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求婚
展長生見他靠近,初時如臨大敵,便欲執槍在手,不料摸了個空,頓時心頭空落。又要取出陣盤,潘辭卻已攤開手掌,将那青光盈然之物展露在他眼前。
赫然是一枚青玉符,此時潘辭強運靈力,那玉符上方便緩緩結出一片珠光寶氣的結網,同望山陣入口處的網一模一樣。
銀色蛛絲般的靈力細絲,唯有一條略微暗沉,在成千上萬的璀璨寶鑽之中連結十二顆,通向最中心的碩大粉色寶鑽。
其餘另有三處青中透白的節點,又與別處不同,散落在點點光彩之中。
展長生望過幾眼,便已分辨得明白,那條貫穿向中心的暗色線正是引路線索,至于那三處青白光澤之處,潘辭卻解釋道:“正是我等散落之地,如今三處閃光,想來我二人雖在一起,大展道兄與我師弟,卻各自落在了別處。”
展長生聽罷,忽而怒道:“手持過陣圖,為何不用?”
潘辭道:“我有話同你說,有你師兄、我師弟在側,卻多有不便,故而出此下策。”
展長生閉目時,手指使力,牢牢扣緊那青竹制的門框,低聲嘆道:“只為同我單獨說一說話,閣下當真用心良苦。”
潘辭卻似聽不出他言下譏諷,只反手将那玉符收入懷中,旋即肅容道:“長生,屠龍仙人既與我先祖有點淵源,我二人也算世交,如此我便托大,同你直言相告。”
展長生聽他說得既正經又坦誠,終是收了怒色,冷眼旁觀,聽他辯白。
潘辭見他肯聽,便放下幾分心來,竹屋外透入泛綠的陽光,一派悠閑欣然的綠意,潘辭語調愈發柔和,續道:“長生,修仙是個人事,卻并非個人事。”
展長生一時怔然,卻又頃刻間領悟,眉心皺得愈發深了。
潘辭見他神色,徐徐又道:“屠龍仙人昔日征戰四野,橫掃八方,風頭無兩,卻樹敵良多。然則他有斬龍槍在手,實力無人可及,自然不懼。斬龍槍如今認你為主,諸多恩怨因果,自也緊随而來,卻遠非你眼下所能應付。長生,日後你的麻煩便如滾雪球一般,只會愈加棘手。”
展長生半點也反駁不得,只緊皺眉頭,低聲道:“斬龍槍之事,究竟還有多少人知曉?”
“不足十人,”潘辭道,語調卻愈發沉重,“卻無一人可以小觑,長生,我有一計,可保你與展龍安然無恙。”
展長生正沉思,不覺追問道:“何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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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辭道:“與我行結緣大典。”
許是因這倡議太過匪夷所思,展長生不免失笑,潘辭卻依舊肅容,為他一一分析清楚:“我外祖家道雖然敗落,然則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潘氏卻正當盛時,大周的國師潘元奇,正是我三叔父。長春派門徒不足千人,卻個個俱是劍修,實力堪稱大陸翹楚。”
展長生聽他語調平淡,全無炫耀之意,亦只道:“原來潘道兄乃名門之後,失敬失敬。”
他口稱失敬,卻并無半點敬仰之意,潘辭也不在意,只笑道:“長生,若為我潘辭的道侶,自然無人敢輕易與你為敵。潘氏、唐氏、長春派交游廣闊,在十洲三國、七城六郡中皆有幾分薄面,日後你同展龍修行,自能少些麻煩、多些助力。”
展長生不動聲色,只道:“如此說來,這同我有莫大好處。我與潘道兄不過一面之緣,不知何德何能,卻能得你如此看顧?”
他問得固然委婉,言下之意卻半點不委婉,凡事理當互惠互利,若展長生能得好處,潘辭自然也能從中獲益才是。
潘辭立在三步開外,垂目看他,直欲擡手觸碰展長生清俊面頰,見他眼神冷冽時,便只得隐而不發,只道:“阿禮喜歡你。”不待展長生開口,又道:“我勝他百倍。”
展長生堪堪眉梢上揚,一句“你竟如此愛護師弟”竟生生被噎在嗓中,将自己噎得面皮漲紅,半晌說不出話來。
潘辭見狀,不覺又是失笑,終是擡手,輕輕觸碰展長生面頰,只覺指尖一陣柔軟火熱,仿佛飽含巫蠱的熱流,一路自手臂湧入胸口。潘辭頓時心底一片火熱,柔聲道:“大典不必急在一時,你只需記在心中就是。長生,容我做你臂膀。”
若潘辭以形勢相迫,言語相逼,只怕展長生便能斷然拒絕,此時這貴公子分明占盡優勢,卻放低身段,軟語以對,正是直擊軟肋的舉措,只叫他手足無措起來。
他雖有意同潘辭結盟,怎奈二人所求各自不同,談不到一處。他自是半點也不肯信潘辭的心思,卻也一時猜不透那劍修真正所圖。
沉吟半晌,展長生才又道:“潘道兄此言,委實匪夷所思。”
潘辭一朝得手,未免有些不知餍足,指尖蠢蠢欲動,又撫上展長生垂落肩頭的發梢,眼角卻瞥見那修士慢悠悠取出陣盤,只得暗嘆一聲,後退三步,恢複了正人君子的模樣,柔聲道:“你是異客。”
展長生又聽他提了這稱謂,一時間劍眉緊皺,卻故作茫然道:“何為異客?”
潘辭道:“在異鄉,做異客,無根無系,無牽無挂,不複見父老鄉親,何處尋昔日同窗?天下之大,無處為家。”
展長生依舊立在竹屋門口,風過葉動,如泣如訴。分明有風翎衣護體,他肩後與背心卻仍起了幾分蕭瑟寒意。
他前世六親疏離,無親無眷,年方弱冠時便因絕症離世。待他再醒來時,卻已成了展家人。唐國種種遭遇,仿佛風過無痕。
唐國二十年,永昌十六年,入道修仙至今,尚不足十年。
莊周夢蝶,孰真孰假,若當真計較起來……卻何必去計較?更遑論這人竟因此生了憐憫,繼而要與他結為道侶?當真可笑。
他便冷笑道:“我生在永昌國清河村,獵戶出身,不幸十歲喪父,十六又失了母妹,村破家亡,舉目無親。”
潘辭又再嘆息道:“長生,我……”
展長生卻不肯再聽,只道:“一入仙途,塵緣盡斷。從今往後,我有師兄。”
潘辭負手,搖頭道:“斬龍槍是機緣亦是劫數,卻并非你的道侶。長生,獨木難支,若與我攜手,也能為你分憂,看顧斬龍槍一二。此事慎重,尚需深思熟慮,你不必此時應我。”
潘辭言罷,便邁步向前,輕輕将展長生攏在懷中抱上一抱。不料他尚未松開手臂,便覺一股大力爆發,将他掀得撞在竹牆上。
水彈轟然炸開,盡管這竹林中壓制靈力,那水彈依舊浪濤洶湧,四濺的水花沖破竹屋,炸出滿地殘骸。
潘辭随着半堵竹牆落地,勉力站穩,卻已被水彈淋了滿頭滿臉,衣衫盡濕,狼狽不堪。那貴公子玉樹臨風,何曾有過這種失儀之态,不顧發火,急忙掐個法訣,将一身水汽迫得幹幹淨淨。
展長生已往竹屋外行去,揚聲問道:“陣眼可是山頂那團光霧處?”
潘辭不悅,卻仍是道:“正是。”
展長生收了陣盤,便沿着茫茫青竹林中一條羊腸小道,往山頂行去。潘辭無奈,卻只得跟随他身後。
林中幽靜無聲,唯有林中二人邁步時帶起衣袂翻飛,足下枯葉沙沙作響。那林間小路蜿蜒向上,通往山頂。
接近山頂時,天際傳來一聲厲嘯,陰影當頭籠罩而下,狂風襲來,卻是毛毛折返回來。
正是一頭利爪如銀勾,金羽若浮雲,振翅能蔽日,一嘯動千山,碩大強勁的巨雕。
展長生見他來勢洶洶,急忙側身閃避,那巨雕收勢不住,悲鳴一聲,重重砸在林中小道上,撞折了成片綠竹杆。
展長生默然不語,打量那看似自家靈寵的巨雕,一時間不敢相認。
毛毛飛出去時尚且是身長不足兩尺的幼雕,不過幾個時辰,便卻驟然長大,立在地上,幾同展長生一般高矮。
那幼雕望見乍然縮小的主人亦是無措,待撲入展長生懷裏卻不得,只得立在地上,蹒跚邁動一對銀爪,湊得近了,便将毛茸茸鳥頭靠在展長生肩頭眷戀厮磨。
展長生唯恐這幼雕驟然變大,是中了什麽妖術邪法,手掌彙聚靈力,落在毛毛淡金羽毛上細細搜查。
毛毛便側頭,将鳥喙叼着的一截青灰枝條放在展長生掌中。
那枝條外皮毛糙刮手,不過半尺長短,正悉悉索索往下掉泥土,竟似某種根系,其中蘊含充裕靈力,溫潤中正,與天地相通。
潘辭見狀,嘆息道:“難怪你這靈寵轉眼就長大,它竟然服食了太慧竹的果實。”
太慧竹乃上古神竹,排名僅次于赤霄、玄霜二神木。其壽綿長,其質剛正,卻邪誅魔,乃天下第一正氣的神竹。若是開花結果,本體随即枯萎死亡,一身精華盡凝入竹實之中。
修者服用,能淬煉肉身,助長修為,妖獸服之,能提升妖階,補益妖體。那幼雕原本不過二階有餘,三階不足,如今卻一口氣提升至三階巅峰,能充任一方小小霸主。
那根枝條,正是太慧竹枯萎之前,遺留的竹鞭。
展長生一時心潮澎湃,憶起那白玉塔秘境中也有片竹林,若是将這竹鞭種下,他日茂密成林,也能做烏雲同團團圓圓的口糧。
那烏雲靈罴最愛食肉,乃是四階的兇獸,只是展長生根深蒂固,總拿兇獸當萌寵看待罷了。
他将那竹鞭斬為兩段,取一段遞朝潘辭,又道:“我等尋寶,各有機緣。然則這陣法終究是你先祖所設,如今一人一半,各不相欠。”
潘辭眉心微蹙,卻不肯接,“長生,你何必同我如此生分。”
展長生仍是肅容道:“我同阿禮有交情,同閣下卻不過一面之緣,不可混為一談。潘公子若不肯收,我便交給阿禮。若他問起時……”
潘辭失笑,終是接過那寶物,收入儲藏靈藥專用的玉匣中,複又長嘆一聲,“不想我也有被人要挾的一日。”
展長生柔和笑道:“有情有義,方成軟肋,阿禮若知曉,定然歡喜。”
潘辭卻道:“若你肯做我軟肋,我自然歡喜。”
展長生垂目不答,只見二人一雕已靠近山頂,靈光青霧一道缭繞,宛若仙境,他将毛毛收入靈獸袋中,沉聲道:“蒙潘道兄錯愛,只可惜在下無福消受。結緣之事,不必再提。”
潘辭笑容凝了一瞬,仿佛溫潤白玉,凍結成冰,“長生……仙途寂寞,你何必如此自苦,非要孤身上路?”
展長生道:“我有師兄。”
潘辭清秀眉頭緊緊蹙起,卻仍是不甘心,追上前去握住他手臂,沉聲道:“斬龍槍入魔極深,無血無淚,他對你有霸道獨占之意,卻并無愛慕疼惜之心,長生,你莫要被騙了。”
展長生道:“潘公子說笑,我等修道者順天求道,逆天争命,出則吐故納新,争寶奪運;入則一日三省,淬煉道心。何來閑暇風花雪月,更遑論龍陽斷袖……潘公子若不明白……不明白也罷。”
潘辭松開手,苦澀一笑,嘆息道:“只怕是長生你不明白,這諸多借口,究竟所為何來?”
展長生卻不肯再開口,只順勢掙開潘辭手指,擡腳邁入山頂團團光霧之中。
甫一入內,便是天光蒙蒙,無邊無際,霧氣散去時,二人眼前便赫然現出一片白雪皚皚的原野。
晶瑩剔透的白雪鋪陳開來,極目之處皆是白茫茫一片,就連不遠處一片小樹林亦是銀裝素裹,仿佛重返了寒月峰一般。天色晦暗,雲層低厚,鵝毛大雪仿佛沾了水的柳絮,自天頂連綿不絕,沉沉墜落。
展長生擡手接住一片雪花,那結晶精妙絕倫,美不勝收,卻轉瞬化作了一灘清水。
這雪景如夢如幻,看似美景,實則滿含殺機,大雪封山對黎民百姓而言,不啻一場災難。
只願這秘境之中,不會有受苦的凡人百姓。
展長生剛做如是想,神識內便察覺了遠處的動靜,不由嘆息一聲天不從人願,遂重新取出陣盤,朝騷亂處行去。
潘辭亦是神色嚴峻,取靈劍在手,仍是護在展長生一側,沉聲道:“這望山陣連接了一萬零八百個異界,我也不能一一打探清楚,長生,萬事小心。”
展長生道:“你有過陣圖,也會迷路不成?”
潘辭一噎,不由擡手輕輕撫摸自己鼻尖,低聲道:“以往不曾往別處去……”
展長生三緘其口,将自作孽三字硬生生壓下去,仍是踏雪前行。
這兩名修士皆已凝脈,能禦風而行,足下不過堪堪沾到一點雪粉,便翩然掠過。二人形如驚鴻,風馳電掣,數十息功夫便聽見遠處傳來厮殺打鬥,與野獸咆哮聲,白雪上點點嫣紅血跡,觸目驚心。
那雪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十幾具屍首,粗糙的灰白皮毛裹身、綁腿緊縛,俱是獵戶裝扮的青壯年,後背前胸卻破開一個巨大血洞,眼看着便斷了氣。
遠處有些老弱婦孺,瑟縮在平原突起的岩石後頭。其餘數十個獵戶卻手持獵叉、鋼刀、弓箭,将一人一獸遠遠圍在正中,呼喝不斷,卻不敢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