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事故

宋媛向來沒什麽豪情萬丈的進取心,研究生考的還是本校本專業,跟的導師也是原本熟悉的,所以沒什麽懸念,她順利的過渡到新的學習階段。

她有時往返在宿舍和歷史學院的教學樓之間,在心裏安慰自己說,本來我們學校的歷史學就不錯的,沒必要舍近求遠。這話她也拿來和蔣鲲鵬說過,鲲哥見過大世面,怒其不争,說你不能考個牛逼點兒的學校麽,去一去人才濟濟的大都市啊,怎麽這麽沒有雄心壯志!

宋媛不意與他多言,她漸漸發覺和他的人生觀不同,她不知從何時開始,覺得其實沒必要做好每一件事,能認真做好一兩件事,就很好了,就能覺得很幸福。鲲哥迅速的發來信息反駁她:你這燕雀、夏蟲、大井蛙……

她愉快的掃了一眼,沒再理他。

想慷慨激昂指點江山的人可多了,江山太小,有點不夠用,她就不去湊熱鬧了。zzu 挺好的,質樸無華又務實,自習教室也夠多,還有暖氣。就是冬天太冷,風有點兒大,從圖書館回松園宿舍的路上,宋媛常常凍得裏外冰涼;亭雲路上偶爾冬日暖陽,這點日光仿佛也知道自己成不了氣候,略照照就退了,同她一樣沒有搏殺四方的進取心。

她有時候也在泊月路的柳樹下坐坐,看絡繹不絕的本科學弟學妹們打鬧着走過,穿着同款衛衣的小情侶伉俪情深,女孩兒把手插在男生的大衣口袋裏。

她想,這兒的冬天可真長,不像她們老家,江浙一帶冬天不漫長,春風就在一夕之間。當然,聽說比江浙再南方一點,東南沿海一帶有更溫暖的冬天。嗯,只是聽說,她在心裏強調。

她高二那年暑假,收到過一件特別的禮物,是兩個新鮮的椰青,從東南沿海發來。宋媛從小沒什麽特別的愛好,但喜歡喝椰汁,每次她和蔣鲲鵬鬧掰,最後他都買椰汁給她,示好,後來那家鄉土氣質濃郁的椰汁品牌出了大盒裝,鲲哥就很誇張的抱一大盒來賠罪。宋媛物質世界沒有精神世界豐富,容易被腐蝕,收了禮物就清風拂過,還是好兄弟。

後來,程為說:“這個不好喝,這裏面兌了白砂糖,新鮮的椰子才好喝,在椰子殼上敲個洞,插根吸管進去,我們老家有很多,等我什麽時候回去,給你寄來。”

她就很向往,向往程為的老家,滿大街都是椰子樹,随便摘,插個吸管就能喝,像童話裏的糖果屋……

當然,她當時收到這禮物時并不特別開心,那時程為剛剛辦完轉學手續,宋媛知道,他家搬走了,從他們這小油城裏遷回原籍去,她隐隐覺得,他是從他們的世界裏消失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收到他寄來的椰青,有種江湖相忘的味道。

後來,高三一開學,程為本來站在金字塔尖上,忽然一轉學,好多同學都問他去哪兒了?那陣子,正盛行高考移民,宋媛他們這中原大省是全國出了名的高考難,于是有辦法的家長都在高二前後給孩子換個省參加高考,好贏在起跑線上。所以很多陰謀論者都說程為也高考移民去了。

其實她知道,他家是因為出了大事,并不是為了高考。那年暑假,有一天宋媛正在廚房裏被劉女士逼着學炒菜,她媽說:“女孩子家家,怎麽能連個番茄炒蛋都不會做呢?将來是要餓死的。”宋媛舉着鍋鏟,但心裏不服,這是什麽邏輯,女孩就得會做番茄炒蛋,男孩就不用了,男孩跟着番茄一起光合作用麽?!

晚飯後,她爸爸回來了,滿臉的陰雲密布,坐在沙發上長籲短嘆。她本來虛掩着房門,在床上趴着,偷偷的看杜拉斯的《情人》,不能讓劉女士發現,雖然她媽也不知道這裏面講的是什麽,但光憑這書名就足夠引爆她的神經,所以宋媛看得很隐蔽,小心翼翼。

斷斷續續聽到外面她爸爸在說:“老程真是倒黴啊,是幫人替班的,套管一下來,當場就不行了。”又感嘆:“他家裏可怎麽辦啊?他兒子和媛媛一個班的,馬上高三了……”

“哦喲,他家兒子學習可好了,媛媛每次都考不過他。”宋媛聽到她媽媽同情的聲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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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在說誰?說程為麽?她趴着,耳朵對着門外,她爸爸繼續在說:“連醫院都沒有去,直接就拉到殡儀館了……”

宋媛合上書,塞在枕頭下面,開門出來,問她爸:“你們在說程為家麽?是程為爸爸出了事故麽?”

平常她不怎麽打聽老宋工友們的事,她爸媽也總說她小孩子家,管好學習少管閑事。這次倒不同,她爸媽同時沉默了一會兒,她爸爸點了點頭說:“程為爸爸沒了,就在昨天晚上。”他想了一想,還是接着往下說了:“當時井臺上正在下套管,鐵索松了扣,從一百多米的井架上砸下來,一死兩傷,老程碰在頭上,當場就不行了……”

宋媛倚門框站着,只聽着,沒有聲音。聽到她媽媽在嘆息:“作孽喲,好好的一家人,男的就沒了,剩下的怎麽過!程為那孩子,文質彬彬的,他媽媽還經常身體不好……”

後來,宋媛爸爸準備去吊唁的時候,她問爸爸:“我能不能也去?”老宋想了想,點頭說:“換身衣服,一起去吧。”

她去換衣服的時候,聽到門外她爸媽對話,媽媽說:“媛媛去幹什麽,我們大人去就行了。”

爸爸說:“是媛媛同學家嘛,應該要去一去。”

那是她第一次走進殡儀館,工會的阿姨給她發了小白花,她認真的別在胸前。擡頭時遠遠看見程為在聽幾個領導模樣的伯伯說話,側身站着,她才忽然發覺,他竟這麽高,比他面對的幾個大人都高出半個頭,那一刻,他也像大人一樣。

沒有別的同學來,只有她來了,她跟在爸爸身旁,還像個小女孩,隔着人群,她能看到程為一手扶着憔悴的媽媽,一手抱着遺像,最後的時候,他還代表全家向局領導和工會表達了謝意。

只不過,宋媛聽他聲音沙啞,有點陌生,她記得不久前,學校的藝術節開幕時,他還應邀作了開場發言,那時他音色清亮,像另一個人。

來了很多程爸爸生前的同事和朋友,宋媛一家跟着吊唁的人群退場前,她停步回望,正好看到程為向她們這邊投來目光,她努力的想和他對視一眼,卻被後面的人擋住了視線,她媽媽拉着她跨出了大門。

從那以後,她再沒見過他了。最初,高三那年,他們還有聯系,那時還流行用 QQ,不過他們都功課太忙了,不怎麽常用。宋媛記得,他們當年考進重點班時,開學先來了次摸底考試,集齊了周邊幾個子弟中學的高手,她一下子沒了競争力,考了年級第十八名。所以蔣鲲鵬嘲笑她不争氣,怎麽幹不過別校的人,特地給她看,把她 QQ 的備注名稱改成了“十八妹”,她氣得跟他扭打半天,才想起來,要去看一眼旁邊程為給她的備注,她扒着他的鼠标,自己點開看了看,嗯,“明清後”。

她看完就笑了,這個不錯!于是,她索性把自己的昵稱也改成了“明清後”,時至今日,她用習慣了,所有的社交軟件上,她都叫這個名字。

後來,等高考完,塵埃落定,也似乎是一夜之間,大家都改用微信了。她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捧着手機猶豫了很久,她确實考得一般,沒考上如雷貫耳的名校,但也差強人意,不算特別失手。她猶豫,是因為想問問他考到哪裏了?可是又想,多此一問,他這一手好成績,總不過是那幾個赫赫有名的大學吧。所以她又放下了手機……

又隔了很多天,老宋不知從哪裏學的新手藝,自己編了個吊床,五彩缤紛的,綁在陽臺的防盜網和門框上,宋媛趁着爸爸不在家,坐在那吊床上一邊晃着一邊發呆,再過兩周她就要去大學報道了,她想着想着,拿出手機發了條微信給他:程為,我考了鄭大,不知道你考了哪裏?

想了許多天,考慮了許多種問法,抛磚引玉、故作輕松,她都想過了,最後只發了這幾個字。可憐這幾個字,發出去後,也沒能得到回應,程為像是沒收到一般,毫無反應。

宋媛每天打開看一遍,在心裏疑惑:不能是因為她考得一般,就不理她了吧……他從前不這樣啊!

直到她新生報到完,參加完學院的迎新晚會,在軍訓的大太陽地裏曬得烏漆嘛黑。有天晚上,她們白天練了一整天踢正步,等到一挨床她就困得五迷三道,忽然收到信息,已經快十二點,她以為是蔣鲲鵬,眯着眼睛打開掃了一眼,居然是程為,他像是在回答她兩周前的問題,他說:我考了福大。然後又接着發了一條信息來,說:鄭大挺好的,而且離家近,離家近好,方便回家。

她迷迷糊糊的看着,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程為怎麽可能只考到福大呢?他高考失手了……

他說離家近,這話聽起來,跟她爸的語調一樣。宋媛覺得自己和程為相隔的大概不只是距離,更是隔着一個時空黑洞,不然怎麽一條信息有這麽長的時間延遲。

然而第二天一早,她抱着手機又看了一遍,忽然暗自開心了一刻,而後又理智的譴責自己,真陰暗,怎麽能把快樂建立在程為的痛苦上,像他這樣的人高考失利一定很難受吧!可是,他沒考好,讓她覺得和他的差距變小了,沒那麽高山仰止,他和我差不多呀……

所以那天,宋媛異常高興的跳下床,換了衣服軍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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