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結丹

天光大亮時,長寧州東南端的州軍校場上,兩個青衣少年正面對面對峙。

只是那引得二人決鬥的罪魁禍首、藍顏禍水,卻不敢見這厮殺場面,躲在木屋中不肯前來觀戰。

這兩名少年面容同樣的端麗清朗,仿佛同一個模子印出來一般,眉宇間深藏的倨傲如出一轍。一人手持宛若秋水的銀劍,一人卻赤手空拳,只在兩手上戴了雙微微泛着黑光的手套。

胡不歸深得乃父劍法真傳,雖然不過煉氣中階修為,卻也足以傲視同齡,此時随意擺了個姿勢,兩腳不丁不八而立,璀璨利劍一端斜斜下指地面,那劍意便已渾然天成,竟籠罩全身,無懈可擊。

這狀似吊兒郎當的纨绔子弟,如今方顯出了幾分實力來。

夏桐生便略略颔首,嘴角揚起一抹冷笑,欣然道:“難怪阿涼将你錯認成我,這般架勢,倒有小爺我三分神韻。”

他右手成拳,左手做掌,右拳一擊左掌,頓時嘭一聲悶響,震得四周強勁波浪層層咆哮,數十丈開外的幾名侍衛亦被沖撞得衣袂翻飛,發梢亂卷。

年輕些的侍衛勃然變色,察覺到這少年實力竟不弱于成人,便隐隐擔憂,如若世子落敗,屆時發起脾氣來,不知要叫下屬們吃多少苦頭。

年長些的侍衛卻是潸然淚下,失散多年,某人這位長子嫡孫,竟被教養得如此出色。

一個中年侍衛一陣搖晃,口吐鮮血,單膝跪在地上。幾人包圍在他身旁,泣聲道:“郭副首領,撐住啊!”

那侍衛單手撐地,指節用力得發白,只一味盯住那少年看個不休,啞聲道:“自然要撐住!”反手連點幾處要穴,竟是拼盡性命,也要将二人身世說出口來。

胡不歸亦是察覺今日這些侍衛個個行為詭谲,只道是受了長寧州兵魂的影響,橫過那燦若一泓秋水的銀劍,喝道:“你這蠻子,連武器也不會用,笑掉人大牙!看劍!”

銀光橫空,去勢兇猛,角度刁鑽,仿佛一條陰狠毒蛇飛快殺向那少年。

夏桐生贊道:“有點本事。”

随即施展開七禽訣身法,利落避開鋒芒,他有心多看幾招,故而并不反擊,只一味游走閃避,身法挪騰間,隐隐有些道骨仙風、閑雲野鶴的意味。

胡不歸看他身法眼熟,先是微愕,旋即頓時大怒道:“為何你也會七禽訣,莫非是父親扔在外頭的野種?!”

夏桐生嗤笑道:“七禽訣乃是我爹爹家傳絕學,你才是偷學的野種。”

噗噗幾聲響起,又有兩名侍衛撐不住,口吐鮮血敗退。胡不歸百名侍衛中,已有十一人異常,更叫胡不歸心浮氣躁,恨不能将這肖似他的少年噬骨啖肉,劍招便使得分外急切,仿佛一陣急雨,鋪天蓋地罩下。

夏桐生只覺面前點點銀芒,皆飽含殺氣,森冷刺骨,呼嘯襲來。

他卻揚聲笑道:“你小子有點本事,只可惜,在本座面前,不過班門弄斧!”

他一面學展龍的口氣,一面縱身躍起,兩手竟伸入刀光劍影之間。霎時間,铮然脆裂聲響起,漫天銀光轉眼失去蹤影,那銀劍被他抓在手中,捏得攔腰折斷。

另只手則如猛虎出岬,青龍離淵,重重撞在那少年胸腹之間。

胡不歸尚在震驚時,招式用老,力氣将盡,故而閃躲不及,眼睜睜瞧着那一拳擊中胸腹氣海位置,一股大力将他抛得身軀淩空飛起,重重落在兩丈開外。

頓時幾名侍衛沖入校場,驚呼道:“世子!”

那郭副首領卻慘厲叫出聲來:“不可傷他,那是你——”

一截帶血的銀色箭頭赫然穿透副首領咽喉,那侍衛才張口,汩汩鮮血便湧出來,染滿衣襟,随即緩緩跌倒在地。

夏桐生瞧見這番混亂,不覺微微皺眉,暗自懊悔,被那相貌肖似的少年一番驚吓,他竟年少氣盛,殺來校場要同他決鬥,如今想來,未免太過招搖。若被爹爹知曉……

他一時間煩惱不已,竟未曾留意四周異常。不知何時間,這百丈方圓的校場外已被瓊英軍團團包圍。

正是太過混亂,那一箭斃命的副首領竟未曾引起兩個少年注意,唯有守在郭副首領身旁的侍衛睜大充血雙眼,惡狠狠望着一名青年将領騎在馬背上,緩緩靠近。

那将領一身玄色暗紋的勁裝,神色溫柔,眼神卻利得令人不敢直視。他笑容溫潤,打量人時卻仿佛在掂量死物,手中提着一柄鐵胎牛角靈弓,居高臨下一掃,柔聲道:“若是封魂咒也擋不住爾等多嘴多舌,本将只好為王爺分憂。如有得罪之處,還請各位海涵。”

剩餘侍衛縱使咬碎牙齒,卻也只得隐忍不發,只低聲道:“吳大人說笑了,卑職不敢。”

當是時,只聽胡不歸在校場中暴喝出聲,怒道:“全滾開!”

他驅走了侍衛,重新站起身來,面色青白,氣息急促,卻并無大礙。胸前衣衫上防禦的薄薄黃光,正漸漸散去。又擡手在手指間一抹,便取出一柄足有半人高、半尺寬的玄鐵黑劍。

銀色劍走輕靈銳利的劍路,這黑劍卻是重劍無鋒,大開大合,極為厚重,正是胡不歸的殺手锏。

夏桐生贊道:“好寶貝,你小子家底還算豐厚,且讓我瞧瞧。”

他兩手泛起愈加濃厚的黑光,竟徑直朝胡不歸的大劍沖了過去。

铛!

這生澀摩擦的巨響震得旁人鼓膜刺痛,胡不歸兩手牢牢握住劍柄,自上而下揮砍,夏桐生竟生生以兩手扣住劍鋒。那黑劍仿佛在二人手中生了根一般,無論二人如何用力拖拽搶奪,俱紋絲不動。

這般僵持時,不覺間已是日上三竿。

這陽氣極盛的時刻,竟有人陡然打了個寒戰,随即驚慌朝四周張望。

原本晴朗的天氣不知何時轉了陰霾,霧氣彌散,緩緩靠近。濃霧之中,隐約有無數人影,帶着陰冷氣息,竟又将校場外頭的瓊英士兵,再度包圍其中。

瓊英士兵個個變色,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

吳寶卻饒有興致眯了眯眼,笑道:“這倒有趣,何事能勞動夏将軍大駕,頂着烈日也要出巡?”

那校場中心兩個少年也被這陰氣一襲,各自抖了一抖。胡不歸自是面色驚慌,卻在瞧見四周團團包圍的瓊英将士時,膽氣一壯,手下便愈發使力。

夏桐生卻是自小吃百獸乳長大的,直覺敏銳,遠勝常人,那魂兵陰冷,卻全無半點煞氣,故而他也分毫不懼。只随同胡不歸一道使力,他才欲嘲諷幾句,忽然面色一凜,急急一拖拽,又順着那重劍落下的勢頭撲倒在地。

那玄黑大劍便堪堪順着夏桐生面頰紮入校場石板中,卻不過只斬斷了他幾根頭發絲。

胡不歸一個踉跄,險些就要摔在夏桐生背上,卻被夏桐生勾住小腿,硬生生轉了半圈,摔在地上。

夏桐生卻在此時滿腔委屈,仰頭喚道:“爹爹,他打我!”

話音未落,一道流星自天頂隕落,轟然砸在校場中央,強勁沖擊撞得四周人仰馬翻,接連數十道人馬被抛得落入魂兵範圍內,又險險逃了出來。逃得最慢幾人慘呼聲起時,已被魂兵吞噬殆盡。

漫天煙塵裏,便赫然顯現一道身影。

展長生一把抓住面前的青衣少年,仔仔細細打量,一疊聲急促道:“桐生!可有受傷?你竟敢私自外出,膽大包天,仔細我回去打你屁股!”

胡不歸只覺面前這修士溫潤如水,縱使發怒,眉目也好看得叫人目眩神馳,一時間怔然,只顧呆呆看他。

夏桐生又是憤怒,又是心虛,只得站起身來,低聲道:“爹爹,我在這裏……”

這次嗓音低沉,竟真帶了幾分委屈。

展長生一僵,抓住胡不歸肩膀的雙手卻不曾松開,久遠記憶,紛繁湧來。他不覺放緩聲調,肅容道:“你就是胡不歸?”

胡不歸又驚又喜,早将先前同夏桐生的恩怨抛諸腦後,恭恭敬敬兩手抱拳行禮,乖巧柔順道:“在下正是胡不歸,仙師認識我?”

展長生道:“何止認識,我還抱過你。”

當年灰炎将這嬰兒托付于他,他卻無力保住,反被胡岩風搶了去。每每憶起時,難免抱憾。

如今看來,胡岩風也将這少年教養得極好。

展長生心頭澎湃時,手臂突然一沉,已被夏桐生牢牢抱住。那少年喚道:“爹爹!”

嗓音裏又是委屈,又是不甘,又是惶惑。

展長生只得松開雙手,又冷冷地瞪了夏桐生一眼,斥道:“回去再同你算賬。”

夏桐生只覺這次出行,當真是衰神附體,連連遇挫,一時間意興闌珊,只唯唯諾諾縮了脖子,猶如鬥敗的公雞般垂頭喪氣。

胡不歸卻一反常态,靠近他身旁低聲道:“敢問這位小哥,那仙師當真是你爹爹?”

他嗓音柔和讨好,近乎谄媚,夏桐生不禁全身哆嗦,後退兩步瞪他:“自然是我爹爹。”

胡不歸又是讨好一笑,擺手制止侍衛包圍,才要上前時,突然頭皮一涼,頓覺眼前殺機重重,驚得他連連後退,跌坐地上。

若是仔細感應,那殺氣卻是自那神仙樣的青年手中所持的玄金色長槍散發出來的。

說時累贅,實則不過幾息功夫,展長生便放出手中長槍,那長槍眨眼化作一頭碩大黑龍,馱着展長生同夏桐生一道徐徐升騰。

展長生又取出鎮魂碑,摩挲片刻,皺眉同展龍傳音道:“師兄,夏元昭當真……不肯見那兄弟二人?”

展龍輕哼道:“生死茫茫,陰陽相隔,何必徒添生者煩惱。就連這胡不歸,往後你也不必再見。”

展長生低嘆,“我要殺他養父,相見争如不見。”

他放出鎮魂碑,剎那間,光芒籠罩大地,成片魂兵化作點點螢火,鑽入碑中。

瓊英将士頓時慌作一團,有人嘶聲叫道:“那人要奪魂兵!速速拿下!”

頓時火光沖天,靈氣暴亂,種種法術撞上那黑龍龍鱗,卻徒勞撞個粉碎,傷不了黑龍分毫。

“吳、吳大人……那莫非是——”

吳寶伸手捏住那慌亂喚他的下屬,略略用力,咔嚓一聲,那下屬的脖子便軟軟垂在一旁,再無半點生息。

那青年仿佛扔破布一般将下屬屍首擲開,身旁兵荒馬亂,衆人攻勢雜亂無章,他卻只安坐馬背,手指攥住缰繩,指節失去血色發白,他神色一如既往,柔和溫潤,眼神卻狂亂得仿佛嗜血的惡鬼。

無論是那黑龍抑或那修士,未免……太過強悍。

強得令他,伸手難及。

“長生哥哥,”吳寶低聲道,天色晦暗,黑雲壓城,無數螢火紛紛飛揚逃離,頭頂黑龍招搖盤旋,“你行得太快,我就追不上了……”

展長生立在黑龍後頸,只最後掃一眼胡不歸,便沉聲道:“桐生,抓緊。”

而後黑龍筆直沖向天頂,鎮魂碑落回展長生手中,點點螢火彙聚成一條光之長河,蜿蜒追随在鎮魂碑後頭。

胡不歸見那人越離越遠,急忙召出青鵬,騎上就追。只是他這青鵬哪裏追得上展龍的神速,不過一眨眼功夫,便跟丢了蹤影。

那少年失落許久,方才怏怏而返。

黑龍呼嘯而行,在雲海中穿梭,展長生卻扣住鎮魂碑,手持柳葉符,反向念誦咒語。

被收納進鎮魂碑卻尚未經煉化的魂兵如潮水湧出,飄飄搖搖四散而去。

隐約是往昔同袍模樣,下半身隐沒滔滔雲海之中,盔甲俨然,槍戟如林,旌旗招展。

立于這支創下不敗威名的護國神盾最前方之人,面孔模糊在護盔之下,只露出神光湛然的雙目,腰身挺拔如槍,坐在高大戰馬之上。

夏桐生愕然時,脖頸上的玉佩突然瑩瑩生光。他尚不及低頭,突然兩眼一黑,昏睡過去。

展長生将那少年抱在懷裏,默然無聲,望向眼前黑壓壓的魂兵衆将。

那為首的将領摘下頭上護盔,露出清俊面容來,遙遙同展長生對視了稍許,突然擡起右拳,重重在左肩頭一敲。

他身後四十萬大軍亦是整齊劃一,擡手重重敲擊肩頭盔甲。

魂兵無形無質,無聲無息,展長生卻分明聽見,四十萬件鐵甲碰撞時铮然作響,回蕩在天地之間。

眨眼間,魂兵散去,化為烏有,唯有高空天風罡烈,吹得嗚嗚作響。

眼前雲海蒼茫,天高地闊,無垠原野,連接到未知的領域。

展長生突然長長籲出口氣來,許久不曾變化的心境突然松動,丹田內靈力突然急速盤旋起來——竟在這關頭突破瓶頸,有了結丹的征兆。

他只來得及盤膝而坐,将夏桐生放在膝頭,急喚了一聲師兄,頓時神魂便被一道咆哮而來的洪水吞沒。

展龍在半空化了人身,先把夏桐生遠遠一扔,正同緊追而來的圓圓砸在一起,喝道:“速回谷去,膽敢誤了長生結丹,我将你撕了喂狼。”

夏桐生半途便醒轉,聽了展龍威脅,暗自腹诽道:狼不敢吃我。卻也知曉茲事體大,不敢耽擱,翻身坐在圓圓背上,只揚聲道:“大師伯,爹爹,早日回谷來!”

展龍卻已将展長生抱在懷中,不知去向。

卻說夏桐生逃過了處罰,難免欣喜,一路疾馳,半途遇到了斬龍門人。

他被張易一番追問,終是忍不住将前因後果和盤托出。

原來那阿涼是長寧太守的庶子,那長寧太守生性荒唐,納了二十八房小妾,兒女滿堂,阿涼生母卻不過是個侍妾身旁的丫鬟,僥幸被太守看上,得了幾日寵幸,十月懷胎後,難産而死。

故而阿涼自幼就被丢棄在偏院裏自生自滅,卻仍然生得善良溫和,難免叫夏桐生又是心疼,又是喜愛。此時便要同張易讨個主意,要如何勸阿涼不再理會那纨绔子弟,随自己回修業谷。

張易卻面色古怪,細細盤問出那阿涼的住址。

夏桐生不免毛躁道:“那少年不過一介凡人,斷不會洩露宗門消息,師兄不必草木皆兵。”

張易嘆道:“并非是師兄草木皆兵,只是如今的長寧太守……是個斷袖。”

夏桐生大驚,期期艾艾道:“那、那二十八房妾室……”

張易又道:“非但斷袖,而且一往情深,為情郎至今未娶,又何來的妾室?”

夏桐生頓時一片慌亂,又道:“那、那阿涼他……”

張易搖頭嘆息道:“只怕并非活人。”

夏桐生面色鐵青,卻不肯信他,又尋了個空隙潛回長寧州去。

護國神盾盡去,長寧州如今恢複祥和,百姓逃過一劫,自是欣喜,州城愈發繁榮。

只是往日那叫夏桐生每每靠近便心如雀躍的宅院,卻已不知去向,唯餘了一片荒蕪雜草地,已有數十年不曾有人打理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