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外臣
夢裏,胤禛置身一片開得正豔的梅林深處。剛剛下過一場大雪,沒有風,玫紅色的花瓣上還積着薄薄的雪,陽光暖洋洋的,居然一點也不似北京城的冬日那般苦寒。
似乎有人正與自己并肩而行,耳邊咯吱咯吱,是自己與身邊的人雙腳踏雪的聲音,沒人說話,很長時間就只是這麽并肩走着。
想看看那誰……想看看那誰……
可是脖子卻似僵硬了一般,任憑如何想轉頭看看,也無法挪動分毫。此時那人似乎也同自己想到一處去了,突然伸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子,攥在手心裏,緊緊握住。
胤禛詫異地想要回頭,但只看到個模糊的臉,只是覺着很熟悉很安寧,卻又帶着淡淡的無奈,讓他忍不住想嘆一口氣。
是烏喇那拉氏麽?不會,烏喇那拉氏雖然安靜知禮,但決不會讓他有嘆氣的沖動。若說是十三那個小子倒是有些可能,但十三從來就不是個安靜的。餘光瞥見這人腰間懸着一枚團龍圖案的青玉,上面模模糊糊地刻着字,這玉佩他認得的,但凡有皇子出生,周歲時皇阿瑪都會賜下篆刻着皇子名諱的玉佩。
此時那人似乎又開口說了些什麽,只是仍有些聽不真切,胤禛有些急了,努力去聽,用力用得狠了,脖子似乎有些抽痛起來,但至少看見了那人淺色的薄唇。
都說唇薄如紙的人最是能言善辯,卻又冷心薄情,不知道這是哪個兄弟……此時那張薄唇張了張,說道:“……四哥,此番我輸得心服口服,至此以後,生生世世,永不相見罷。”
小八!
胤禛陡然張開眼,入眼正是夢中那張平靜吐出‘永不相見’之言的薄唇,不過那薄唇的主人卻仍是安安靜靜地睡着,哪裏有半分清醒的樣子。
胤禛才驚覺原來是一個離奇古怪的夢,而自己卻因為被子裏太過暖和而大汗淋漓,而那人卻是睡得踏實。
但因着方才那個夢境,胤禛心中有些不痛快,翻身欲要下床,這一動之下脖子抽痛起來,才知昨晚睡時怕是脖子有些落枕,起身的動作也不由僵住了,就這麽一僵的功夫,袖子卻被胤禩一把捉住了。
胤禛低頭看去,正好看見胤禩閉着眼皺着眉頭說了聲:“小九,別去!為我不值得……”語調雖然模糊,但其中擔憂意味卻是毫不掩飾。
胤禛确信自己沒聽岔了,頓時疑惑起來,心中也有些堵,說不清楚是為什麽,他昨晚也聽見胤禩醉話連篇,即使被當做了女人也只是小小怄一下氣,然如今小八這夢呓,卻分明是睡着了也心心念念惦記着老九……念來念去,倒是他這個當暖壺當到落枕的人,沒被叨念過,心中頓時不平起來。
想到這裏,胤禛也沒了‘輕手輕腳’的心情,将袖子抽了出來,自己起身取過昨晚扔在一邊的外袍自己穿戴起來,全然不顧這樣的動靜會不會将人吵醒。
胤禩果然迷茫得睜開了眼,但只一刻便有咕哝了一聲,翻身繼續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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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時辰尚早,只有一些生火做飯的軍士在外圈走動,連蘇培盛與高明都仍是半夢半醒着,這廂兒聽見裏間響動,連忙起身正要去掀那簾子,卻看見胤禛大步走了出來。
蘇培盛連忙告罪,胤禛沒什麽表情,轉頭對高明道:“先不用進去,你們爺昨夜喝多了,還未起身。”
蘇培盛聽說八爺還未醒,便壓低了聲音道:“爺可是餓了,奴才這就去吩咐小廚房拿些點心來。”
胤禛擺擺手,道:“不必,讓人去牽馬過來。”
蘇培盛跟随胤禛多年,自然知道此刻主子大約心情不大好,想要騎馬松快一番,便低頭應了出去。
……
小半個時辰之後,天色漸漸大明起來,胤禛騎馬回了營地,身上跑出了一層薄汗,心裏倒是輕快了許多,将馬與馬鞭交予下人之後,自己快步走回自己帳子的時候,正看見胤禩盤腿坐在帳內矮桌邊,低頭喝着一碗奶子,桌上也還放着四、五個小碟子,裝着冷熱皆有的各色酥油點心。
胤禩聽見響動,轉過頭來,見是胤禛,便道:“四哥起得可真早。”
胤禛觀他目光仍有些呆滞茫然,便知這人怕是宿醉仍未完全清醒,心道:活該,叫你昨晚折騰爺,害得爺落枕。
蘇培盛給胤禛端上一碗熱騰騰的奶子,又上了幾樣小點心才退下。胤禛心裏琢磨着一些事兒,也不想開口,胤禩壓根兒沒睡醒,頭還有些疼,只模模糊糊地記得今個兒一大早,好像老四是從自己被窩兒裏爬出去的,但他實在沒用勇氣去問昨夜他到底說了些什麽,也只是呆呆得一口一口嘬着奶茶喝着,一個早上各懷心事。
……
在草原上逗留的第二日,康熙繼續會見蒙古王公,随行的軍士們輪班休整,馬匹也有專人看管喂養。
一大早,陸陸續續又有阿霸哈納臺吉塔爾巴等來朝,各路臺吉貝勒們除了拜見大清最尊貴的博格達汗之外,也忙着為自己子民撈撈錢財牛羊,順便将各個部落之間一些紛争拿出來讓博格達汗評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比起十年前那次羅倫會盟的紛擾程度差了許多,康熙處理起來自然游刃有餘。
同往常一樣,老爺子回見各個蒙古王公的時候,都會讓太子在一旁觀摩學習着,不過這次特別的是,出了太子之外,也捎上了老大與老四。
胤禩沒被老爺子惦記上,正合了他的心意,趁着上午的時間補了一覺,醒來只覺神清氣爽、生龍活虎。
胤禩心知午飯過後,便是騎射圍獵一類的活動。昨日夜宴上大阿哥出了風頭,今日太子定是要掰回一成的,自己自然不會去讨個沒趣兒,只要獵物拿得出手不丢臉即可。
想到這裏,胤禩便轉身去了馬廄,打算選一匹好馬先跑跑活動一下也好。
當胤禩正在馬廄裏裝模作樣的相馬,忽然聽見身後有人道:“奴才給八阿哥請安,八阿哥吉祥。”
這聲音挺耳熟的,胤禩記憶力極好,他活了兩世,熟人自不必說,就算是陌生一點兒的,只要同他說過話的人他都記得名字,但這人卻只是熟悉而已,想來是今世只見過一面的人。
胤禩轉過身去,見一個年輕的武官打扮的人做了個馬紮給自己行禮,一擡頭一雙黑黝黝的眼睛對着自己笑,頓時也開心起來:“原來是星輝呀,你也來了塞外?”
自從上次與裕親王酒樓一聚之後,胤禩便沒見過星輝,誰叫他被罰在家思過呢,不過倒是聽裕親王提過他幾次,都是當做一個可造的後輩來看。胤禩與裕親王最親,說句不地道的話兒,他倒是更情願福全做他這一世的阿瑪。只有福全是一心一意待他好,因此,只要是福全看中的人,胤禩也會自然而然地看做是值得交好之人。
星輝出身滿洲大姓,又有軍功在身,年紀輕輕便是正黃旗的副都統,這次也随着老爺子一道來了塞外,他昨夜值了班,今日上午便輪休着,才想着到馬廄來看看,想不到居然看見了有過一面之緣的皇八子。
上次在酒樓雖未說上幾句話,但那一次胤禩給他留下的印象不錯,兼之裕親王時時在他耳邊誇獎這個皇子,他也不由起了些結交的心思,但礙着皇子與外臣不得私下結交的規矩,一直猶豫着,誰想今日竟然在這裏碰上了。
兩人既然見過,又有些一見如故的感覺,便也沒什麽拘束,胤禩說了來馬廄的原因,星輝倒是對馬匹有些研究,他上過戰場,自然知道戰馬的好劣,平時也喜歡遛馬,既然八阿哥說起,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地說起相馬來,一時間早将‘值了夜哨回去休息’的打算抛在了腦後。
……
胤禛整個上午都跟着老爺子,學習如何處理政務,一直到康熙覺得有些累了,才免了蒙古王公的朝見,剩下的事情不急,留着明日再處理,梁九功忙遞上一杯熱騰騰的酥油茶,及一碟子香酥可口的小點心,太子、大阿哥與胤禛那邊自然也各自都有一份兒。
幾人規規矩矩地謝了恩,安靜的吃完了點心,見康熙神色疲憊,便知趣地告退出來,各自回去準備下午的騎射事宜。
離飯點兒還有一陣子,康熙确實累了,便由梁九功扶着自己躺在軟榻上歪着,随口道:“你看太子與大阿哥,哪個箭法更勝一籌?”
梁九功知道康熙的脾氣,這個時候說‘奴才不敢妄加猜測’反而不美,便堆起一張惶恐的臉,喏喏道:“喲,這奴才可說不好。大阿哥那是真刀真槍在戰場上練出來的,但太子爺的箭法不說是百步穿楊,那九十九步穿楊定然是有的……這可真是為難了奴才了。”
康熙聽罷心裏的确挺開心的,兩個兒子都是巴圖魯啊,便啐道:“說了當沒說,你個老刁奴心裏怎麽想的,朕還不知道?”
梁九功連忙惶恐告罪,很狗腿地親自上前給康熙捶腿。
……
胤禛回了帳子卻沒看見胤禩,想想也是,小八這麽個大活人自然不會乖乖呆在帳篷裏什麽都不做等自己回來,便轉身捉了賬外的侍衛問八爺去了哪裏。
輾轉了一刻,胤禛在馬廄找到胤禩的時候,看見他與一個穿天青色副統領品級服侍的年輕男子相談甚歡,細看之下,那人居然還是自己認識的,正是烏喇那拉氏的大哥,現今似乎是正黃旗的副都統任職。不過……小八是如何認識他的?
胤禛心下存了疑,面上倒是不露聲色,橫豎他平日裏也是冷面嚴肅的模樣,心裏怎麽想的只怕除了他前世那個冤家還真不會有人知道。
不過,他前世那個冤家此刻心思并不在他身上,也就不會去琢磨他的想法。
馬廄裏人來人往,早有下等軍士跪地叩見四阿哥,這些動靜自然驚動了正在談馬的兩人,回頭見是胤禛,便分別見了禮。
胤禛不欲多留,随口詢問了幾句,便借口午飯已經備下,要趕回去了,星輝連忙行禮恭恭敬敬地送二位阿哥離去。
胤禩倒是轉頭指着一匹馬道:“星輝你可記下了,這是爺的馬,可別讓人牽走了去。”
星輝忍着笑,恭恭敬敬的應下了。
回去的路上,胤禛皺着眉頭,忍不住提點胤禩,與外臣打交道要注意分寸,若是讓有心人看去了,免不了借機生事。
胤禩心中自然知曉這其中的利害關系,他前一世裏被扣上的罪名裏頭,‘結黨’這一條可是大罪,當年那個‘八爺黨’可是網了朝中不少的人哇。其實那個皇子會真的一個外臣都不去結交,又不是出家當和尚自己關起門來過日子,不過是程度不同罷了。前一世他太過自負,也心急了些,的尺度沒掌握好,犯了老爺子的忌諱,後來又被四哥惦記上了。這一次,這個尺度他自然會小心把握,像是于成龍那樣的官兒,就算多結識幾個,也出不了事兒。但若是像索額圖、隆科多那樣的權臣,一個只怕也會嫌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