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殺

約莫兩日光景後,木船懸停在一處高空。船下百裏方圓,以佩青鎮為中心的山村鄉鎮,如今俱是一片死寂。

房踏屋毀,斷壁殘垣間,百姓屍首早被野獸啃光,只有累累白骨散落荒野。

展長生記得此處,十餘年前他同師兄前來取九轉仙法的玉符時,對那據稱是夏侯琰遠親,魚肉鄉鄰的夏侯員外略施小逞,将他家中寶庫搬了一空,而後劫富濟貧,将金銀廣撒,送給數百戶貧苦人家。

他初時只覺自己俠義之舉,又做得隐秘,頗有幾分沾沾自喜。

而今荒村,盡是往日曾受他金銀恩惠之處。

只怕當初他所謂俠義之舉,幼稚至極,反倒連累了這衆多無辜百姓。化外之域的百姓,與永昌百姓并無差異,同樣只是手無寸鐵的普通人罷了。

展長生只覺心口煩悶,氣血郁結,用力攥緊拳頭,沉聲道:“走。”

木船與金羽雕再度前行,仿佛一白一金兩道光影劃過天空。

展龍自然不懂他為何突然殺氣外溢,卻是樂見其成,縱身一躍,化為黑龍,只不過輕松幾個擺尾,就将這一船一雕甩在身後,自行擔任了前鋒位置。

又行了半炷香功夫,斬龍門一行視野裏,便隐隐顯露出天孤城巍峨城牆,直達雲端。

那群神色輕松的門人,此時個個收斂起來,紛紛取出法寶,靜運靈力,等候展長生一聲令下,就要進攻。

毛毛卻突然減慢速度,自喉間發出幾聲鳴叫。

那黑龍略半斂了金色豎瞳,垂目看去,皺眉道:“……竟這般不湊巧。”

展長生方才開口問道:“如何不湊巧?”

不必展龍回答,天孤城上空突然狂風大作,将層層烏雲席卷而來,随後道道青紫雷光自雲中劈下,落入天孤城中。

轟然巨響中,結實的城牆石塊被那雷光劈中,崩裂開一道深長裂痕。

天孤城外泛起薄薄黑光護罩,勉力對抗。雷電條條降下,仿佛織成一個巨大籠子,将這巨獸蟄伏一般的城池囚禁其中,兇猛摧殘。

展長生等人相聚尚有十數裏之遙,卻也能察覺空中傳來陣陣令人頭皮發麻的雷電餘威,穿透靈力護壁,直刺肌膚。

展長生眼神一沉,低聲道:“莫非是夏侯琰……”

魔修修為境界,與人族殊為不同,分天地人三境界,細分則為:人魔十三階,地魔十三階,天魔十三階。因其魔性甚濃,罪孽深重,跨境界時,必受雷劫。

如此算來,反倒是人族修士最為受天道眷顧,無論結丹化嬰,只需自身努力。唯有羽化登仙時,方才有渡劫神雷阻撓。

閑話休提,眼前這雷劫規模盛大恢弘,那魔修定然是自人魔跨入地魔境界。竟拖累整個天孤城與雷劫抗衡,這般無恥冷血的大手筆,非夏侯琰莫屬。

展長生卻皺起眉來,人魔一階等同金丹期。金丹修士面前,百名凝脈修士也不過蝼蟻。若放任夏侯琰扛過雷劫,這番大戰勝負只怕難料。

展長生正苦思對策,那黑龍卻怒道:“本座眼前耍花招,嫌命長不成。”

他現了魔槍原型,筆直沖進雷雲層中,數道雷光劈在槍刃上,頓時玄金光芒四溢,照亮半個天際。

斬龍槍又略略傾斜,碗口大的雷光順勢自槍尖湧出,正正朝主城西北角劈下。

雷光霹靂作響,将西北角的府邸房頂撞開一個大洞。

轟然崩塌聲中,哀嚎四起。

天孤城防禦已被接連降下的雷光擊破,展長生神識掃過時毫無阻礙,已将城中境況探查得清楚。

這幅員千裏,人口八百萬的廣闊城池,已然是步步死者,處處焦土。

城門閉鎖,将兵嚴守,将全城百姓困于其中,一半人死于雷劫,另一半人卻是死于官兵之手。

西北角府邸轟然一聲,數道赤紅影子撞破房頂,呈扇形展開在半空,正是十二道身影。

展長生斬了夏侯琰一名影衛,此時十一名影衛同一具本尊俱在空中,往日冰雪白皙的肌膚此刻一片血紅,幾同赤紅發色融為一體。

那十二個血人皆身着铠甲,左手持鞭,右手握劍,長發被狂風吹襲,狂亂飄揚。血人身後皆展開一雙血紅雙翼,雙翼下尚有一對未長成的小翼,正顆顆滴血,正是升境界失敗的下場。

雷劫漸漸散去,只時而有幾條雷電降下。

那十二個血紅人影齊聲開口,嗓音整齊劃一,怒道:“本座不去尋爾等麻煩,爾等鼠輩竟不自量力,送上門來找死!倒是省了本座許多麻煩。”

那斬龍槍一言不發,落回展長生手中。

展長生亦是放出鎮魂碑,百萬魂兵傾巢而出,遮天蔽日,将天孤城團團包圍。随即持魔槍,握陣盤,立在金羽雕背上,同那十二道血紅身影遙遙對峙,冷聲道:“夏侯琰,你兵敗逃亡時殺永昌百姓,修魔歷劫時又殺天孤百姓。分明是半步金丹的強者,如何只懂欺壓手無寸鐵的凡人?這般只懂恃強淩弱,與街頭潑皮無賴何異?竟連青銅令也不屑尋你的麻煩。”

夏侯琰被他一番毒辣嘲弄氣得厲聲狂笑,紅發招展,喝道:“好一張尖牙利嘴,本座豢養的百姓,愛殺便殺,與你何幹?”

十二道人影手中的血鞭血劍同時一揮,腥風卷起時,天孤城中将士随之殺出。一部分乘飛行妖禽,淩空襲來,一部分則大開城門,朝地上的魂兵殺去。

展長生亦是振槍迎上,金光橫掃處,不分魔兵妖禽,皆被攔腰斬斷,當空落下。

木船中的斬龍門弟子亦是士氣大振,或縱身躍入地面,或騰空殺入空中,劍槍斧钺,葫蘆符紙,木人銅牛,樣樣法寶使将出來,花樣百出與敵軍厮殺在一處。

一時間,天孤城上下靈光陣陣刺目爆開,震耳欲聾。

百萬魂兵何其霸道,鐵蹄過處,魔兵盡化肉泥。

魔兵盡出,城門失了守衛,便有膽大的百姓朝外逃去,夏侯琰一具影衛便微揚血鞭,血鞭暴漲百餘丈,将那幾個百姓卷纏住,活生生擠成肉泥。

展長生營救不及,眸色愈發森冷,也不管眼前魔兵簇擁殺來,喝道:“毛毛。”

毛毛知他心意,雙翼猛然一扇,狂風狂卷,撞開一衆魔兵,筆直朝那影衛沖去。

金羽雕去勢極快,那影衛躲閃不及,眨眼間就被斬龍槍,頓時面色慘白,被斬龍槍吞噬得幹幹淨淨。

十二血影去了其一,那夏侯琰似是怒極,剩餘十一道血影飛快聚合,融化變形,在半空中漸漸化作一灘百丈方圓,血紅泥漿樣的物事。

展龍道:“……模樣雖不堪,滋味尚可。”言下之意,竟仍是要将其盡數吃了。

展長生笑道:“師兄喜歡就好。”他只居高臨下,冷眼望着那巨大變形蟲一般的怪物,這便是夏侯琰的原型不成?

這血泥怪物全無形狀,猩紅刺目,更散發濃烈血腥味,那笨拙龐大的身軀卻在半空動得靈巧至極。那怪物不規則邊緣伸出無數條細長血紅觸角,朝天上地下激射而出,卷住無論魂兵魔兵,人修百姓,便盡數往體內拖拽吞噬。

兩名斬龍門弟子躲閃不及,被那觸手攔腰卷住,驚慌之下拼命攻擊。

那怪物觸角卻柔韌至極,無論靈劍寶刀砍下,皆被反彈回來。

展長生忙放出風刃,那風刃亦被盡數彈開。他亦是同時催促金羽雕追上去,斬龍槍橫掃,便斬斷數百條觸角,被卷住的門人百姓、魔兵魂兵紛紛落在地上,過不多時,又再度厮殺起來。

那怪物似是痛極,怒吼出聲,強烈震動猶如波濤襲來,震得半空氣流亂顫。木船跟随亂晃,張易靠在船舷邊,一擡手抓住個被氣浪掀得往後飛馳的同門,将那青年拽回船中。

那青年劍修姓傅名玄之,亦不過凝脈四層修為,卻不見驚惶,只朗聲道:“多謝師兄!”複又抛出飛劍,重新朝魔王軍沖殺而去。

半空中響起那怪物粘稠怒吼,仿佛自沼澤深處沉沉傳來:“該殺——天下蒼生皆該殺!”

金羽雕聽從命令,清越鳴叫,縱身拔高,展長生紋絲不動,只沉聲道:“何需狂徒夜磨刀,魔星飄搖熒惑高。”

長槍橫掃,雄渾殺氣排山倒海般自那血紅怪物正中橫掃而過,便将它斬為兩半。

那怪物慘厲嘶叫,血紅身軀不斷變形,放出更多細長觸角,去捉拿天上地下活物吞噬,中間分開之處緩緩合攏。

展長生哪裏容它喘息,金光接連閃過,将觸角盡數斬斷,又縱向斬下,将那怪物斬為四片。

口中卻仍是冷冷念道:“翻天覆地自我始,殺戮由心從我道。”

那青年口中不停,下手則更快,幾道金光接連閃過,便如切餅一般,将那血紅怪異的龐然大物分解成數十小塊。

“不仁者當殺,不義者當殺,不忠者當殺,不孝者當殺,不禮不智不信者,亡我槍下無錯殺!”

斬龍槍刺中一塊,眼見着那肉塊便消弭于無形,被魔槍盡數吞噬。

展龍亦道:“師弟,你錯了。”

展長生愕然時,又聽展龍道:“何必尋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凡阻我路者,殺,凡逆我意者,殺!”

簡而言之,不過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展長生那源自七殺碑的讨伐檄文,原本正氣凜然,立于大道之位,被展龍簡單一句話,便生生扭曲成了傲慢無禮。

他卻只是笑道:“左右不過殊途同歸……師兄,随你喜歡就是。”

展龍只是道:“嗯。”嗓音雖然依舊如長刀震鳴,森冷無情,展長生卻仍舊能聽出他心情大好來。

遍及散落方圓數裏的肉塊盡被斬龍槍吞噬,大勢已去。魔王軍在被夏侯琰不分敵我抓捕時便士氣散盡,四處奔逃。

此時魂兵占據上風,将魔軍盡數斬殺,戰局更是塵埃落定,全無懸念。

傅玄之被這魂兵壯了膽色,正追殺一名頭生犄角的魔将,那魔将突然轉身跪下,哀哀祈求道:“仙師饒命!仙師饒命!”

這青年見他盔甲殘破,傷痕累累,犄角也被斬斷了半支,凄楚可憐,不免生了些許隐恻之心。

那魔将見狀,黃玉色雙瞳中閃過一抹陰狠冷光,手中微微一動,一道黑光突然暴起。

——卻被斜刺裏擲來的紫金色火鴉葫擋住,頓時赤紅火光爆炸,将那魔将團團包圍。凄厲痛楚的嘶吼聲中,那魔将竟轉眼就被燒成了灰燼。

傅玄之在爆炸初起時便飛速後撤,驚魂未定,朝投擲火鴉葫之人看去,不覺苦笑道:“師兄又救我一次。”

張易負手而立,頗有幾分室外高手的氣勢,淡然從容道:“傅師弟修為精深,劍招絕妙,卻少了幾分劍修狠絕殺戮的心思。許是臨敵經驗不足,這卻不妨事,日後多加歷練,自然熟能生巧……”

他那番滔滔不絕,那傅玄之竟一直凝神靜聽,不時點頭應是,十分配合。叫張易分外欣喜起來。

這場大戰贏得如此輕松,出乎展長生意外。

展龍飽餐一頓,落在木船上。被團團圓圓與十萬魂将護在後方的夏桐生此時方才得了解脫,匆匆回了木船,才開口埋怨了一句,卻瞧見天孤城外血流成河的景象,頓時瞪大雙眼,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展長生見他震驚臉色,不覺微生愧疚。若在唐國時,這般年紀的少年尚且稚嫩,煩憂的不過是學業家事,游戲情愛罷了。

如今卻要叫夏桐生見識這修羅地獄。

他才略略擡手,待要安撫那少年一二,卻忽聽夏桐生皺眉道:“爹爹若再這般護着孩兒,孩兒修為難有長進,說不定改日就成了那死屍中的一員了。”

展長生手指微僵,怒道:“胡言亂語,誰教你這等無稽之談?”

夏桐生微帶委屈,只偷偷朝右首處斜睨。

視線所及處,展龍若無其事,負手轉身。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