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今晚留下來
淩意想去檢查傷處,手指伸過去卻連碰都不敢碰,唯恐再增加他一絲一毫的痛苦。
“怎麽流了這麽多血?”
厲醒川靠在沙發上,嘗試去脫另一邊外套,“去拿條熱毛巾來。”
淩意立馬起身奔進衛生間,找了條幹淨些的毛巾來。浸進熱水時低頭一看,見自己指尖都沾了血,心跳更是壓不住。
小卧房裏關着的小樹開始哭鬧,厲醒川脫掉滿是血漬的襯衫,揚聲安撫:“小樹別怕,是爸爸在外面。”
“爸爸!爸爸我好想你啊,你什麽時候進來抱小樹睡覺?”
“你先躺好,爸爸很快就進去。”
燙好毛巾的淩意聽見聲音匆匆走出來,急急忙忙摁住他,“你不要說話了。”
厲醒川臉上的傷不重,上半身傷口看似很長但都不算深,沾滿血所以顯得吓人。最嚴重的是左臂,靠近肘彎的地方幾乎皮開肉綻,雖然已經經過縫合,但針腳潦草并不十分妥帖。
“究竟怎麽回事,你跟人起沖突了?”
“沒有,”厲醒川從他手裏拿毛巾,用了股勁才扯出來,低頭處理血漬,“不小心傷了。”
口氣平靜。
“不小心為什麽不去醫院?”
“這點小傷去什麽醫院。”
衣服上的血不止是厲醒川一個人的。在回來的路上他已經找了個小診所縫合,自覺不會有事。這樣的刀傷去大醫院無異于逼人報警,到時候等于送上門讓楊斌抓,即便最後不會怎麽樣,拘留48小時也不可能好過。
“醒川,”淩意滿臉凝重,“你是不是得罪什麽人了?”
這些傷一看便知是怎麽回事。
“再問東問西你就回去。”
淩意默然良久,伸手讨要已經滿是血污的毛巾,“我幫你擦吧。”
“我自已來。”厲醒川微微偏開頭,“你去卧室找找消炎藥,有酒精和紗布就一起拿來。”
他不讓淩意碰血。
淩意只好起身去卧室找藥。進去以後他先自己鎮定了片刻,心裏隐隐感覺這件事跟自己有關系,但又無暇深想。
抽屜裏藥盒藥瓶太多,有的是空盒子有的又只剩藥板,很多都對不上號。翻着翻着,眼前忽然出現那晚被逼着吃下去的紅藍色長粒膠囊,找出盒子一看,上面寫的是退燒藥。
他把藥板在手心裏攥得生疼,然後又迅速放下,找齊東西以後倒了杯溫水。
回到客廳,厲醒川已經将殘留的血污擦得差不多。只見他将所有東西一字排開,先是用酒精棉球将傷口通通擦了一遍,然後又剪出幾段紗布,靠單手就完成了包紮。
見他處理傷口有條不紊,手法又極純熟麻利,淩意暗暗心驚。
他知道厲醒川當過兵,但因為知道得太晚,去得也太晚,到了部隊厲醒川已經退伍,個中細節至今無從得知。
“醒川。”
“嗯?”厲醒川拿牙将結一咬一提,包完了最後一道傷。
“……沒什麽。”
想來想去,淩意還是決定不去問那五年的事。從最初的驚慌失措中穩住神,他主動把血衣用黑色塑料袋包好,拿紙袋裝好後提到門口,然後從衣櫃找了套方便穿脫的衣服,一聲不吭地替厲醒川穿好。
“你哭什麽。”
他愕然轉頭,見厲醒川正盯着自己。匆忙拿手一抹,觸感濕滑,原來下巴上都挂着淚,自己還毫不察覺。
他拉起毛衣領擦臉,低頭的同時用力搖頭,“沒什麽。”
厲醒川斂緊眸,單手扣扣子,“別怕。”
淩意把帶血的毛巾絞在手裏,人上到下慢慢捋:“今晚我不走了吧,你這樣子沒辦法照顧小樹。”
說完也并不等厲醒川表态,洗淨手便往卧室走。推開房門前回頭一看,發現厲醒川也在看他。就這麽一個瞬間,他覺得醒川的眼神好像跟從前不同了,少了冷淡,多了溫度。
進卧室,小樹果然沒睡,看見進來的是淩意而不是爸爸,臉上還流露幾分失落。“爸爸怎麽還不來,我聽見爸爸的聲音了。”
“小樹乖,爸爸很快就來了,我先帶你去床上睡覺。”
他給小樹換好睡衣,抱着上了床。小樹央求他一起躺下,“我覺得好冷喔。”
“背上都出汗了,還喊冷。”
“真的呀,叔叔你摸摸小樹的手,冰冰的。”他把小爪子搭到淩意手背上,展示般貼了貼,“你看,是不是冰冰的。”
明知他是撒嬌,淩意仍舊脫掉外套躺上去,輕輕搓他的一雙小手,“現在呢?”
“好多啦。”他得逞地笑,“叔叔你的手好暖和哦。”
“嗯,”淩意抱着他,心有餘悸似的,“待會兒你也抱抱爸爸。”
小樹懵懂點頭。
不多時厲醒川推門而入。卧室只亮了一盞床頭燈,蒼白的臉色遮得七七八八。
一聽見動靜小樹就一骨碌爬起來,手腳并用朝他撲去,“爸爸!”
淩意眼疾手快地從後面拖住他:“慢點,輕點。”
從外表看,厲醒川沒有絲毫異樣,只臉上傷痕淺淺。他用右臂如常将小樹抱進懷裏,“聽說你今晚鬧脾氣了?”
兒子永遠怕爸爸,何況是這樣的嚴父。小樹剛才還活潑得像武松,這會兒突然軟綿綿的,“沒有呀,誰說的呀。”
“真的沒有?”
“真的呀……”小樹回頭猶猶豫豫地指向淩意,“不信你問叔叔。”
淩意沒有忍住,蒼白的臉頰笑了出來。一擡頭,發現厲醒川的目光又停留在自己的臉上,不禁低下了頭,“好像沒有吧。”
“你不要包庇他。”
“我沒有……”
厲醒川将孩子放到床上,衣服下擺卻被人扯住。
“爸爸抱我睡,你昨天答應過我的。”
他一皺眉,淩意馬上自告奮勇:“叔叔抱小樹睡好不好?今晚給你講故事。”
“不要,我要聽爸爸講,爸爸講的故事才有意思。”小樹還挑三揀四,“叔叔講得太慢啦。”
淩意嘴一彎,無奈地朝厲醒川笑笑,“怎麽辦,要不然你也躺一會兒。”
說完,他主動往牆那一面挪了挪,給他們父子空出一大半位置。小樹歡呼一聲滾到他身上,小腦袋霸占住唯一的小枕頭,然後還不忘拍拍旁邊的位置,“爸爸爸爸快過來。”
厲醒川側躺下來。
淩意很克制地望着他,像雪山裏的旅人守着一簇随時可能熄滅的火。山脊一樣的鼻峰,削薄的唇形,明顯的喉結,很久沒有這樣近距離看過醒川。
兩人一左一右将孩子護在中間,屋子裏暖得不像話。小樹偏頭看看這個,又偏頭看看那個,忽然咯咯笑起來,雙手捂住眼睛,只留中間一小條縫。
“做什麽?”
厲醒川拿開他一只手,小樹又倏地捂上,“叔叔說的,叔叔說看到爸爸跟叔叔在一起就要擋住眼睛。”
記性也未免太好。
厲醒川看向淩意,淩意臉頰騰一下燒起來,“不是的,我……我沒教他這個……我只是教他非禮勿視這個成語……”
真是越描越黑。
沒想到厲醒川忽然就把臺燈關了,問小樹:“還看得見嗎。”
小樹鼓鼓嘴:“看不見啦。”
“知不知道什麽原理。”
“沒有光!”
“嗯。”厲醒川諄諄教導,“記住,遇到非禮勿視的事一般應該關燈。”
小樹似懂非懂。
黑暗裏淩意全身都轟然發熱,聲如蚊蚋:“你怎麽亂教孩子。”
厲醒川保持沉默。
小樹打着哈欠往右邊拱,被他推小豬一樣推進淩意懷裏。淩意只好把孩子抱在懷中,感覺孩子像蠶蛹一樣蜷得緊緊的,腳板心蹬在自己肚子上,溫溫涼涼。
“爸爸講故事……”都半夢半醒了還不放棄。
淩意忍俊不禁,“要不我随便講一個吧。”
沒想到厲醒川早有準備,拿出手機就開始播放以前和故事錄音。
真是個糊弄孩子的行家。
淩意瞠目結舌之餘,不由得想到從前自己也被他這樣糊弄過,更覺得懷念又喜歡。
“你還真是這麽多年都一個樣子。”他輕聲似吐槽。
厲醒川沒說話。但他特有的嗓音從電子設備裏出來,磁性跟淡定,聽得淩意耳根都微微發熱。
過了一會兒,淩意在故事背景音中小心地開口:“醒川,今天是大雪。”
厲醒川不解風情:“今天沒雪。”
“我不是說這個,”他聲音更低了,“我是說節氣,今天是大雪節氣,你都不看日歷的嗎。”
厲醒川敷衍地嗯了一聲。
“記不記得以前那年大雪。”淩意的嗓音帶上了很隐約的笑意,抿一下就化開,“你跟我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我到現在都不知道為什麽。”
他以為厲醒川一定不記得了,說完馬上就補充:“就是一起回我家那一次,還記得嗎?我媽媽給你買的睡褲太短了,你晚上都不肯穿。就是那一次。”
沒想到厲醒川說:“記得。”
“那次你喝醉了,是我扛你上樓。”
“沒錯。”淩意先是微愕,既而抿着笑點頭,“那晚我還吐了,這輩子醉得最厲害的一次。”
這時熟睡的小樹翻了個身,将腿搭在他腿上,倒把他吓了一跳。
聽見孩子淺淺的鼾聲,厲醒川關了手機。淩意很輕柔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腕,有話要說。
“醒川,等一下……”
說起來那次發生了特別多怪事情。厲醒川莫名其妙生氣,淩意莫名其妙喝醉,第二天早上起來不僅頭暈胃難受,嘴巴更是酸得受不了,舌頭也痛。他想問又不好意思問,一直忍到今天才來旁敲側擊。
“那次你到底為什麽生氣?”
黑暗裏寂寂半晌,厲醒川方才出聲。淩意以為他是要回答自己的問題,沒想到他卻問:“淩意,五年前你為什麽反悔。”
怎麽也沒料到他會突然問這個。淩意微微睜大眼睛,瞳仁有些失焦。
“是不是有人逼你?”
厲醒川直視着淩意,淩意張了張嘴。
他很想答是,真希望當年是有人逼他。可事實是,沒有人逼他,一切情非得已都屬自願。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能跟厲醒川遠走高飛的機會,說到底還是他自己交換出去的,根本談不上逼迫。
見他說不出話來,厲醒川低聲道:“淩意,我要你實話實說。”
淩意睜眼望着他,虛空地浮在漆黑一片裏,又聽見當年那通電話。
“醒川……對不起……我去不了機場了。我、我想來想去,還是決定不走了。我要是走了,我媽媽怎麽辦呢?醒川,你原諒我吧,我是媽媽的兒子,我是媽媽唯一的兒子,她不能沒有我,我也不能沒有她。你明白的對嗎?”
淩意打了個寒噤,聲音微微發顫:“醒川,沒有人逼我。”
厲醒川躺在外側一動也沒有動。
寂然許久,久到淩意以為他已經睡着了,才聽到他說:“淩意,我也是唯一的兒子。”
不用任何人提醒,厲醒川能将那通電話的內容倒背如流。多少個戍邊的夜晚,萬籁俱寂的曠野中,他別着槍躺在亂石上,一靜下來想的就是那番話。
月光所照,皆是故鄉,只是身邊再沒有淩意。
半生父母恩,他放棄的比淩意更早,也更無法回頭。這一身的骨血,如果不是已經到了破釜沉舟的地步,誰又肯輕易舍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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