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奇遇
莊主寶船懸停時,引得街道上來往修士紛紛側目,展長生遲疑片刻,依舊坦蕩蕩同照空致謝道別,随後坦然離船。
照空仿佛先前種種妄語全不曾說出口過,欣然笑道:“保重。”
展長生在衆修士或嫉羨或仰慕的複雜視線籠罩中鎮定落地,才要取出玉符開門,身後突然響起一聲驚呼:“展長生,竟然是你?”
展長生應聲看去,竟是同他有數面之緣的許文禮。那少年笑逐顏開,自人群中越衆而出,仔細看他一眼,怒道:“你竟然凝脈了!”
展長生見他毫不作僞的氣惱神色,反倒心情極好,微微一笑,回了一禮,“承蒙誇獎。”
許文禮一聲冷哼:“哪個在誇你!”他終是忍不住好奇,上前抓住展長生手掌問道:“展長生,你何時來的仙境?如何來的?”
展長生見周圍神識交織成網,窺探成風,便低聲嘆氣,只得抽回手,取玉符打開小院大門,“進來再說。”
許文禮先是一喜,才要邁步入內,忽地收回腳步,遲疑道:“……門中可有陷阱?”
展長生道:“有。”
許文禮斜睨他一眼,毅然決然踏入大門內。
他方才邁入,頭頂一陣勁風襲來,許文禮大叫道:“果然有詐!”立時曲膝蹬地,離弦之箭般朝院中竄去,躲開了淩空而下的一抓。
毛毛一擊落空,兩翅轟然振動,揚頸厲聲唳叫,身軀在半空畫了條利落的銀色弧線,再度朝許文禮急追而去。
許文禮不敢進屋,唯恐屋內陷阱更多,只得硬着頭皮祭出靈劍,仰頭大喝一聲:“兀那畜生,竟敢偷襲你許道爺!看劍!”
許文禮金火雙靈根,如今劍道小成,靈劍化作一頭細長鮮紅的火鴉直沖毛毛而去。幼雕被熱浪一卷,兩翅卻扇不動那火舌,便知道厲害,頓時收了翅膀,一溜煙躲到展長生背後去了。
展長生早已取陣盤在手,眼下便使了個二階的雲水陣,剎那間院中乳白煙霧缭繞,如結繭一般層層纏繞上靈劍。火光頓消,那靈劍顫抖掙紮,卻掙脫不出。
序文裏默然看了片刻,又是猶豫,又是不甘,最終仍是嘆息道:“你這陣法,又有進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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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長生操縱水霧,卷着靈劍還給他,神色卻一派閑定,“承讓,你如何來了這裏?”
許文禮心念一動,便将靈劍收回,兩眼一瞪道:“你來得,為何我卻來不得?”
展長生也不開口,只撫摸停上肩頭的毛毛,喂它幾粒靈獸丹,許文禮見獵心喜,待要上前撫摸,毛毛卻不肯,立時低頭啄他手背。
許文禮飛快縮手,眼中一派純然的贊嘆,“這莫非是妖禽之王,銀足金羽雕的幼崽?”
毛毛聽得明白,昂首挺胸叫了兩聲,神色間全是倨傲。
展長生道:“你若覺得是,那便當它是。”他拍拍毛毛後背,接它進入靈獸袋中安睡,又在許文禮再度發火前,引他進入右側廂房,主動報了來歷:“我歷練途中,偶然誤入一處傳送陣,就來了此處,加上凝脈的時間,約莫一月有餘。如今卻尋不到離開的途徑。”
許文禮大驚小怪道:“原來如此……為何想要離開?大陸中再找不到比此地更好的修煉寶地。”
展長生見他神色不似作僞,竟真心喜愛這仙境,這房中遺留的蛛絲馬跡,只怕說給他反倒不妙,一時沉吟,又聽許文禮講了他的經歷。
論道大會後,許文禮即被關押在後山思過,不料他終日練劍,竟震塌了一處山壁,露出了隐藏其中的傳送陣,随即進入青元仙境中,迄今已經有百餘日之久。
展長生便料想許文禮被罰閉關之事,應當同當初放走他有關,便肅容行了一禮:“通天坊時多虧許道友相助,我展長生銘記在心。”
許文禮卻依舊驕傲哼道:“不用介懷,我無非是看不慣天眠城霸道,看你也不是個壞人罷了。”
展長生知他口惡心善,只是溫和笑。許文禮已大馬金刀在房中坐下,又道:“展長生,你運道當真驚人,青元仙境中多少人夢寐以求,願得莊主青睐。你卻渾然不肯珍惜,竟一心求去,這是為何?”
展長生斂目,他尚未曾将此地疑惑探個分明,既無證據,想來無論他如何言說也難取信于人,只得道:“人各有志。”
許文禮卻是大喇喇一點頭,竟信了他,“言之有理,雖說得了莊主指點固然有百般好處,換作我也不肯做那勞什子的仙侍——小爺我修行不易,可不是為了伺候人去的。”
他那般少爺脾氣,果然也不是個伺候人的主。
展長生卻略微一驚,方才想起這個可能性,一時間情急,竟倏地站起身來。
許文禮反被他吓了一跳,怔愣問道:“展、展長生?”
展長生道:“我有急事,恕不奉陪了。”
許文禮英挺劍眉微挑,遲疑道:“你要離莊不成?”
展長生被他看穿心思,更不耽誤,不料才一動腳步,許文禮卻急忙喝道:“且慢!”
許文禮見他不肯且慢,大步上前攔在門口,展長生面如寒霜,取出陣盤在手,沉聲道:“你要阻我不成?”
許文禮眉頭緊皺,冷聲道:“我許道爺救過的人,若是死在別人手下,叫我顏面何存!聽聞莊外靈獸妖獸個個兇猛,若是獨自在外過夜,恐有性命之憂。”
他躊躇半晌,取出個儲物袋扔給展長生,視線卻看朝別處,“随身帶着,若有危險……可傳訊與我。”
儲物袋中有一枚傳訊靈符,另有百枚靈石,幾道土遁符,更有一條銀灰絲質腰帶,展長生竟看不透它品階。
許文禮道:“那隐身腰帶可用一個時辰,靈力耗盡後,須放置十二個時辰才能恢複。隐身之時,大羅金仙也尋不到蛛絲馬跡,若遇到危險,靠這腰帶同你那木簡,盡快逃命。”
展長生略一皺眉道:“這等珍貴法寶,你竟随意交給我?”
許文禮怒道:“自然沒有交給你!借給你用的,日後記得還我!”
展長生低聲喟嘆,終覺人間溫暖,柔聲道:“多謝,他日見面,一定歸還。許文禮,這仙境中另有蹊跷,你要小心行事。”
他将一個瓷瓶交給許文禮,便打開大門,重新将寫有空字的木牌挂在門上,加快腳步往莊外行去。
許文禮漫不經心将瓷瓶打開,頓時兩眼瞪得溜圓,那竟是滿滿一瓶雪穗草草籽,服食能提升凝脈機會,乃是凝脈丹的主要原料。
單這一瓶的數量,足有上千,價值連城。許文禮大喜過望,将展長生的叮囑抛在腦後,回了自己院中,一心去研究如何早日凝脈。
展長生一路匆匆疾行,遙遙看見山莊大門時,身後卻傳來一聲洪鐘大喝:“展仙師請留步。”
今日倒是人人叫他留步,展長生頭也不回,只一味加快腳步沖向門外。只可惜山莊內另有禁咒限制,用不了飛行法寶,他只得将靈力灌注在腳下,一路狂奔。
那修士輕咦一聲,便追上前來,朗聲道:“展長生,莊主看上你,要選你做仙侍,你為何要躲?”
展長生只覺背後一陣勁風襲來,便只覺就地一滾,幾根淺緋色觸手自他方才所在之處一揮而過,掃了個空。
山莊大門也收到指示,正快速關閉。展長生一咬牙,取出木簡,那木簡放大後卻驟然一沉,險些跌落地上。他迅速給木簡貼上狂風神符,勉強提了點速,朝着漸漸合攏的大門靠近。
身後緋色觸手再度毒蛇般竄來,展長生直覺後背生寒,一掌拍在腰間靈獸袋上。
淡金光芒一閃,毛毛又是一聲尖嘯,振翅如利箭射出,它同展長生心意相通,鋼鐵般腳爪狠狠抓在緋紅色觸手上,将最粗壯的一條撕裂為兩截。
淡紅色血濺出時,地下傳來痛楚嘶吼,地面隆隆振動,驚得衆修士如鳥獸四散。
展長生只心無旁骛,一味疾沖,木簡終于在大門轟然合攏前,自縫隙間擠了出去,木門堪堪擦着木簡尾端關上。一離開大門,木簡頓時掙脫束縛,如鳥翔長空,魚游大海,閃電般沖向天空,連殘影都未曾留下。
毛毛憋悶了這幾日,終于得了自由,連連振翅,飛得比木簡更快更遠,眨眼便不見了蹤影。
展長生長舒口氣,方才回頭看一眼那山莊,卻見無邊的青綠原野上,一片蒙蒙的淡紅光幕如倒扣的大碗,将山莊籠罩其中,看不清其中虛實。
他立在木簡上,如今既然凝脈,靈力更為充足,他便驅動木簡,朝天頂位置一路飛去。
穿透雲層後,高空裏罡風猛烈,頭頂無邊無際盡是黑暗。
展長生再往上行了将近百丈距離,便再也無法寸進半步。有一道遠超他如今修為的屏障,幾同界域晶壁,橫桓天頂。正是這仙境盡頭。
展長生神識四掃,只覺這晶壁無形無色,卻堅固厚重,光滑無縫,呈現出細微的弧度,逐漸往下,收攏成一個巨型天罩。
他如今神識有百丈之遠,四周又無人打擾,他索性順着那穹頂來回穿梭,将整個天罩形狀在心中描摹清楚。
行至靠近邊緣之處時,地面已清晰可見,天際連接之處,乃是高聳山川。
這片青元仙境形如半粒圍棋子,上圓下平,銜接處嚴絲合縫,不見半分外洩。那山莊所在則是圓形地面的正中心。
展長生尋不到陣法痕跡,正暗自焦急時,忽聽得毛毛一聲啼叫,驚怒交集,他急忙尋聲追去,便瞧見天際邊緣,那幼雕正被三頭巨鳥圍追堵截。
三頭巨鳥頭頂禿毛,露出泛紅的皮膚,焦黃色鳥喙鋒利細長,喙下生有肉瘤狀赤紅嗦囊,伴随行動晃晃悠悠,再配上枯黑淩亂的羽毛、肉紅色瘤結叢生的腳爪,堪稱醜陋不堪。
這仿佛唐國火雞與禿鹫雜交而成的醜陋巨鳥,名喚食屍妖鹫。這妖禽不過二階以下的低等妖魔,只愛食腐,張口時惡臭沖天,令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此外卻并無多少殺傷力,不足畏懼。
此時這三頭食屍妖鹫卻一反常态,兇猛異常,自左上、右上、正下三個方向,将毛毛圍堵在晶壁角落。一面張口嘶啞鳴叫,一面去啄那幼雕。
毛毛哪裏見過這般醜陋的妖禽,又被惡臭一熏,頓時驚慌失措,只顧躲閃尖叫。往下是腐臭密林,後退卻是晶壁擋路,頂頭與面前去路卻被這醜鳥擋住,毛毛素愛自己淡金羽毛,分毫不願觸碰那妖鹫,故而百般受限,只顧撲騰羽毛,扇出陣陣強風,只求将那三頭怪鳥吹飛。
怎奈它體型嬌小,兩翅更是不足一尺長,哪裏有成年銀足金羽雕的威風與威力。那三頭妖鹫雖被吹得羽毛翻飛,卻依舊迎頭而上,張開口涎滴落的奇臭鳥喙,一口啄在毛毛的左翅上。
那聲驚怒尖叫,正是毛毛此時發出,喚來展長生。他立時心念一動召出陣盤,取出六片剪成狹長柳葉形的透明蟬翼,布陣只用了一息的功夫。旋即那六片蟬翼一分為二、二分為四,統共化作了四十八枚巨大風刃,發出刺耳的破空銳響,自四面八方朝着三頭妖鹫同幼雕一道激射而去。
妖鹫閃躲遲鈍,連挨數刀風斬,生生被劈開成幾塊,黑血飛濺,惡臭四溢,統統往地面山林落去。
毛毛躲了風斬,卻不慎濺到一點黑血,頓時慘烈嘶鳴,兩翼僵硬,竟在半空昏厥,直直朝腐林中墜落。
展長生雖惱它這般不經事,卻只得暗罵一句,急急驅動木簡俯沖,險險在那密林尖稍處攔截成功,将那幼雕抄入手中。又連施數個祛塵咒,将那不過綠豆大小的黑血痕跡祛除得幹淨徹底。
毛毛方才悠悠醒轉,泣鳴得撕心裂肺,顫巍巍往展長生懷裏鑽。
展長生又好氣又好笑,卻在見到它左翅禿斑時心生憐憫,只不痛不癢斥責兩句,喂它一粒靈獸丹。毛毛叼着靈獸丹吞下,再不肯在外頭亂闖,躲進靈獸袋中。
展長生先前幾記風刃撞上那晶壁,一陣極細微波動飛速擴展,只怕引來山莊中人,故而此地不可久留。
他收了幼雕,才欲離去,卻瞧見那腐敗烏黑的密林之內,隐隐有一絲金光閃爍。
展長生估算一下山莊中人前來的速度,便下定決心。為自己連施了數道靈力護障,方才小心進入密林中。
那林中泰半是槐樹榆木,少量松柏栎樹,樹枝上零星腐肉懸垂,呈現出劇毒的青黑色澤。
展長生如今操縱木簡已臻化境,精細避開所有枝桠,自上頭滴落的毒汁也被靈力屏障盡數反彈開。毒霧同腐臭味亦是在四周彌漫,幾頭食屍妖鹫見了這靈力圓球,便好奇飛近,又被展長生設在身周的風刃全數斬殺。重複幾次後,那群妖禽便知道厲害,不敢再靠近。
緩行了約莫半個時辰,展長生已深入密林,便見到一片昏暗腐敗的密林之中,被淡金光芒照出片清淨無垢的空間來。
灰蒙蒙毒霧仿佛被一刀切斷,停留在金光之外。那清淨空間中心地上,生有一株旱地蓮花,質感葉片綠如翡翠,花瓣盛開如瑩如碧玉,花盞內地蓮蓬卻色澤金黃,粒粒蓮子亦是如碧玉珠子般淡青而通透,正散發清澈香氣,亭亭玉立在腐屍之上。
叫展長生意料之外的,卻是盤坐在翠玉花盞之中,拇指大小的人型。
容姿昳麗,眉目宛然,神情肅殺,仿佛察覺到有人靠近,那人型便睜開雙眼,瞳孔內卻盡是一片近似透明的冰冷銀色。
展長生只覺腦中空茫一片,全身僵硬,跌跪在木簡之上,輕緩遲疑,宛若夢呓般低聲喚道:“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