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正乙祠戲樓連天的大戲最終是沒有唱到最後一天。
這次總算不是因為走水或者人命官司這等晦氣事兒,倒是因為朝廷來了客人。
說是客人,但是“客人”這倆字,朝廷說起來是不情願的,官方的說法,叫做“藩屬”。
這次來的屬國還是個刺頭兒,來自西邊的蠻族,此番,正是他們派來了個王子,入京朝拜當今聖上。
可惜日子選的不巧,正是正乙祠戲樓這大戲閉幕前的最後一天。
蠻族王子要從西門兒而入,城西這一片地界兒在那日全部都要禁衛戒嚴,今上派了皇長子做使者代為迎接。
皇長子今年十八,是長非嫡,向來為人謹慎,兢兢業業地從他父皇手裏接過這差事兒,提前兩個月就命人在京西開始布防,到了蠻族王子入京這日,更是命人早早開了城門淨了街道。這般小心,別說那邊鑼鼓喧天熱鬧非凡的唱大戲了,連只老鼠想從西門兒過,都得被當街亂棍打死。
如此情勢之下,家國為大,朝廷為重,什麽都得為此讓路,區區一場戲,當然是唱不成了。
京城百姓也無奈,在國事上卻也不敢妄議,只能紛紛郁悶着從看戲轉去看蠻子,憋悶又坦然的地拿蠻子當猴兒。
皇長子瞧到禮部報上來的儀程,又聽說老百信準備拿蠻子當猴看,頓覺壓力山大,謹慎又謹慎地吩咐底下人多加了三層布防,更令準備看猴、哦不,看蠻子的百姓不得接近儀仗六尺之內。
皇長子本意并不想擾民,但是是個難得的清醒人,仔細想過很多次,對付蠻人,還是得小心着來。
不怪皇長子處事謹慎,全因為蠻族人不好惹,昔年在關外的時候,殺人放火搶女人這等野蠻之事簡直就是蠻族的日常娛樂,從晉朝還沒入關的時候,他們就雄踞在西邊兒虎視眈眈,一言不合随時準備尥蹶子。
這群蠻人,打仗不要命,個個兇狠,所占的領地又确實太貧瘠了些,年成不好的時候又實在養不活自己的族人,幸而這群化外之民活的糙,書也讀的少,因此腦子都不算太好使,只懂得打砸搶燒地去犯晉朝的邊境,陰謀詭計玩兒的實在有限,但即使這樣,早些年的時候也已經是晉朝的心腹大患。
太/祖皇上千古一帝,一代英豪,問鼎中原後用了十年穩住了千裏河山內外,先後嫁了三位公主去蠻族,又給朝廷争取了小十年的修養時間,最終禦駕親征,揮兵向西,把這群時不時就來讨便宜的蠻子打得哭爹喊娘,邊境難得平靜了十幾年。
太/祖去世,後來的聖祖皇帝也不是好惹的善茬兒,但是,四境之禍就在那時方開始慢慢凸顯,東西南北皆是隐憂,朝廷不能只顧一邊兒,對西邊兒的蠻族,縱然沒有放任它做大,卻也确實沒有心力一棍子打死省得他死灰複燃,只有連打帶養,就這麽養出了後世一個禍患。
如此幾朝,直至先帝末年。
先帝纏綿病榻,朝綱亂象漸生,幾個不成器的兒子開始了“你絆我一腳我捅你一刀”小流氓打架一般的的漫長奪嫡,大部分心思都用在防着兄弟背後使壞上了,什麽邊境什麽內憂,在這群敗家子兒眼睛裏,全都不如金銮殿上那個金燦燦的座椅子。
這終于讓這蠻族終于得了好時候休養生息。
再後來,平陽公主奪信牌,今上頂着“救駕勤王”的正統之名得登大寶,即位後三下五除二地收拾了一溜各懷鬼胎的兄弟們,這才終于騰出了手來對付西邊兒這群蠻子。
再往後說,就是肅親王挂帥出征遠征西部的事兒,肅親王雖然受了傷險些玩完,但軍工戰功是實打實的,蠻子被打的鼻青臉腫,從此自稱屬國,歲歲納貢,老實地恨不得跪地吐舌頭裝哈巴狗。
這一老實,就是近二十年。
二十年山河故裏,難得的家國安寧。
可是,這安寧是真的嗎?
人人都覺得蠻族是被馴服了的狗,卻不是誰都忘了那本來是吃人的狼。
而蠻族可謂是晉朝屬國中最傲慢的一個了。
在晉朝,無論哪個屬國鄰邦派人前來觐見,都要對皇帝行三拜九叩之禮,偏這群蠻人一膝蓋都不彎。頭兩年剛被打服帖的時候還好一點兒,當年禮部的人連講理帶恐吓,引經據典口沫橫飛,都愣是全被這群蠻子當成了放屁,最後不知道蠻族使者團裏的一個人對他們那勞什子使者說了句什麽,這使者才不情不願地雙膝跪倒,不等今上發話,就徑自站了起來。虧的皇上知道這群東西都是什麽脾氣懶得追究,又正是占足了先機的時候,也就沒怪罪。
如今這些年,蠻族雖然每年都要納貢,時不時還要給皇帝送來個公主,一個比一個醜的辣眼睛。
別人家獻公主都挑齊整的,樣貌不說出衆也都別有風情,比如出美人兒的李朝,送來的公主郡主都得了皇帝青眼,在後宮好好兒的做着娘娘争着寵。
偏只有蠻族審美獨特,送來的公主個個兒膀大腰圓,遠遠一看像根又白又瓷實的漢白玉墩子,大腿比皇帝的腰還粗,更有一位才藝特別出衆的,一見面兒就給皇帝表演了一出兒倒拔垂楊柳,可憐了東苑行宮裏的安安生生長了百年的老柳樹和吾皇那被驚的快要掉出來的眼珠子。
皇帝實在消受不了這魯智深一樣明媚的女子,又不能怠慢了這蠻子公主,空顯得自己小氣,只能随手丢給近臣以示恩寵。
然而這恩寵太刺激了,滿朝文武,公侯權臣,誰們家得了這恩寵,都紛紛覺得自己可能早就失了寵,連夜分析了一番皇帝此舉的用意,滿心覺得自己大概不知道什麽時候得罪了皇帝,皇帝這是在借刀殺人,更有甚者,回家就寫了折子請辭,已經準備帶着一家老小該卷鋪蓋,從朝中滾蛋了。
且不說晉朝的棟梁們和吾皇被這些蠻族公主搞得多麽心塞,蠻族倒是很滋潤,送過來的公主們一個個兒很受優待(廢話!阖府上下就她吃得多還沒人打得過她),更因為與晉朝多年沒有戰亂,已經早不是二十年前那被打進泥裏的落魄時候了。
想來當年他們就能那般不知好歹,如今他們內部緩過來一口氣,眼睛越發要長到腦袋頂子上了。
今上受過若幹蠻族公主的驚吓,對這幫蠻子采取“眼不見心不煩”的策略,只在紫光閣草草露了一面了事,對于蠻族王子,除了他那些假意恭敬的廢話,一個字兒都沒打算聽,就随便尋了個由頭,起駕回宮歇息去了。其餘的事兒,從接待到扯皮,一律甩給了皇長子。
紫光閣的筵席倒是山珍海味,為了照顧蠻族的飲食習慣,還特意吩咐廚子添了烤全羊等菜。
蠻族人吃的不亦樂乎,晉朝一衆官員,從皇長子往下,臉色就不那麽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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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罷後,按照儀程,還安排了觀戲。
皇家看戲一般都在暢音閣,只不過暢音閣設在內宮,此時拿來招待一群別有用心的屬國來使顯然是不合适的,因此禮部和內務府升平署一商議,決定把戲臺子搭在了西苑。
宴席上,除了倒黴催躲不開的皇長子,一衆公侯子弟都是被今上點名去作陪充門面的,宋國公世子蕭禹也赫然在列。
朝廷的飯吃的不好消化,蕭禹在宴席上吃了一肚子氣性,千辛萬苦地盼來了去看戲的好差事兒。
滿京城都知道宋國公世子是個戲迷,自己就捧着戲班子,哪個角兒哪段兒唱的好,這位爺門清兒,甚至南府裏好多出身民間的藝人,都有蕭禹的引薦之恩。
南府管事兒的是內務府裏派出來的,年輕時和伶人們在一起混久了,仔細看,依稀還能看出那獨特的一種透着脂粉氣的眉清目秀,只是如今上了年紀,那點兒清秀怎麽看怎麽不倫不類。
此人姓陳,底下人稱他陳管事,背後卻又都笑話他是個二倚子。
這陳管事倒是與蕭禹有幾分淵源,昔年他在內務府裏被擠兌的混不下去險些去跳井,倒是蕭禹路過瞧見了,命人攔住他不準他尋死不說,還賞了他一碗飯吃。
這陳管事為人雖然娘唧唧不大氣,心裏卻是有大是大非,後來他在南府混出點兒名堂,卻仍舊惦念蕭禹那“一飯之恩”。
蕭禹先前能往南府裏引薦伶人,背後跟着操持的,都是這陳管事。
蕭禹在宮宴上吃了一肚子火兒,只感覺蠻子愛吃的那些個羊肉格外的上火,更兼他實在懶得看那群蠻子臭不要臉地吹牛耍橫,幹脆溜達到西苑後臺去消食,迎面就瞧見了陳管事。
陳管事一張白白胖胖的臉,眼睛笑的眯了起來,遠遠見到蕭禹就迎了上來:“蕭世子一向可好。”
蕭禹可有可無地應了一句,心思完全不在這上:“唔……還成,今兒怎麽你在這兒?”
陳管事只笑,不答言。
蕭禹這才心不在焉的回過悶兒來:“哦,爺糊塗了這是,可不這攤子都得你盯着。……怎麽樣?今晚上是哪出兒?鼎盛春秋,還是勸善金科?”
“今兒個是杜老板的昭代簫韶。”陳管事應聲道。
蕭禹點了點頭,擡頭就想往後臺溜達,卻被陳管事兒喚住了。
“爺……”陳管事兒看看四周,見四下無人,才壓低了聲音道,“爺,秦老板來了。”
蕭禹一怔,說不上意外還是不意外,只是問:“他這人一向懶,熱鬧都不愛沾,今兒怎麽勤着往這兒湊?他要上戲?”
陳管事兒陪着笑:“哪能啊,您還不知道這位,千金難買一句他樂意,這時候,誰敢請他來唱戲。”
蕭禹回想了一番秦風的素行不端,覺得陳管事說的甚是有道理,卻也一時拿不準秦風這又是要整什麽幺蛾子。
這在秦管事面前是不好明說的,蕭禹不廢話,直接道:“他在哪呢?帶路吧,我去跟他打個招呼。”
陳管事就等他這一句,忙擺出個請的姿勢,引蕭禹向後臺而去。
兩人行至半路,有一搭沒一搭的正說着,忽然見前面氣沖沖着急上火地竄過一個人形的炮仗,這炮仗一樣的爺滿面怒氣,也不知道跟誰憋出這麽大的火兒,若是讓他逮到了人使勁發,天都要被他燒出窟窿。
此人在蕭禹眼前一晃而過,快的活像準備上天的竄天猴,沒等蕭禹出聲,只給蕭禹留了個後腦勺當念想。
蕭禹瞧着那後腦勺,愣了一愣,這人他認識,正是前些日子剛被他找過麻煩的肅親王世子李明遠。
只是這什麽日子,他怎麽跑到這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