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吾家兒郎

瓊英城中,義昭王府後花園內,胡岩風正同一名少年練劍。

那少年約莫十三四歲模樣,身着銀錦衫,腰束白玉帶,暗褐鹿皮靴表面密密繡了同色紋路,卻是件輕身強體的法寶。

雖然年未及弱冠,容貌舉止,卻隐然已有矜貴俊美的貴公子風範,手中一柄銀劍劃過時,仿佛匹練斬空,招招狠厲毒辣,專攻胡岩風故意露出的破綻。

胡岩風一身黛青窄袖長衫,束發及腰,手中只持一根蠟梅枝代劍,形容淡漠,只輕描淡寫便化去了那少年的淩厲攻勢。

二人鬥得久了,那少年氣力不濟,白皙面容漸漸潮紅,氣息亦是跟随紊亂,劍招再不複起初的規整有序。

胡岩風自下而上,斜挑蠟梅枝,铮一聲輕響,銀劍自少年手中脫手而出,在半空呼呼轉成風車樣,最後叮一聲紮入遠處的假山峰上。

那少年兩手扶住膝蓋,喘氣不已,汗珠密密滲出緋紅面頰,将劉海沾濕,他又怒道:“不打了!父親也不肯讓我。”

胡岩風将蠟梅枝放在一旁石桌上,将那少年沾在面頰上的劉海理順,又接過一旁侍衛送上的錦帕,為他細細擦拭面上汗水。

那少年氣沖沖的神色漸漸好轉,胡岩風便開口道:“善終如始,則無敗事。不歸,你不該松手。”

那少年正是胡不歸,此時面露慚色,低聲道:“孩兒知錯,只可惜孩兒未能繼承父親的天生武體,只怕終此一生,也難及父親萬一……”

他說得酸澀,胡不歸卻依然緊皺眉心,打量這嬌生慣養的少年,少傾,終究一聲輕笑,擡手在他頭頂摩挲,柔聲道:“以武入道,萬中無一,全靠機緣。仙途艱險,長生難求,不歸,我有滔天本事,能護你一生順遂,你只需勤加修煉,盡力而為,往後一切有為父。”

胡不歸卻拍開他手持錦帕擦拭的手,冷哼道:“我堂堂男子漢,豈能只靠先輩餘蔭過活,豈非讓人小觑了。我父親是蓋世英雄,虎父自然無犬子,日後瞧我的便是。”

胡岩風一雙刀刻般狹長雙眼緩緩垂下,眼睑半掩,低聲重複道:“蓋世,英雄?”

那男子低沉嗓音中,有說不盡的譏諷,道不完的嘲弄。

許久終于沉沉笑出聲來,目光黯如山雨欲來,望向天際。

胡不歸終是察覺了異樣,上前拉住胡岩風手臂,茫然喚道:“父親,孩兒可是說錯什麽了?”

胡岩風尚不及回答,劍眉微微一挑,已轉頭看向後花園入口的朱紅垂花門。

不過須臾,一名身着瓊英盔甲的傳令兵匆匆奔入垂花門,迎面就見胡岩風正自候着,微微一愣,随即單膝跪在鵝卵石鋪成的小徑上,兩手抱拳道:“王爺,墨先生回來了,在書房候着王爺傳訊。”

胡岩風道:“墨先生旅途勞頓,不必再費事,本王去見他。”

胡不歸亦是兩眼圓睜,自胡岩風身後竄出來,喜道:“墨先生回來了?帶我去見他!”

他正要朝外奔去,胡岩風卻一擡手将少年攔下,又道:“不歸,我同墨先生有要事商議,改日再陪你玩耍。”

胡不歸只得應了。

胡岩風率衆人大步離了後花園,只剩下那銀袍少年與幾名侍衛、小厮。

胡不歸垂頭喪氣,一撩袍擺坐在蠟梅樹下的石凳上,一腳踩住石凳邊緣,下颌抵住膝蓋,失落道:“良叔,父親為何總不喜歡我?”

他所喚的良叔正是李良,昔日曾同展龍大戰的四名侍衛中,碩果僅存的一人。

十三年光陰催人,昔日那意氣風發的青年将士,如今已近不惑,又在戰場上中了敵軍邪咒,傷了根本。雖有仙藥救治,表面看似無礙,內裏卻已然風燭殘年,再經不起摧殘。乍看上去,滿面皺紋,發色斑白,竟比胡岩風更蒼老。胡岩風感念他鞍前馬後多年,免了他軍職,收他入王府做了個清閑管事。

李良聞言,卻只是低聲嘆息,昔日胡岩風将夏元昭之子留在身邊之事,瓊英降将人盡皆知。

只是人人皆被下了封口魂咒,無論口述筆著,委婉暗示,如若要将此事告訴旁人,便立時受盡痛苦,七竅流血而亡。

故而十三年零七個月來,胡不歸只當自己是那王爺的血脈至親,一腔孺慕,盡數寄托在胡岩風身上。

李良苦澀一笑,垂下花白結發的頭顱,低啞聲道:“王爺這些年連姬妾也散盡,只求撫養世子成人,平順繼承義昭王之位。一番苦心,世子千萬莫要辜負。”

胡不歸哼笑道:“我是嫡子,父親生養再多弟妹也越不過我去。父親……想必很喜歡我娘。”

那少年張揚跋扈的眼神略暗了一暗,忽然轉頭問道:“良叔,你可曾見過我娘?”

李良心道,見過,不過王府一名普通侍妾。實則卻不敢應聲,只暧昧搖頭,顧左右而言他道:“說不定墨先生見過。”

胡不歸頓時坐直了身,卻并未嚷着要去見墨先生,只冷淡道:“我乏了,回屋吧。”

頓時一衆仆從侍衛簇擁上來,護送世子回了自己廂房。

胡不歸大步邁入房中,卻将屋中随侍的婢女小厮統統趕出門外,這才脫了鞋跳上床,自床頭暗櫃裏取出一個乾坤戒來。

翻找一陣後,那少年面露笑容,低聲道:“找着了。”

随即取出個黃澄澄的大海螺來,側耳在海螺口上細細聆聽。

這海螺乃是用來探聽消息的寶貝,胡不歸先前動了手腳,将另一只海螺藏在了書房內,故而此時将耳朵緊貼在海螺上,便聽見墨先生同胡岩風的聲音隐約傳來。

卻是墨先生嘆氣道:“……四十萬戰魂,神仙也控制不住,王爺慎重。”

胡岩風冷笑道:“莫非要放任不成?你且說說,長寧州眼下是什麽光景?”

墨先生沉吟,過了半晌才無奈道:“一過酉時,家家閉戶。”

胡岩風沉聲道:“正如墨先生所見,那四十萬護國神盾縱使化作鬼魂,卻依然牢記職責,一過酉時,便全城巡邏,但有異常,立斬無赦。只可惜——”

只可惜戰魂眼中,生者是威脅,活物即異常。

故而這數月來,長寧州百姓死傷無數,長寧太守請來永昌國師,竟也被那戰魂一氣全殺了。昔日的護國神盾,雖然一心為民,不意卻成了禍患。

一切源頭,自是因墨先生招魂術不濟事而起。

胡岩風怒從中來,重重一拍桌,斥道:“若不是你誇下海口,又何至于生出這許多麻煩。”

墨先生聲音裏卻生出些委屈來:“王爺,卑職瞧着你日思夜想十三年,心疼不過,方才勉力為之……是卑職的不是。”

室內靜了許久,胡岩風方才低沉哼笑出聲,“十三年也等了,再多些時日又何妨……罷了,取聚魂幡來,本王親去收魂。”

咣啷一聲響起,似是有人撞翻了桌椅,随即墨先生焦急道:“王爺!使不得,你雖有半步金丹之軀,卻終究是以武入道,肉身築基,萬萬不可與陰邪之物相抗!若是一招不慎,只怕魂飛魄散!”

胡不歸正聽得入神,忽然傳來胡岩風一聲冷哼,旋即耳邊炸開脆響。

那少年心知這小機關被發現了,反倒跳下床榻,急匆匆推開門,朝候在門外的長随小厮喝道:“随我去書房!”

胡岩風将藏在椅子下的海螺捏碎扔了,緩緩擦拭手指,面色陰晴不定。

立在他身後的墨先生則是個其貌不揚的中年書生,身着鼠灰色長衫,神色不卑不亢,只閑定道:“王爺,還請為世子着想,招魂之事,千萬要三思。”

胡岩風忽而笑道:“這倒簡單,十個個國師不夠,便捉拿百個,百個不夠,就湊千個——來人!”他揚聲喚道:“取我紫晶令來。”他卻不想想,十洲三國,哪來這許多國師供他使喚。

此言一出,那氣定神閑的墨先生也動了容,忙上前一步喚道:“将軍!紫晶令何等尊貴,豈能用在這等小事上?”他一時情急,竟喚出了胡岩風舊稱。

胡岩風嗤笑道:“本王卻說它是大事,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門外侍衛一時猶豫,才欲邁步時,頭頂一陣勁風襲來,卻是家養的青鵬鳥來了。

一道銀色身影自鵬鳥背上一躍而下,正是世子殿下,揚聲道:“父親,我要同你一道去長寧州!”

那侍衛自是松口氣,攔在胡不歸面前,拱手垂頭道:“世子,王爺正同墨先生商議……”

大門卻在此時開了,胡岩風斜倚在八仙椅上,慵懶道:“讓他進來。”

胡不歸眼尖,便瞅到書房角落一堆海螺碎屑,卻仍是硬起頭皮邁入書房中,一撩衣擺跪在胡岩風面前,肅容道:“父親,請帶孩兒一道去長寧州。”

距離瓊英萬裏之外,深山大川中,有一名少年玄衫如墨,亦是跪在展長生面前,倔強道:“爹爹,你若不帶我出谷,我就長跪不起。”

展長生端坐在議事堂的貔貅伏雲椅中,劍眉微皺,只冷冷瞪他。

那少年卻睜大一雙眼,與他大眼瞪小眼,不肯退縮。

夏桐生如今年歲日長、稚氣漸消,面容愈發同乃父相似,再過幾年,便又是個俊美青年。

自然比起展龍差了些,然則,這天下間又有誰能同展龍比肩?

展長生回神時,驚覺自己竟拿展龍與人比美,頓時一陣怔然,擡手掩住額角。

展龍神識何其霸道,不過三個月有餘,便将百萬魂魄煉成魂兵。他日前聽聞了張易帶來的消息,便臨時起意,要前往長寧,将那四十萬戰魂盡數收回,不料被夏桐生知曉後,便一味糾纏。

想來夏元昭也在那四十萬戰魂之中,總要讓這父子見上一見……

展長生不覺嘆道:“也罷……是時候了,此番出谷,你需同我約法三章。”

夏桐生頓時大喜,站起身來,就要撲進展長生懷裏,一面叫道:“爹爹最好了!”

斜刺裏卻驟然橫出一條手臂,将展長生自原地擄走。夏桐生便撲了個空,徑直跌入椅中。

展龍方才現身,冷嗤道:“我一個不注意,你就想拈花惹草。”

夏桐生自椅中爬起身來,竟不曾抱怨,只乖巧站立,兩手抱拳,朝展龍行了一禮,“參見大師伯,大師伯莫要開晚輩玩笑,晚輩不過同父親說說話罷了。”

展長生卻只覺身軀騰空,被展龍扛在肩上,一時間又是無奈,又是窘迫,低聲道:“師兄,你怎能同夏桐生胡說?”

展龍狹長如刀削的雙眸微眯,冷冷瞥他一眼,只道:“再過兩年,這小崽子就到交配的年紀了。”

魔槍終究人性欠缺,心中全無半點倫常紀綱的忌諱,故而看誰都不順眼,恨不能将展長生日日關在籠中,不叫人靠近。

展長生一時氣結,只得再捂住展龍的嘴怒道:“一派胡言,怎能在桐生面前說這……不要舔我手心!”

夏桐生心頭微嘆,對那兩人視而不見,邁步走出議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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