【你知道我們是怎麽在一起的嗎?】一次qq聊天中,聞昊問梁赫。
【?】
【你走了,老羅就安排我和她同桌。一開始我們經常一起聊你……高考完就在一起了。】
【你好好對她。】
【那是當然的。】聞昊接着抱怨以後就要異地戀了。
算是自己間接促成的緣分,梁赫為兩人感到高興。
不過,聞昊只有那一次提起曹蕾和這段戀情,再往後,有段時間一直沒上qq。梁赫慢慢也不再使用了。
沈喆的高考成績一般,但是念省內的師範大學沒問題。他對去外地沒有多少執念,與家人商量後一致認為這是最合适的方案。
師大一二年級就讀于地處郊縣的新校區,離家較遠。前幾年這裏還是一片荒蠻,他入校的時候,周邊已發展出熱鬧氣派的大學城。
師範大學男生少,中文系尤甚,容易成為香饽饽。一年之後,沈喆身邊的大部分同性同學都脫單了。沈喆這種從外貌到性格都透着柔和清爽的男生當然更受歡迎,只不過明裏暗裏的女生示好都被他忽略了。
學校裏類似“相親”的交際活動層出不窮。大二那年,他陪着寝室“老大”參加過一回這種聚會,對方是英語專業的,同行的還有兩個小姐妹。老大跟那個女生成了,女生的其中一個小姐妹對沈喆暗生情愫。
沈喆善于察人,并非看不懂別人的暗示,沒有給予回應僅僅是因為他不想。後來那個小姐妹因為總是往來中文系,跟他們隔壁寝室的一個男生在一起了。想來都是奇妙的緣分。
戀愛本該是充滿粉紅色彩的,而它在沈喆意識裏喚起的總是秋冬之際晦暗的天空,冷風順着衣領灌注,他在同樣凄冷的馬路上奔跑……總會想到這樣的場景與意象,似乎跟寒冷有關。
他失戀不是在冬天,但在那個凄冷的季節裏,他送走過一個朋友。畫面轉換為熙攘的機場大廳和突然湊近的臉龐。他像忽然墜入深深的洞窟,一瞬間感覺到什麽都抓不住的失重。
再後來,老大和女友分手了。一米八幾的漢子,扒在宿舍陽臺的欄杆上,泣不成聲,說出來的話也斷斷續續。
那時,宿舍其他人沒在,沈喆怕他有過激的行為,在一旁陪着。那些看似無意義的自言自語,到後面才連成了串。
他說,真的很愛她,因為感覺到痛。
可是沈喆沒有産生共情。他的初戀懵懵懂懂,也只有分手過後短暫地傷心過,疤痕很淺,甚至無所謂痛。
如果愛是美好的情感,為什麽會令人痛苦,為什麽要自我折磨呢?諸如此類的話,他不會在一個失意人面前說出。理性思維對于理解感情,也許根本沒有任何幫助。
沈喆不覺得自己體會過傷痛。讓他困惑的只有那時隐時現的失重感,這種感覺幾乎伴随他整個大學階段。
無從尋覓,無可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