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張秀娟的身體在暑假過後愈加不好起來,精神差到有時候甚至在院子裏都能睡着,謝孟得一直看着她,免得老太太着涼或者中暑。

季欽揚的樂理成績在高三開學前就出來了,謝孟沒問,男生也沒說,6班的班主任找他去談了幾次,似乎不少音樂學院都遞出了橄榄枝。

課業繁重,堆卷如山,仿佛連忙裏偷閑的時間都顯得寶貴起來,謝孟得花大量的時間在複習語文上,季欽揚坐他對面幫着指導。

“默寫納蘭容若的一句詩詞,表達相思之情。”

謝孟在本子上寫:“人生若只如初見……”

季欽揚笑了起來:“不是這句。”

謝孟看了他一眼:“這句比較熟。”

季欽揚笑着搖頭,他拿過謝孟的本子,男生的字跟人一樣精致漂亮,一筆一劃的寫着:“一生一世一雙人,争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10月初的時候季欽揚開始準備去北京中央音樂學院面試,他請了一個月長假,莫素媛打算全程陪同。

“我們這次可以去北京好好玩玩。”母親整理着要帶走的衣物行李:“我記得你很小時候去過,不知道現在什麽樣了。”

季欽揚坐在窗邊發呆,他沒什麽興致的嗯了一聲,耳機挂在脖子裏。

莫素媛看了眼兒子,她斟酌了一會兒才慢慢道:“你是不是不想去考中音了?”

季欽揚轉過臉,挑眉道:“當然不是……你不要多想。”

莫素媛嘆了口氣:“我只是覺得你積極性不高,之前收到推薦信的時候看你還挺有興趣的,這要去考了反倒沒見你多重視。”莫素媛伸出手,她理了理兒子的劉海溫柔道:“我知道你還報了上音……但是自己真正想要什麽,媽媽還是希望你能想清楚。”

季欽揚把耳機扣在頭上,他拉着扶手,随着車廂晃動,山塘街除了過年,不論什麽時候人流量都很壯觀,車站上擠滿了等車的人。

橋上擺着炸臭豆腐的攤子,小販已經和季欽揚很熟了,老遠就打招呼:“今天吃嗎?”

季欽揚笑着擺了擺手:“不了。”

他下了橋,走在岸邊上;穿過窄巷,最後停在了謝孟家的院門口。

張秀娟坐在院子裏的藤椅上,半掩的門扉擋住了季欽揚的身影,她并沒有看到他。

男生靜靜的站了一會兒,他聽到謝孟在屋裏喊了一聲:“好婆。”

張秀娟旁邊的老式收音機裏放着《紅樓夢》,老太太聽的入迷,過了許久才答應道:“哎。”

謝孟走了出來,手裏端着碗筷。

“好婆。”男生哄道:“吃飯了。”

張秀娟像小孩兒一樣不怎麽樂意:“吃不下。”

謝孟拖了把椅子過來:“吃不下也要吃點,我喂你。”

老太太又嘀咕了一句什麽,最後仍是乖乖吃了小孫子遞到嘴邊的飯菜。

“老了。”張秀娟邊吃邊嘆了口氣:“這幾天老做夢,夢到你爸爸媽媽呀,說要接我到身邊孝敬我。”

謝孟笑了笑:“我孝敬你還不夠啊。”

張秀娟哼了聲:“還輪不到你孝敬呢。”

謝孟沒說話,他喂了幾口飯突然停下來,握住張秀娟的手:“讓我孝敬吧,我孝敬你到一百歲,你要活到一百歲,要不然就虧了。”

“傻孩子。”老太太樂了:“誰能長命百歲呀,戲文裏那都是騙人的。”張秀娟理了理耳旁的發,她有一下沒一下的拍着謝孟的手背:“好婆呀,不想拖累你……你前陣子在看首都的大學是吧?那是毛主席呆過的地方吶,老婆子我一輩子都沒去過,我孫孫要是能去,那是多驕傲的一件事。”

張秀娟看着謝孟,她眼角旁的皺紋仿佛刻上了年輪的線條,雙目卻依舊清澄如水:“孫孫你要記住。”她笑着說:“好婆不是你的未來,以後你會遇到比我更重要的人,你呀,要和那人一起走過很長很長的路,過幸福美滿的日子,長命百歲,就跟戲文裏寫的一樣。”

書上總說,人年輕的時候容易做沖動的事情,面包和愛情,往往要了愛情的,成熟之後總會後悔。這樣的說法,在許多年後,在季欽揚快要步入不惑之年,經歷過人生事業上的低谷,并且最終獲得成功時,有人也問過他同樣的問題。

“我并不這麽認為。”男人的五官在經歷過歲月的洗滌後仍舊精致奪目,眉宇間沉澱着時間的光華,季欽揚托着下颔,他看着提問的記者,小姑娘被盯的臉都紅了,慌慌張張的低頭看提問稿。

“嗯……也就是說,您更偏向選擇愛情嗎?”

季欽揚挑眉:“不是偏向選擇愛情,而是我仍會選擇愛情。”

“您不後悔嗎?”記者問。

“為什麽要後悔?”季欽揚笑了笑,他側臉對着觀衆,鏡頭裏能清楚的拍到他左耳垂上帶着一枚普通的銀質耳釘。

“我失去過面包。”季欽揚慢慢道:“但我一直擁有愛情。”

然而在還只有十六七歲時,就像書裏說的,季欽揚是沖動的。

少年帶着耳機躺在用石頭壘砌的河岸邊,枕着小橋流水,任憑傍晚的風吹過自己滾燙而火熱的胸膛。

那是屬于這個夏天的,最後的風。

季欽揚去北京時,謝孟并沒有去送行。他那天有小考,考完後才收到男生發來的短信,內容只有短短的四個字:“等我回來。”

齊飛伸出雙臂枕着後腦勺,喃喃道:“看來老大去的比較遠啊……也許以後每年只有寒暑假才能見了?”

謝孟回了短信,将書包收拾好,張杠杠在一旁看着他:“我也想考去北京,謝孟你呢?”

卓小遠面無表情的拍了擊張杠杠的頭皮:“你先把你成績搞上去吧,考北京說考就考的?”

謝孟笑了笑,他屈起手指彈了彈張杠杠的額頭:“加油吧。”

張秀娟在一個禮拜前又去醫院檢查了一次,結果不是太好,醫生的意思是老人年紀到了,讓謝孟做好心理準備。

“我奶奶身體一直很好。”謝孟皺着眉平靜道:“去年每天早上起來還和我打拳。”

醫生嘆了口氣:“過了80的老人許多都是這樣,我之前也遇到過,平時身體好得不得了,每天早上都跑步的大爺,晚上睡覺突然去了……這跟疾病沒有關系,生老病死,年紀到了,總會有那麽一天。”

謝孟不說話,他看向坐在走廊裏的張秀娟,老太太和隔壁病友聊着天,語氣都帶着驕傲的調調。

“我小孫子……高三啦,成績可好了。”

“畢業要到首都去讀書……怎麽可能考不上?!”

“是啊是啊,可孝順啦,我老婆子有福氣嘛。”

謝孟出來叫她:“好婆。”

病友哎呦了一聲,誇贊道:“你孫子長得登樣的不得了。”

張秀娟樂呵的很,謝孟攙着她,等老太太與病友道別。

出了醫院大門,謝孟叫了輛出租,車子只能開到山塘街路口,下車的時候謝孟在張秀娟面前蹲了下來。

“好婆。”他回頭笑着對老太太道:“我背你吧。”

落日染紅了天邊的雲朵,橋下的清河上流淌着霞光,謝孟背着張秀娟慢慢走過青石板路,烏篷船從腳下穿過,老太太在孫子的背上哼起了紫竹調。

張秀娟哼的斷斷續續,謝孟自始至終都沉默着,老太太哼到一半,突然想起什麽,問謝孟:“小季呢,怎麽好久不來了?”

謝孟将人往上托了托:“他去北京考試了,下個月就回來。”

張秀娟笑道:“你看人家都先去首都了……你也要加油。”

謝孟沒回答,在快要到家時,才說了句好。

晚上張秀娟睡得早,謝孟在自己房裏和季欽揚打電話,電話那頭的男生嗓子有些啞。

“這幾天唱多了。”季欽揚解釋道:“你呢,想我了沒?”

謝孟躺在床上,擡起胳膊遮住眼睛:“你說呢……別浪費長途話費。”

季欽揚輕輕的笑了笑。

謝孟有一會兒沒講話,直到聽到季欽揚問他:“好婆身體怎麽樣?”

“還行吧。”謝孟說:“老樣子。”

季欽揚:“再過半個月我就回來了。”男生低聲道:“等我回來陪你。”

過了十月中旬天氣漸漸轉涼,雙休日太陽不錯,張秀娟難得起了個大早,謝孟打完拳幫她把藤椅和收音機拿到院子裏來。

“想聽什麽?”謝孟擺弄着收音機的播放按鈕,老太太好久都沒這麽精神過了,他跟着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張秀娟想了想:“還是聽女兒情吧。”

謝孟笑着道:“你都聽多少遍了,聽不膩啊。”嘴上抱怨歸抱怨,謝孟還是放了萬曉利版本的《女兒情》,收音機不是太好,搗鼓了很久才出聲。

“我去洗衣服。”謝孟理了理張秀娟的白發:“有什麽事叫我。”

張秀娟沒回答,一臉心滿意足的在陽光下眯起眼睛。

謝孟進了裏屋,他把衣服一件一件泡好,聽着院子裏男歌手有些蒼涼的聲線。

“鴛鴦雙栖蝶雙飛,滿園春色惹人醉……”老式收音機卡了卡,有些艱難的放着:“……問聖僧,女兒美不美……女兒……不美……”

收音機突兀的停了音樂,只留下嗡嗡的機械轉動聲,謝孟皺着眉,他喊了一聲:“好婆。”

陽光灑滿了院子裏的圍牆,風吹起地上的落葉沙沙作響,張秀娟坐在藤椅上一動不動。

謝孟站了起來:“好婆?”

沒有人回答他。

收音機“咔”的一下彈出了播放鍵,安靜的,再也沒能響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登樣是蘇州話諧音,意思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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