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機密
我看見一滴水珠從他的黑發中慢慢流出來,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河水。
那顆晶瑩的珠子順着他蒼白的額頭滑過鼻梁,被風一吹又消失不見了,他在我懷中微微發抖,而後更多的水珠緩緩地冒出來。
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腦海裏一下子出現了“溫香軟玉在懷”這樣的說法,随即又有些好笑,二師弟的身體當然一點也不軟,抱起來還硬邦邦的,和小師弟還有着少年的柔韌身軀不同,他的身形已經完全是成年男子的樣子了。我能感覺到手掌下覆蓋身體的肌肉彈性中積蓄着勃發的力量。二師弟看起來不壯實,可是顯然并沒有外表那樣瘦弱,那是由平時不知多少次的揮劍換來的。
他的身上有一點兒甜甜的香氣,有點兒像是在青樓裏沾上的馥郁熏香,我們适才都跳到水裏,那香味已經被沖去大半,但是還殘留着的那一點兒,混合着清淡的水的清香,竟是一種很好聞的香氣。二師弟身上會有香氣未免和他這個人有點不搭,可是而今這一股清淡凜冽的冷香,聞起來讓人心曠神怡,又出奇地和他相稱。
鬼使神差的,我竟然就把臉這麽湊過去,待我回過神來,幾乎要和他鼻子碰鼻子了,還好二師弟現在被布條蒙住眼睛,不然一定會看見我尴尬的表情。
看見他臉頰不自然的紅,于是我幹脆用額頭貼住他的額頭,想要試試溫度,他的皮膚剛剛沾過冷水,表面冰涼冰涼的,可是再一感覺,裏面卻是灼人的熱。
二師弟的身子微微一顫,而後我便感到有一股液體噴到我的手上。
我一慌,下意識地想要站起來,結果不小心被絆倒,正好又摔倒在他身上。
布條被蹭開了一點,讓我正對上了他的眼睛,那雙漆黑的眸子仿佛能夠直刺人心似的,不知道該說是如同冰雪一般寒冷,還是如同火焰一般灼熱。
……被吓醒了。
我睜開眼睛,呆呆想了一下剛剛那個夢,它到底是個春夢還是一個噩夢呢?我就慢吞吞地想要坐起來,可是乍一動感到全身都在痛,手也酸得幾乎動彈不得。擡頭一望,正好看見一個梳着雙簪頭的小姑娘坐在我床頭正打瞌睡,還是老熟人呢,喜歡八卦的小琳。
我咳嗽了一聲,小琳立刻睜開了圓圓的眼睛,呆呆看着我,說道:“哎呀,公子你醒了?”
我苦笑:“嗯,我醒了。”
要說那天的下藥事故有好幾個後遺症,第一條,就是回謝家之後,二師弟沒怎麽樣,我倒是立刻倒在床上發起了高燒,難得體驗了一把被一屋子下人伺候的待遇。
小琳擰了手巾給我擦臉,我實在是使不上力氣,幹脆就死豬一樣地躺着享受。而後她又端着一碗還冒着熱氣的藥,用小銀勺子盛着喂我,結果被我端起碗一口氣灌了下去,随即便被苦得臉都扭成一團,小琳在旁邊端着空碗吃吃地笑。
謝雲軒來的時候,我正倚在床頭,被小琳一口一口地喂熱粥喝……這輩子還沒這麽被人照顧過,有錢就是好……結果他一進來,就大大咧咧地坐下來,搶過小琳手裏的碗,揮手讓她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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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好氣地瞪着他,果然謝雲軒并沒有要喂我的意思,随手将碗放到一邊,而後立即嘲諷一般地看向我:“你可總算好了?把我一個人丢下來的言兄……”
沒錯,這就是第二個事故後遺症,那天我慌張跑路,把謝雲軒忘得一幹二淨。據他本人說,第二天早上他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身處一張極其不舒服的床鋪,被子裏面連個暖床的人都沒有……爬起來一看,我們兩個居然丢下醉酒的他先走了,不僅如此,那間酒樓裏的人居然都不見了,害的他昏頭漲腦地自己走了回去。
我有苦說不出,只能哼哼唧唧地表示歉意,同時心裏還暗暗埋怨他,還不都是你這小子帶我們去喝花酒,才鬧出來這麽多事情!你嫌棄床上不夠暖和的時候,我可是在冷水裏撲騰咧!同時還在心裏苦笑,花苗苗的确夠機靈,知道二師弟大概會回去報複,所以事先逃跑了,順便還遣散偌大的醉花樓,這招實在夠有魄力。以我了解二師弟的脾氣,只要那酒樓裏還有一個人在,他就能幹出放火燒樓的事情來。這女子還真是厲害,我都有點佩服她了……下回見到她的時候,一定要狠狠地揍她一頓。
謝雲軒陪着我說了幾句話,又不經意地抱怨說:“還有連兄是怎麽回事,好幾天都不見他人影,真是的。”
“……”我不說話。
那天之後,我還沒見過二師弟,既是沒機會,也是有意想避開他,畢竟我們剛剛那啥……一想到要見面我就很不自在,二師弟大概也是這麽想的,反正我生着病的時候,他也沒來看過我一次。
這時小琳慢慢扣了扣門,而後在門外朗聲說道:“老爺聽說言公子醒了,想請他到書房一敘。”我一愣,同謝雲軒面面相觑,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站起身來道:“言兄,其實……昨晚又有人進謝家探聽。”
我一愣:“你們明明有那麽森嚴的防衛……”
謝雲軒苦笑說:“我想,恐怕爹說的話是正确的,謝家的确有內奸,而且……地位不低。”
我不說話。
他又接着說道:“其實前面爹就跟我說過希望在見你一面,有一些很重要的話要對你說,如今我看言兄你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不如我們一起去見見他?”
我能說什麽?只好乖乖回答:“那待我換過衣衫之後,便立刻去見他老人家吧。”
這幾天生病,耽擱了很多事情,我可還沒有忘記,這姓謝的一家子的古怪舉動,謝将陵想要見我們,也不知道是要有什麽詭計。
雖然沒有明确的證據,但是我确實已經在心裏暗暗提防着他們。
到了謝大俠的書房外,謝雲軒卻被看守的人擋住了,他也不生氣,微笑目送我進去。
走進那一間燃着淡淡熏香的書房,令我意外的是謝詩倩也在,她低着頭在旁邊的小桌子上似乎在抄書,看到我們來,她站起來向我們施禮。
我也向她回禮,同時稍微擡了一下眼睛,有點好奇她是在寫什麽東西,可惜謝詩倩的動作很快,我什麽都沒看見呢,她就把東西收起來了。
謝将陵的樣子比起上回我見他的時候神色憔悴了很多,似乎兩鬓的白發都一下子刺眼起來。我看見了,倒真是有點相信謝家遭遇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情,才會讓眼前這個人殚精竭慮成這樣。
他看着我,沉默了半晌才開口,聲音也老了很多:“雲潇門與我們謝家向來是連枝同氣,這次對付魔教的事情,更是要大大地麻煩你們……我本不想将賢侄你們牽扯進來,可是如今的事态,也許由不得我再保密了,言少俠,請讓老夫帶你們看一樣東西吧。”
我被他這副嚴肅的樣子吓了一跳,而後聽到“你們”,又下意識地向周圍掃了一眼,果然看到二師弟站在角落裏,他剛剛隐藏在屋子一角的陰影中,我竟然沒有看見。
一見到二師弟,我又開始不自在起來,馬上挪開了眼光。那邊謝詩倩已經靜靜一個欠身,然後退下了。她并不驚訝,顯然已經知道父親要做什麽事情。
謝将陵屏退了所有下人,便帶着我們出了門,跟着他慢慢向着一個方向走去,路上居然也沒有碰到一個仆人,我漸漸感覺緊張起來,心裏産生了某種預感。
果然,謝将陵帶着我們來到了莊園後面,謝家的陵園。
他當着我們的面擰開了石首嘴裏的機關,我看着那扇門慢慢滑開,頭皮都有點發麻了,退後一步到:“謝大俠,我們兩個外人擅闖謝家的禁地,這……”
謝将陵頭也不回地說道:“事關重大,我以謝家家主的身份允許你們進入,若是祖先要懲罰,應到我一個人身上便是。”
這麽一說,我自然無法拒絕,跟在他身後邁開步子,還未到門口,便感到一陣寒氣鋪面而來,我下意識地看向二師弟,他就站在我身旁,可我又不敢看到他的眼神,只瞟了一眼就轉開頭去。
通道兩旁燃了火把,所以并不黑,空氣也不污濁,顯然在某處有通氣孔。路上似乎布下了很多機關陷阱,好在有謝将陵的帶領,他有時繞着路走,有時伸手觸摸某個隐秘角落的開關,讓我們一路都是順順利利地走過去。
同行的兩個人都這麽沉默,我們又在墓中,氣氛簡直如同死水一般,我忍不住打破沉寂問道:“謝大俠,您到底是想要給我們看什麽?”
似乎是看着一時半會還無法到達目的地,謝将陵嘆了一口氣緩緩開口:“想必賢侄一定都知道,這裏是誰的陵墓吧?”
“我知道,這是建立的謝家莊的第一代先祖,謝子辰大俠的安眠之地。”
謝将陵點點頭,沉吟道:“沒錯,謝家如今的權勢名聲,可是說全是由這位前輩一手建立起來的。他文韬武略無一不精,更是一位武學奇才,生平自行創了許多武功,讓我們長陽謝家有了可以獨步江湖的資本,成為武林第一大莊。”他的話裏有淡淡的驕傲,我馬上附和他道:“是啊是啊,這位謝家先祖的确讓人佩服,不過謝大俠你也很了不起,畢竟謝家莊在你手上,幾乎是擴大了一倍以上的地盤。”
沒人不會喜歡有人拍自己馬屁,果然謝将陵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微笑,可還是謙虛地說:“哪裏哪裏,比起先人來,我的那點功績可是微不足道的……今天我要說的事情,便是和這位先祖有關,其實他去世之前,領悟了一套劍法,一共有一十八招,是他生平最為得意的。可是……最終他卻并未完成這一十八招劍法,因為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想出那最後一招。”
我不說話,謝将陵苦笑道:“也許有人會說,明明只是有了十七招,為何偏偏要說共有十八招劍法呢?”
二師弟卻在這時插話道:“這沒什麽好說的,他知道那一招就在那裏,只有那樣才能湊成一個完整東西,可是卻找不到它罷了。”這是二師弟這幾天在我面前頭一次說話,他的聲音有點啞……明知道現在不應該分神,我的心還是亂了一亂。
謝将陵笑了:“這位小兄弟說的不錯,只有真正領悟了劍道的人才會明白,這世界上原本什麽東西都是圓滿完美的,只是我們找不到它罷了,劍法尤其如此,可嘆這位前輩天降奇才,直到死也沒有完成這套劍法。他心裏遺憾,所以留下遺囑,将那套劍法刻在自己的墓室裏,希望後來的人能根據這前面的招式,領悟到最終的一招。”
“謝家這麽多代前輩也曾領悟出許多其他武功,然而沒有一種有這套劍法的精妙。所以我們将這套劍法封印起來,每一代只有謝家的家主可以學習,要發誓絕不外洩。而且我們從來不會輕易使用,因為僅僅是十七招,就可以衍生出無數變化來,威力無窮。若是落到了邪魔外道的手裏,恐怕要釀出極大的禍端。”
我聽到這裏便忍不住說道:“難道那蒼靈教……”
我們已經到了一處沉重的石門前,謝将陵站住,沉聲說道:“沒錯。他的聲音随着那道慢慢打開的門流出,那些魔教妖人不斷在我謝家地盤上窺探,恐怕就是為了這一套舉世無雙的劍法。但是他們并不知道它就在這裏。”
門裏面是一口平平無奇的青色棺材,然而在那石棺身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細小花紋,仔細一看,是很多姿态各異的小人。
我對武學并不癡迷,所以只看了一眼便避嫌地轉移視線,同時心裏暗暗喟嘆這位前輩真是不知道怎麽想的,在自己棺材外面刻武功秘籍,不是逼着別人來盜你的墓麽……二師弟卻不同,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這劍法确實名不虛傳,二師弟那個劍癡就不用說了,我從未見過他臉上露出如此專注的表情,這孩子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随便看別人家的劍法是很不禮貌的一般,眼珠子都不帶錯的。
又一想,反正謝将陵已經帶我們來到了這裏,恐怕也不會避諱讓我們看上一眼吧,我百無聊賴,幹脆也凝神向那石棺上看去。棺身不知道經過了多少琢磨,表面光可鑒人,隐隐約約反射出站在我們身後的謝大俠的臉。
二師弟似乎只是在專注地研究側面的劍法,沒有往上看,我卻是看到了,那石棺上映出的模模糊糊的臉,如同惡鬼一般扭曲了。
我一時間以為自己的眼睛花了,于是眨眨眼再看,而後感覺背後的寒毛一下豎起來。沒錯,那位一直都嚴肅而和藹可親的謝大俠,此時眼睛暴突,咬牙切齒,仿佛看見了什麽深仇大恨的敵人一般。
我感到自己全身都繃緊了,他就站在我們身後,沒有發出一點殺氣,可是面目卻如此猙獰。我一動也不敢動,不知道下一刻他會不會就這樣撲上來,直接掐死我們。
他仍舊沒有動靜,我卻忍耐不住,下意識地伸手護住二師弟,他擡起頭,不解地看着我,我感覺到那根繃緊了的弦一下子斷了。
回頭一看,謝将陵的表情沒有什麽異常,我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氣,同時拉着二師弟往出口不着痕跡地退去,邊挪動邊笑着說:“二師弟你還是別看了,一般這種高深的武功秘籍都奇奇怪怪的,說不定讓你一開始就自宮了才能練習……”
謝将陵微微一笑,我抱歉地對他說:“哎呀我真是該打……居然這麽說謝家的劍法,呵呵……”
“沒什麽,賢侄真是幽默。”謝将陵微笑說道,“雲潇門劍法一向出衆,老實說,我都有些期待你們也許能悟出來這最後一招呢,哈哈哈……”
我跟着他一起笑,邊笑邊感覺自己的冷汗慢慢流下來。
出了墓門,看見令人親切的陽光,真的有一種再世為人的感覺,謝将陵帶着我們出來之後,馬上就有仆人找到他,悄聲禀告了什麽事情,他向我們告了罪,便匆匆走掉了。
……到最後我也不明白謝将陵為什麽在墓裏變成那樣,要說他是不願意我們去看那套劍法,那就不要帶着我們下去啊。老實說只要他告訴我們原委就可以,也許他覺得讓我們親眼看見比較有說服力?真是奇奇怪怪。
二師弟一直站在一邊靜靜思考,我也顧不上什麽不好意思了,忍不住問他:“你有什麽想法。”
二師弟慢慢說:“那是一套好劍法。”
他沒有無視我,讓我松了一口氣,總算是能正常對話了……“這個我也知道,我是想問……你對謝将陵有什麽看法?”說着我将剛剛他在墓室裏的詭異舉動跟他說了,說完又忍不住道:“他到底怎麽回事?難道是被惡鬼附身了?”
二師弟凝神聽着,而後突然說出了一句好像沒什麽關聯的話:“當初我們在路上遭襲,那個黑衣人所使的劍法你還記得嗎?”
我搖搖頭,我會記這個才是真有鬼。
“他們用的劍法,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可是謝詩倩只看了一眼便說出來了如何應招。”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不相信,她從未見過那些招數。”
也許人家真的天賦異禀……我想反駁,可是看着二師弟篤定的眼神又說不出口了,罷了罷了……“這跟謝家的事情有什麽關系啊?”
二師弟用微妙的有些詫異的眼神看向我,而後說到:“他們用的,不就是那什麽勞什子謝家劍法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