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殺
公主寝殿,名喚攏玉,此時人人摒息靜氣,守在殿外不敢擅動。
雪詩清點了巡邏侍衛,見大殿依舊緊閉,不覺皺起英挺細眉,卻知曉公主每次同那幾方勢力會面後,便要獨處上一些時候。她便估算時間,命侍女先預備下沐浴香湯,以備公主出關時享用。
雪詩自然料不到留朱此時正在她足下百仞的寒冰宮中,凄厲慘呼,不成人形。
展長生見那美貌女子哀婉泣鳴,面無血色,嬌軀顫抖,猶若一枚凜冬枯葉,瑟瑟栖息枝頭,被折磨得氣息奄奄,目中便流露些不忍,“公主何苦這般折磨自己?普天之下,神兵利器何其衆多,為何偏偏要搶奪他人之物。只需解開雪山繭,釋放斬龍槍,我這就遠走高飛,絕不出現在公主面前。”
留朱心頭暗罵這無知小子,面上卻仍是嬌嬌弱弱,楚楚可憐,一雙清澈泛紅的眼眸嬌怯怯擡起來,望向展長生雙眸,“求仙師饒了奴家,奴家當真不知曉……”
展長生被她春水般眼眸晃得險些失神,眉心驟然一痛,方才醒覺,暗道好險,面上卻愈發冷笑,“到了這時刻,也不忘施展狐媚之術,留朱,你不知好歹。”
他後退兩步,又取出一支狹長玉匣,這次卻是整匣擲在留朱那胭脂色的華貴宮裙上。
留朱駭然變色,尖叫聲變調刺耳,只一味掙紮。難以計數的朱紅自道莖密布宮裙,蠕動攀爬,最後蜿蜒鑽進她裸露在外的肌膚中,自手指、手臂、脖頸各處。
仿佛無數火紅鋼絲在血肉中鑽探,吞噬經脈,留朱痛不欲生,終是在慘烈嘶喊中,化作一頭四尾的雪狐,唯有眉心一團菱形的火紅毛色,仍舊被縛靈索綁得解釋,一面掙紮翻滾,一面慘烈嘶叫。
展長生兩世為人,也不曾對旁人下過如此辣手,眼下卻只緊扣手指,壓抑心頭恻隐,冷漠看那雪狐。
他又緩緩取出第三支玉匣,嗓音冰冷卻堅定,又道:“待這邪物噬盡經脈,公主今生又如何證道?莫非要去何處奪舍不成?”話音才落,仍将玉匣扔在雪狐身上,成百自道莖再度洶湧而出,往雪狐毛皮稀少處鑽入。
那雪狐着實痛得狠不能死在當場,凄厲慘叫回蕩冰宮,就連那碩大的雪山繭也随之微微顫動。它見展長生毫不猶豫取出第四支玉匣時,終是覺出了幾分畏懼。
如若喪命于此,抑或修為盡毀,縱使魔槍有通天徹地之能,又同她留朱何幹?
她便竭力叫道:“停、停手,我說!我說!”
展長生依然将玉匣握在手中,冷然道:“講。”
留朱嗚嗚哭得脫離,忍住劇痛,啞聲道:“儲物袋中……有陣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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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長生提防有詐,先是一腳将脫落在地的宮裝踢開,便見到一個繡工精致的蓮花狀琥珀色荷包露出來。
他才欲拾起時,那來世之刃的小人卻忽道:“且慢。”
那小人立在展長生肩頭,只虛虛一指,頓時金光一閃,那荷包竟嘭一聲轟然炸裂,放置其中的各色物資林林總總,井噴而出,散落滿地,幾乎覆蓋半個冰宮地面。
留朱失聲驚呼道:“來、來世之刃?!”
剎那間眼中又是怨毒,又是狂熱,直勾勾瞪過來。
展長生心頭一沉,冷道:“你對斬龍槍倒是知之甚詳。”
留朱一驚,方才垂下眼睑,四條狐尾緊緊縮在身後,嬌弱道:“不、不過随口一猜。”
展長生本想奪回斬龍槍便放她一馬,眼下卻有些躊躇。這魔槍縱使位列百兵之首,又有斬魔龍、碎神牆的輝煌事跡,卻斷不至令這公主狂熱至此,連斬龍槍部件功能也查得清清楚楚,熟谙于心,竟能一口叫破來世之刃的名頭。
更何況,當初更不惜耗費一個小秘境捕獲展龍。
他這師兄……只怕另藏了機密。
展長生并不怪師兄隐瞞,卻只是猶豫不決。眼下留這公主性命是個禍患,不留,展長生卻委實難對這無法反抗的囚犯下手。
來世之刃卻一聲冷哼,冷然中藏了些許有氣無力,卻仍是緩緩化成了黃金槍之型——就連這化形速度,也遠比他在仙境時緩慢了許多,随即漠然道:“斬草除根,除惡務盡。你若下不了手,交給我便是。”
展長生卻一把将他握住,低聲道:“師兄……不如收它做個靈寵,時時監視着就是。”
留朱心頭暗恨,她堂堂天眠城公主,這下賤修士竟妄想收她做靈寵。有這等妄想,碎屍萬段亦不足解恨!
然則她心思如此,面上卻惶恐,顫聲道:“求仙師……收我做靈寵,我絕不……怨恨。”
來世之刃卻在他手中一掙,怒道:“養虎為患,愚不可及!你自做你的正人君子,殺孽血債,我來背負就是。”
展長生面色一沉,卻只是緊緊握住黃金槍,神識一掃,便尋到了附有陣圖的白玉符,上前拾在手中,細細查閱。
随即又詢問留朱幾句,留朱此時只為保命,也只得藏頭掖尾地答了。實則心頭暗喜,那縛靈索正逐漸失去效用,自道莖的痛楚亦在減弱,再拖延些許時辰,她便能回複人身,将這野修狠狠踩到腳下!
展長生卻不再同她糾纏,只握着玉符望向那雪山繭,過了不過幾息功夫,留朱終是驚喜發現縛靈索全然失效,正欲暴起時,冰晶地面、宮頂,驟然竄出數道冰刀一般鋒銳尖刺,猶若一頭巨龍的獠牙上下合攏,将那雪狐咬得對穿。
剎那間,殷紅鮮血噴濺在冰柱上,緩緩淌落。留朱丹田盡碎,口中連連吐出幾口鮮血,茫然看去。
展長生依舊氣定神閑,目光堅定,沉靜同她對視,“留朱公主,若你入了冥府,切記同冥使分說清楚,取你性命者是我展長生,同他人無關。”
“展……長生!”留朱凄厲嘶喊,眉心驟然竄出一條細小的朱紅魂魄,黃金槍驟然掙脫展長生手掌,将那魂魄絞得粉碎。
展長生嘆息道:“我自會動手,你又何必非要将這筆債攬在自己身上。”
來世之刃恢複蓮子形态,于半空落下,被展長生接在手中,低沉道:“你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造殺孽,報應在你身,你造殺孽,自然也報應在我身。哪個動手并無區別。”
展長生怔愣道:“你先前卻說自有你背負……”
來世之刃冷哼:“若非如此,只怕你要放她一馬。”
展長生嘆息一聲,事已至此,卻不再同他多費唇舌,他不過稍作猶豫,卻是知曉其中利害,展龍終究是小瞧了他。
他只争分奪秒,照那陣圖拆解雪山繭。
九十九座雪山若在此粗暴釋放,單憑其冰寒同重量,只恐要将斬龍槍壓得折斷。展長生只得強忍心頭焦灼,依陣圖所示,逆向施展。
訣竅之處,便是以極熱之物為核心,重新轉移雪山,另造一個雪山繭。
展長生在留朱遺留的衆多法寶中一掃,便尋到了幾樣火屬性寶物礦石,再取出他當初在大周上安村後山取得的火泉精,催動靈力,生成一股真元靈火,将礦石同火泉精熔煉合一。
驚人高溫在冰宮中升起,火泉精化作一團紅豔烈焰,懸停半空。展長生服用回靈丹,毫不休息,便引那團烈焰緩緩靠近雪山繭。越過一丈冰寒,而後五尺、三尺……最終手掌貼上那雪山繭。
冰寒刺骨,展長生打個冷戰,靈力如蛛絲,牽引一縷火焰,觸碰到冰雪表面。随即赤紅細絲四散分布,在光滑無痕的冰雪繭上交織成網,若是細數,便正是分割成九十九塊。
過了足有半炷香功夫,只聽輕輕脆響,就有一塊不規則形狀的冰雪塊自那巨繭上分離,順着那一縷細長火焰,緩緩滑行,付着在火泉精外。
展長生見此法有效,略略振作,再吞服一粒回靈丹,驅動火焰,乘勝追擊。
攏玉殿外,雪詩依舊焦慮來回行走。留朱固然時常将衆侍從驅趕出殿外,這一次卻委實拖延得太久。
她卻不敢貿然打擾。自半年前她故意示弱,放走展長生後,留朱公主便對她諸多不滿,信任日減,此時若再惹怒公主,只怕更要将她降罪。
雪詩來回徘徊許久,卻愈發察覺心驚肉跳,仿佛有惡兆降臨。
她堪堪鼓起勇氣,要闖入殿中看公主是否安好時,寒月峰頂,天眠城最嚴密宮殿中突然傳來一聲凄慘悲怆至極的尖嘯。
雪詩面色劇變,衆侍衛仆從亦是駭得面無人色,膽小者更是雙膝一軟,跌跪地上。
服用雪妃果後稍有好轉的魔王留霜,不知為何突然凄厲嘶吼起來。
雪詩卻立時知曉了原委。
一只白頭雕自山頭飛下來,慌張道:“雪詩大人!公主的命魂燈……滅了!”
留朱若安好,命魂燈在,留朱若喪命,命魂的便熄滅。然則公主殿下好端端守在寝殿中,怎會突然就……?
雪詩如何能信,眉頭深鎖,提劍轉身闖入寝殿。
展長生已服了不知多少粒回元丹,左面身軀靠近火源,汗出如漿;右面身軀靠近雪繭,隐結冰霜。
雪山繭已被挪移得露出一個深坑,那深藏其中的陰影便愈發清晰。
展長生只覺丹田數度抽空,又被丹藥靈力灌入,重複幾次竟有些隐隐作痛。他仍舊咬牙堅持,一口氣轉移了三分之一的雪塊。
正在此時,冰宮中突然一陣劇顫,無數冰塊悉悉索索自房頂掉落。與此同時,展長生心神微動,已察覺第一層封鎖入口的陣法被人觸動。
展長生難免驚慌,察覺那觸動陣法之人來得極快,剎那間便闖過第二層、第三層……
來不及了……
他眼見槍尖只隔着一層冰雪,若隐若現,突然一咬牙,驅動靈力護住右手,猛砸開那層冰殼,将槍尖緊緊抓在手中。
一陣仿佛熱到極致,又仿若冷到極處的觸感鑽入掌心,鋒銳利刃割破展長生手掌,鮮血噴湧而出,轉瞬被凍結,凍結之時,卻散發燒灼的焦臭。
斬龍槍驟然一震,蛟龍般一飛沖天。展長生懷中金光疾射而出,同斬龍槍靠近、合二為一。
那雪山繭遭到破壞,猛烈炸開,地底冰宮裝不下九十九座雪山,眨眼被撐裂。
九尾雪狐盡管殺氣騰騰沖來,卻也被這自山腹之內膨脹開的雪崩阻得停在半空,先闖入通道的雪詩更是首當其沖,被一陣噴泉般沖出山腹的白雪遠遠抛開,不見蹤影。
這層層怒濤翻湧的白雪洪流自寒月峰半山咆哮沖擊而下,将半個天眠城、整個通天坊覆蓋在雪下。
白雪浪濤的頂端,正懸立一名靛紫長衫的男子,長發迎風,同衣擺一同烈烈翻飛,身形魁梧巍峨,面容雪白,俊美冰冷,殺氣騰騰,天神降臨一般俯瞰蒼生。
他懷中緊緊抱住另一名青年,卻是面無血色,不省人事,顆顆鮮血自手掌中滴落。
九尾雪狐立在雲頭,白毛根根贲張,雙目怒火熊熊,嗓音尖利怒號,震得雪山中陣陣回蕩,千山鳴動:“爾等鼠輩,吾必當将爾等碎屍萬段,剝皮抽筋!”
展龍只拿一雙玄色帶金環的詭谲雙瞳冷漠注視那雪狐,白雪咆哮,沖下山峰,已将方圓百裏內盡數掩埋在雪下。
他緩慢勾起嘴角,露出幾近狂亂的嗜血笑容,冰寒嗓音仿若以殺氣凝結而成,只吐出一個字:“殺!”
剎那間,天地失色,鬼神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