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後院

衆人只聽‘咣當’一聲脆響,便見四貝勒手中的茶碗碎了一地,而他本人面上更是黑氣升騰,一片鐵青。

胤禩在短暫的呆愣之後,也才意識到自己聽見了什麽,這是內院陰私,謀害皇嗣!雖然如今老四尚未登基,也不是儲君,只是一個不顯山不露水的貝勒而已,但弘晖卻是他的嫡子——

此時胤禛咬牙對陳祖衡道:“你接着說。”

橫豎已經這樣,陳祖衡也沒了顧慮,陳祖衡便将自己的疑慮一一道來,他雖知中毒之事大概是八九不離十了,只是是何種毒卻需帶查證,若是能找着那被下毒之吃食器物,自然事半功倍。

“四哥……”胤禩沒想到會牽扯出這麽一件內院污糟之事來,有些擔心地看向閉目沉思的胤禛。

屋內諸人誰也不敢說話,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四阿哥。

将近日來嬷嬷丫鬟們所說的話在腦海中過了一遍,須臾之間,胤禛睜開眼,黑漆漆的眸子将所有情緒都壓了下去,口中吐出冰錐子一般的話來:“蘇培盛,你去将大阿哥平素常用的零食荷包、連同裏面剩下的東西一并取了過來,別讓人看見。”

蘇培盛早已汗流浃背,聞言立時低頭銜命而去,心中隐隐猜到:這四貝勒府的後院,看來是要變天了?

……

那零食荷包自從弘晖上次大病之後,便由福晉收着,也是不放心那些奶嬷嬷們藏不住東西,被那小子找着了,因此東西到沒被人動過。不到一刻,蘇培盛便取了胤禛要的東西回來,直接遞到了陳祖衡手裏。

那陳祖衡被胤禛的目光凍得手腳僵硬,抖着手讓下人取了藥箱過來,從中取出一張紙鋪在案上,将一枚蜜漬青棗放置其上,又自藥箱中取來柳葉刀一片,小心翼翼地片下薄薄幾片果脯來,細細查看,片刻之後上前幾步,将果脯薄片呈給胤禛看,道:“四爺請看,這果脯之上似有細小空洞,看似有人用極細小的針頭刺入造成。”

胤禛細細看了,微微點頭,其實早已心急如焚,便微擡下巴道:“可驗得出是何種毒物?”

陳祖衡道:“四爺稍待片刻。”之後退後座位,用手摁着果脯,将其于紙上用力一劃——再細細去看那劃出的淺黃色痕跡,才開口道:“四爺、八爺,這毒喚作藤黃,在藥材鋪裏也是常見的外用藥材,也是尋常的書畫顏料,很容易尋得的。此物毒性不小,幸而大阿哥用量不大,但若是再這麽下去,只怕不出一年光景……”

原來陳祖衡祖上便是因為宮闱陰私被人扔出去頂罪才下獄抄家的,而那次的事件,恰巧與這次類似,因此他才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從驚疑到确定。這大阿哥是中了一種名喚“藤黃”的毒,又名月黃,也算是一味止血殺蟲之藥材,不過大多外用,且用量極少。除此之外,那些書畫作品中的黃色也大多都是此物,因此這藥材才喚作藤黃。

此物若是少量服用,便會有諸如頭暈嘔吐洩瀉之類的病症,很容易與脾胃失調混淆起來,如今弘晖中的計量非常輕微,沒經歷過此症的大夫不易查出也屬尋常,只是弘晖中毒斷斷續續已經有些時日了,大約前幾日計量忽然增加了不少,才發作得猛了些。

書畫顏料?

胤禩與胤禛對望一眼,都在對方眼裏看見了了然。胤禛此刻心中早已是怒火萬丈,若不是他平素面癱慣了,如今又有外人在場,只怕早就殺回四貝勒府去清理門戶了。但是此刻,他卻不得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對那陳祖衡道:“陳大夫,不知道弘晖他……是否還……”

陳祖衡連忙叩首道:“四爺放心,大阿哥服用此物斷斷續續約莫半年,因為藤黃味道酸澀,只能放在蜜餞一類味重之物中以掩藏蹤跡,但用量必然不大,只是最近才加重了些,老朽開個方子,再佐以膳食調理,多多食些海蜇羊乳一類的,慢慢調理便可無礙。”

胤禛誠心誠意得謝過了陳祖衡,連同對小飛也溫和了不少。胤禩看出他內心焦急,便開口道:“四哥若是有事就先回府吧,改日得空了再過來聚聚。陳大夫與振飛這些日子都會住在弟弟府上,他們也不是多嘴的人。”

胤禛點點頭,這件事情往大了去說,便是“謀害皇家子嗣”,往小了去說,便是“庶母毒害嫡子”,以他現在的韬光養晦的打算,的确不宜張揚。

若是真查下去,會牽連到整個太醫院來給弘晖診過脈的人,他們不見得無辜,但胤禛也不認為他們都被買通過,只怕是對他這個沒什麽帝寵的阿哥沒那麽盡心罷了。何況這事也不免也暗示着他治家無方,連後院的女人都管不好,鬧出去一是讓八旗看了笑話,必然為老爺子所不喜;另一方面,自然是得罪了李氏背後的一幹家族勢力。雖說大戶人家哪家裏沒什麽龌龊事兒,但鬧得滿城皆知便不合算了。

雖然心中殺意四起,但胤禛仍是生生忍了下來,出門之前轉頭對胤禩低聲道:“小八,此番多虧你了。”

……

接下來四貝勒府上的事情胤禩自然不會插手,但以他對老四後院那群女人的了解,這次事情也許行事的另有其人,但若是事成,受益的卻只有一人,那便是老四的側福晉李氏,也是老四府裏如今除了那拉氏之外,唯一育有阿哥的女人。

李氏出身漢軍旗,是知府李文熚之女,祖父李晉原是個清流進士,頗有才氣。李氏本就生的貌美,兼之出身書香門第,身上自然有着滿蒙女子沒有的溫柔才情,又擅長書畫,在後院中自然将另外耿氏與鈕钴祿氏給比了下去,頗得胤禛寵愛,因此這些年她才能一個接着一個的生。

如今年氏尚未嫁給老四,那麽老四府裏碰得着藤黃的人只怕多多少少與李氏都脫不了幹系,她平素也常做丹青,藤黃對她來說倒是垂手可得。雖說也可能是別人嫁禍,但府裏幾個女人沒有阿哥傍身,即便是大阿哥沒了他們也讨不了好,反倒是便宜了李氏。

胤禩摸摸下巴,只是這李氏先是沒了一個兒子,接着便對弘晖下了死手……說不定,那拉氏與弘昀的死也多多少少脫不了幹系。

不過無論那拉氏與弘昀的死有無幹系,她的地位不會動搖,畢竟她背後的烏喇那拉家族不可得罪。

如此說來……

胤禩忽然想到,弘昀如今已經出生,但是眼下看來,李氏尚未再有身孕,之後失寵已是定局……那本應明年出生的弘時怎麽辦?

他不會這麽一打岔,把弘時那孩子弄沒了吧?!

胤禩愣怔許久,面上浮出苦笑來。也罷,弘時那孩子,前一世被自己連累得如此下場,若有來世,只怕他也是不願再投身帝王家的。

想起老四府裏那一院子低眉順目的女人,似乎都是比着老四的性子行事,但想想老四那幾個活到成年的兒子……胤禩忽然覺得自家冷冷清清的後院真沒什麽不好,至少前世兩個孩子都長大成人了,毓秀在這點上,還是做得不錯的。

……

一直到七日之後,胤禛才過了府來。

胤禩見他面色神色疲憊,似乎比當年幾個兄弟折騰他時更憔悴,心中暗嘆:果真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殺伐果決如老四者,都差點在這事上載了跟頭。胤禩嘀咕完畢,轉頭讓高明吩咐小廚房準備些下酒的菜,再取兩壇子三十年的杜康來。

曹操說過: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

胤禛一開始只是低頭喝悶酒,酒至三巡之後,便将酒盅重重得往桌上一磕。

胤禩一挑眉,來了。

胤禛這幾日可說是氣得渾身發抖,他将李氏身邊的人與弘晖身邊的丫頭嬷嬷逐一拷問,才發現後院的女人有多不安分,這些看似老實柔弱的女子,卻是知道自己喜歡安靜懂事的,曲意讨好自己,僞裝出來的表象罷了,心底下不知道有多黑。

胤禛憋了許久,這些話他沒地方說,十三太小了,不想說這些事情去污他的耳朵,別的人更不行,說不好就傳了出去,就連那拉氏也不行,李氏一口咬定當年弘盼的死與那拉氏的一個丫頭脫不了幹系,雖然那個丫頭一直到杖斃了也沒說出什麽來,但胤禛心中始終是存了疑。

如此,還真是只有胤禩這裏能讓他吐吐苦水了,橫豎他也一樣家宅不寧……

于是,胤禩第一次見識了老四的話唠功力,連說大半個時辰不帶停頓的。他前世只知道老四當了皇帝之後,罵人的功夫見長,大有當年老爺子的風範,得誰罵誰,對他尤其如此,時常是在大殿上目光淩厲逼人、口吐誅心之言,罵得下跪的大臣們恨不得就此鑽進那滿地鋪就的金磚裏。

前一世,他與老四成年之後便走動的少了,後來兩人更是水火不容,自然一點也不知道原來老四如此能言。胤禩插不上嘴,只能摸着酒杯想:不知道前一世十三弟是不是也經歷過這些?

不多時,酒便空了一整壇。胤禩見胤禛意猶未盡的模樣,自覺得動手去揭另一壇的封泥。

胤禛盯着胤禩燈下有些模糊起來的側臉,才發覺一直都是他一人在說話,那人幾乎沒有開過口,便忍不住想要把他也拖下水。

“小八,世上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你日後別被騙了。”

胤禩給他倒酒的手一頓,心裏編排胤禛道:抱怨也沒有,日後你登基做了皇帝,不想往宮裏放人只怕禦史們會血谏太和殿。何況年氏還未進府,日後你可年羹堯的妹子可是一口氣生了四個,雖然一個都沒能活下來……

胤禩雖在腹诽,但面上仍是一派感同身受地點頭:“四哥多慮了,你也知道眼下弟弟府上是何情形。”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才苦笑道:“世人只知弟弟我畏妻如虎,不敢納妾,卻不知因此省卻了許多的麻煩。”

胤禛一怔,他頭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一時忘了自己的煩心事,心中倒是生出些恨鐵不成鋼的不明意味來。

胤禩沒覺察出胤禛的情緒變化,自顧自的也斟滿一杯酒,嘆氣道:“世人只知道八福晉跋扈,可又有誰知毓秀這性子如今也是改了不少,她只是直、又急,行事從來不給自己留後路,但也什麽心思都擺在明面兒上。”

最後一句話,勾起了胤禛的痛處,忍不住仰頭又倒了一杯入喉。

胤禩嘆:“我們這些個皇子貝勒,誰不是每日謹小慎微,什麽話出口之前,都先在肚子裏面過三遍……誰願意回了府、進了後院對着那群女人還要用心去猜那些心思,誰不是圖個家宅和睦?”

這句話胤禩卻是有感而發了,他心思重,平素裏總是不自覺地去揣摩旁人的心思,斟酌用詞,雖然習慣了,但卻也是身心疲憊,自然不希望自己的枕邊人也是這般善于玩弄旁人心思的人,因此才如此縱着毓秀,只因為她簡單直接,被人當了槍使自己都不知道。

胤禛卻想起幾年前八福晉杖斃有身孕的侍妾的事情,想要反駁,但又覺得胤禩方才那番話似乎也有些對他胃口,只是……那個男人不是娶妻娶賢?居然還有人稀罕悍妻的?!

兩人相顧無言,同時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

這晚,胤禛心中煩悶,喝得極多,兩壇子酒有一壇半都是進了他的肚子。

兩人從黃昏後一直喝道月上中天,從自顧自得喝悶酒,一直喝道侃侃而談,再從侃侃而談喝道相顧無言。

最後胤禩見胤禛已經趴下了,便讓蘇培盛扶了自家主子回府休息,誰知胤禛卻拉着胤禩的手不肯走,只閉着眼說道:“不要回去!不要回府!”

蘇培盛很是為難,胤禩也無奈至極,他也能理解如今胤禛不想回去見到那群女人的心思,便松了口,對蘇培盛道:“既然四哥醉了,今日便留在這裏罷,你明日一早拿了朝服來侍候。四嫂那邊,就有勞蘇公公回去通傳通傳了。”

……

胤禛醉得厲害,幾乎神志不清,洗漱躺下之後,很快便睡了過去。

胤禩喝得不多,卻有些睡不着,他聽着胤禛漸漸平順的呼吸,沒來由地想起了那日在草原上被他貼身收着的耳墜子。若不是那一次你争我奪的庫布,他們兩人說不定也不會這樣不尴不尬地相處。

胤禩咬咬牙,額娘的東西,他總得想辦法取回來才好。可是那次之後他一直不敢在胤禛面前提起,因為胤禛一口咬定那是他私相授受的物件,他又不知該如何解釋。

今夜倒是個機會……

胤禩鬥争了一刻,終于頂不住誘惑,這個機會如果放過了,只怕他會抱憾三年。他翻身下了榻,摸到屏風後紅木西洋番蓮朝服架邊,将胤禛的衣物從裏到外摸了一遍。

沒有……

嗯……內衣?

胤禩輕輕摸回榻邊,看着睡得挺熟的胤禛,糾結了。

又是良久地一番鬥争,機不可失的念頭終于戰勝了小心謹慎的想法,胤禩抿了抿嘴,手腳放得極輕,輕輕地摸向胤禛內衣口袋的位置。

熟睡中的人似被擾到,呼吸重了幾分,翻了個身,又沒了動靜。

胤禩還在猜測方才手下那個突起的物件到底是不是耳墜子,一番猶豫之後,咬牙,将手探入胤禛的亵衣,往着方才摸到的方位探去……

手下炙熱的體溫讓他有些莫名的心虛。

就在胤禩手指剛剛快要接觸到亵衣口袋邊緣之時,本該睡熟的胤禛忽然一把抓住他正欲行不軌的手,一翻身,見他半壓在身下,黑漆漆的眸子帶着七分酒意三分笑意,道:“小八,你這算是在勾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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