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又怎麽了!”李明遠的怒吼飽含了“天要亡我”一般的末路之感,那聲音何止一個悲憤,簡直堪稱控訴,“啊?又他娘的怎麽了!”
小厮險些被他“控訴”了一個跟頭,被世子爺盛怒之下的怒吼天女散花兒一般的噴了一臉的唾沫星子,連伸手抹勻都沒膽兒,只敢一邊兒拿眼神偷摸瞧着秦風,一邊兒避重就輕地說:“爺,您別問了……快回去吧,老王爺……在府裏等着呢。”
李明遠一肚子火,眼裏直冒火星子,氣的不分東南西北,喘氣兒都不順當。
小厮眼神兒飄的都快抽了,也沒被這暴脾氣的爺看進眼裏。
倒是秦風瞧見了,無聲輕淺一笑:“世子爺快去吧,別耽誤了正事兒,晚之告辭了。”
他說着,低笑着壓低了聲音,“世子爺,後會有期。”
說完這一句,他優雅的俯身作了個揖,飄然而去。
那月光一樣素白的身影前行至巷子口,一轉彎兒,再也瞧不見了。
眼見秦風走的幹淨,李明遠萬般不甘心也都沒有了卵用,面色鐵青地回身,頭上冒煙腳下踩着風火輪一樣走的怒氣沖沖。
兩個小厮對視一眼,苦不堪言,更不敢在此時惹他,只能一路小跑地跟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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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裏複又寂靜。
深巷無聲,月光不明,轉角處一抹白色的身影突兀的從暗處顯出了身形,無聲地出現在了那裏。
那人唇角含笑,一身素白,風采優雅無雙,竟是去而複返的秦晚之。
轉角處還有一人,渾身漆黑,整個人隐在了那無邊的黑暗裏,看不清身影更看不見容貌表情,不知是剛來,還是早就在那裏了。
暗中人說:“又是鬼,又是神,又是伶人,又是皇親,鬧的滿京風雨,逼出了肅親王世子才收場……鬧劇?我看這可比你們演的那些個大戲有看頭多了。”
秦風一笑,不置可否,不予置評。
暗中人看他這樣子,“哼”了一聲,繼續說:“李明遠這家夥也真是個棒槌,你說什麽他信什麽。求個親近?真虧你想的出來……也不知道他是真不聽戲還是假不聽,你在京城的梨園行裏,一不是世家出身,二又常常甩臉子不登臺,卻莫名其妙地紅了這麽多年,傻子都看得出來你有來頭兒,輕易不敢招惹,他倒是能一本正經拿你當那些勾欄賣笑的主兒,信你的鬼扯。”
這次秦晚之沒有裝啞巴,挑挑眉毛,自信的像個混蛋,招欠的語氣透着理所當然,與剛才那欲拒還迎的嬌羞模樣判若兩人:“自然信,在某些人耳朵裏,美人兒放屁都比醜人唱曲兒好聽。”
這次輪到暗中人被他堵的啞口無言。
秦晚之本就是這麽一個人神共憤的二百五,卻偏就因為那張臉,誰看了誰都覺得他是天仙。
暗中人忍了半晌,沒忍住:“這事兒就這麽結了?”
“不然呢?”秦晚之漠不關心道,“該死的死,丢臉的丢臉,聰明的、狡猾的也都知道把自己摘幹淨,就是拿準了沒人能抓到把柄。”
暗中人道:“……嚴格說起來,這事兒不怪肅親王府。誰們家沒有一兩起子沒溜兒又惹事兒的親戚,他不過是被借了手堵了這說不清的窟窿。哼,他們倒是反應快,懂得棄卒保車。……只是,你現在又是怎麽回事?”他的聲音停了一停,驟然又道,“難道?你也懷疑,肅……”
“別胡說!”秦晚之揮手打斷他,“什麽都敢說出口,你也不怕自己短命。”
“那你呢?”暗中人問,“若猜錯了也罷,若是猜對了,你此時招惹上李明遠,你要怎麽脫身?”
秦晚之沉默了一瞬,笑了:“脫什麽身?貪嗔方是本性,善惡未必殊途,哪有世人不無辜……說的好像躲開了就能幹淨。我們是他手裏一把刀,要持要丢,從來都是他的主意。有主見的刀都沒有什麽好下場,過剛易折,過利易屈,事到如今……你就希望是猜錯了吧。”
他收回了目光,負手轉身,利落幹脆地走進了那無邊黑暗裏。
“走了。”他笑罵道,“萬一不是,還真辜負了你老媽子一樣操這份兒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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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遠被小厮三催四請,火急火燎地回了王府。
肅親王自打王妃孫氏仙去,抽了筋兒一樣的要整頓家風,為了避嫌,王府裏一個丫鬟都沒留,連孫氏陪嫁帶來的老媽子都打發回了孫家。
王府裏沒有女人,後院裏趴着的野貓都是公的。
府裏三條光棍,沒有女人打理家,肅親王父子三人過的那叫一個随意。
整個府裏風格粗糙的一塌糊塗,水晶簾動、滿架薔薇這等風雅之景一概沒有,偌大的庭院,連花草都不愛好好長,一根根迎風搖擺的姿态頗有狗尾巴草的神韻,只沿着院邊圍牆立了一排練功的木樁子權當成了布景——家裏荒涼成這樣,也不知道王爺父子在外面大談風花雪月之時有沒有感覺到臉紅,滿心滿腦的纨绔風流,也不曉得都風流到了什麽鬼地方去。
李明遠剛往內院兒裏邁了一步,另一只腳還沒跟上,只覺得自己活該生生把那只腳剁了——回來幹什麽?丢人嗎?這腳特娘的不要太欠!
李明遠他爹,也就是當朝肅親王老千歲,據說也是曾經上過戰場殺過蠻夷的一員猛将——此時正披頭散發地蹲在光禿禿的院子裏嚎喪。
李明遠一進內院就皺了眉頭,在自家王府裏看不見花前月下也就罷了,反而總能看見老頭在家裏盡職盡責的撒潑兒,這也不知道是哪輩子修來的好德行。
肅親王李熹嚎的正起勁兒,絲毫沒看見邁步進來的兒子。
據說李熹愛聽戲,他倒真是不浪費名聲,如今逮到了機會,這可真是憋着勁兒發揮所長,不知道的還以為老王爺半夜睡不着覺,在院子裏吊嗓兒。
他哭的那叫一個聲情并茂,一邊兒哭嚎,還不忘一邊兒窮講究地抽空抹一抹即将掉下來的大鼻涕泡,乞丐都要嫌他髒。
他嘴裏念的抑揚頓挫,腔調裏回蕩的是一套背出來一樣的詞兒。
“我的王妃诶~~只說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如今留我一個人獨自悲傷~~丢而棄女往西歸了诶~~”
肅親王不愧是習過武的,腔調準不準暫且不提,這聲音可是真響亮,配上這不知道哪學啊來的詞兒,哭的那叫一個情真意切,蕩氣回腸。
然而世子爺并整個王府的下人們欣賞水平都有限,聽得一臉便秘。
沉默了半晌兒,李明遠用一種生無可戀的音調側過頭來問。
“……這又是怎麽的了?”
小厮忙湊上來:“世子爺,王爺這是聽了舅老爺……哦不,孫決要秋後問斬的事兒,方才在屋裏還睡得好好的,突然夢魇了,說是夢見了王妃……”
李明遠聽了一耳朵就知道怎麽回事兒,皺着眉頭就要朝李熹發火兒。
王府老管家從李明遠進門兒就一直瞧着他的臉色,此時可不能讓他跟老王爺打起來,忙湊過來打圓場,對着一群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的小厮一揮手呵斥道:“都怎麽當差的!一個個兒瞎了還是瘸了?沒看見王爺在地上坐着嗎?這天氣地上涼!坐出病可怎麽辦!……都是死人嗎?快上手扶起來啊!”
老管家這一句喊醒了院子裏一群站着挺屍的侍衛、小厮——這群人方才傻不愣登地在那杵着,比木樁子還僵硬,如今雨後春筍一般的活了過來,七手八腳地一窩蜂沖上去攙扶地上的肅親王。
肅親王被一群大小夥子架着,猶自覺得哭的不過瘾,矮着身子就往地上溜兒,吃準了這群下人不敢把他摔地上。看那架勢,分明是不哭到天荒地老不罷休,結果連蹦帶跳地表演拍大腿的時候,一擡眼兒,看見了大兒子一臉不忍直視的表情。
肅親王在這樣的表情下,當爹的自尊立刻回來了,也不嚎了,也不耍賴了,腰杆子也不跟沒骨頭一樣地往地上彎了,一梗脖子,氣吞山河地吼:“逆子!站在那裏裝什麽死!還不趕緊來扶着你老子!”
這一嗓子跟李明遠頗有血緣相承的風采。
李熹這老頭兒年輕時候在軍中待得太爽,動不動就喝酒罵娘,回了京城以後恣意風流、鮮衣怒馬,卻擋不住他底子裏是個不學無術的文盲——怪不得那大家閨秀一樣的王妃張氏跟他過不下去,兩口子見面活像鬥雞;而那潑婦賊婆一樣的孫氏反而跟他相濡以沫,惺惺相惜。
李明遠掏了掏被他爹吼的發麻的耳朵,只覺得自己渾身腦袋疼。
但是氣勢這個東西也要分個先來後到,李明遠此刻已經失了先機——肅親王老千歲這當爹的一馬當先地犯了混蛋,李明遠這當兒子的萬萬不能跟着犯,只能咬着牙翻着白眼愣裝孝子賢孫。
“行了行了,父王您哪那麽大氣性。”李明遠上前兩步,一邊兒規勸着把肅親王扶到了手裏,一邊兒不着痕跡地按了按肅親王的胳膊肘,又隔開了剛才七手八腳上來攙扶老頭的一衆閑人,“大晚上的整點兒消停……鬧什麽呢,來,兒子扶您回去歇着。……唉,問你呢,李明遙這敗家玩意兒哪去了?不知道?不知道都特麽還不出去找?他這時候往外跑,是不是生怕肅王府還不夠出名?”
管家:“……”
小厮們:“……”
肅王府內院一片肅靜,一個敢來搭話兒的都沒有。
王爺和世子爺倒是頗有默契。
這爺倆兒自成一體,一個氣哼哼罵罵咧咧的從地上爬起來,也不知道數落誰;一個應付自如地“好好好,您都對……哎,小心邁個門檻子”地跟着聽,完全不走心。
李明遠扶着肅親王進了屋,臨了對跟在身後的一衆下人揮了揮手:“都散了吧,還杵在這兒幹什麽?啊?等着領賞還是他娘的看耍猴?”
小厮侍衛一個個臉色鐵青,被肅親王鬧的糟心,又繃着精神不敢笑,聽聞此言,果斷散了個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