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叮咚——
門鈴響了。
陳靳寒擡頭望向門口,合上手中的筆記本,起身去開門。
門外是一張張充滿善意的臉。
“Ryan,聽說你要走了,我們來看看你。”
“你真的要放棄研究所的工作嗎?太可惜了啊。”
“我們大家都會想你的。”
“你一個人在家,又生着病,我們給你買了一些吃的,還有你托我買的尼龍繩和行李袋。”
“Ryan,你是打算搬家嗎?”
……
Ryan是他的英文名,眼前這幾個人,是研究所裏和他一起共事的部門同事。
現在是晚上7點,同事們下班來看望他。
但是不要誤會,他在研究所裏并非人緣有多麽好,只是因為亞裔身份更容易受到關注,再加上他妹妹遇難的消息傳遍了研究所,所以善良的人們十分願意向他伸出援手,同時,研究所也樂于展現這種人道關懷。
陳靳寒向同事們道謝,請他們進屋,禮貌的倒茶招待。
大約是覺得讓一個沉浸在痛苦中的男人強打精神招待客人太殘忍,同事們只在客廳稍坐片刻,就紛紛起身告辭。
離開前,一位同事安慰陳靳寒,說自己的叔叔在國家安全局工作,會幫他打聽妹妹的消息。人死在海上肯定是救不回來了,但說不定能問到妹妹死前發生過什麽事,有沒有留下只言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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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靳寒不露聲色的問:“這次病毒感染一定很嚴重,否則也不會被安全局全面接管,我們住在城區,需不需要準備一些防疫用品?”
“這倒是。”另一位同事附和道,“新聞上說幸存者感染了病毒,需要隔離治療,可是官方沒發布任何防疫通知,好像不怎麽嚴重,可要說不嚴重吧,安全局卻介入了,真奇怪。”
“估計是一群科學家小題大做,我叔叔說那些幸存者活得好好的,根本沒出事!”
“照我看,是安全局內部的派系鬥争,新上臺的那位大概想做出成績吧。”
無論什麽事,似乎只要扯上政治就能合理化。
陳靳寒送他們出去,站在門口歉意的道:“我會盡快回研究所交接工作,這段時間給大家添麻煩了。”
“唉,你先養好身體,工作上的事不用着急。”
“什麽時候想回來了,弗蘭克教授會願意為你寫推薦函的。”
“是啊,需要幫助随時聯系我們,大家都會幫你的。”
同事們揮手離開。
陳靳寒關上門,反鎖,走到窗邊望向那群走遠的同事,直到他們全部坐進車裏一個不剩的離開了,他才終于收回視線。
他轉身走到卧室門前,輕輕敲了兩下門,“他們走了。”
“嗯,知道了。”屋裏傳來清瑩的回應,聲音很輕。
陳靳寒轉動門把手,開門進去,看見他的妹妹坐在深棕色的木地板上,濃黑長發遮住臉頰,自雙肩披散而下,黑發與白裙交映成一幅水墨畫,裸露在外的肌膚泛着冷玉般的光澤,白皙得不見血色,她靜靜坐着,像一具沒有生命的精致人偶。
他走過去,看見她面前散亂放着一些照片,認出是她預備參展的作品。
他的妹妹極富有才華,攝影作品拿過許多獎項,并受邀參加明年一個盛大的聯名攝影展,到時會有許多海內外知名攝影師一起參展。對于一個還在院校裏念書的學生,這是非常難得的機會。
可是現在,她什麽也拍不了。湛藍的天空,明媚的陽光,清晨的雨露,枝頭跳躍的小鳥……那些屬于白天的美好,統統離她而去——她的世界被黑暗層層包裹,她的鏡頭也被局限在這片黑裏。
陳靳寒在她面前緩緩蹲下,握住她的雙肩,低聲道:“你的體溫又開始降低了,我不是說了嗎,每天至少要攝入200毫升。”
清瑩聽了,身體微微顫了顫,擡起頭,眼神空空看着陳靳寒,“……哥哥,我們變成怪物了,對嗎?”
“我們只是生病了。”陳靳寒口吻輕淡,淡得就像在描述一件平常事,“是病,就能治好,區別只是時間長短而已。如果覺得難熬,你可以把生病的這段時間當做一場旅行,我會陪着你。”
清瑩忽然很想哭。
但是她這幾天已經流了太多眼淚,她讨厭自己哭,像小孩子只會哭鬧,軟弱無能,又可悲可笑。
她咬了咬唇,輕聲問他:“那兩個人還在嗎?”
陳靳寒沉默片刻,回道:“等十二點以後,我會帶出去處理幹淨。”
“我想和你一起去。”清瑩說。
陳靳寒本想開口想拒絕,話到嘴邊又停住,他靜靜看了她一會兒,颔首道:“好。”
主卧的浴室裏,有兩具男屍。
十二點夜深人靜,陳靳寒将兩具屍體裝進行李袋,開車運到湖邊。
湖邊有一只小木船,他把裝有屍體的行李袋放上去,然後牽着清瑩的手一起上船。
皎潔月光灑在湖面上,為靜谧的湖水鍍上一層淺銀色的柔光,而後水波泛起,一圈圈暈開,那層銀光也随之溫柔的碎開了。
“我們要去哪兒?”清瑩坐在船上,不免有些緊張。
“湖中心。”陳靳寒一邊劃動船槳,一邊對她說,“把行李袋打開,手和腳綁上磚塊,等到了地方就把他們扔下去。”
清瑩照做,拉開行李箱的拉鏈。
兩具屍體都是光溜溜的,衣物早已被陳靳寒燒幹淨,又因為放幹了血,屍體呈現出一種蠟質的灰白色,像抹了牆灰。
她悶不吭聲的給屍體綁上磚塊,擔心不牢固,尼龍繩纏了一圈又一圈。
陳靳寒靜靜看她,良久,開口問:“怕不怕?”
清瑩手裏的動作一頓,沒有擡頭,低聲回道:“怕……可是更怕自己被抓到。”
她又想落淚了,心口揪緊,怕被抓住、被囚禁、被當做異類,怕被剝奪一切,她害怕可能發生的任何事。
“別擔心。”陳靳寒平靜道,“我們不會被發現,現在照我的話做,把他們扔進水裏。”
清瑩點頭,擡起屍體,向船身外傾斜,那兩具男屍便接連滾入水中,湖面上只聽到噗通兩聲,很快歸于平靜。
“他們會不會浮起來?”清瑩望着黑沉沉的湖水,感到不安。無論綁得多緊,一旦屍體開始腐爛,就會出現縫隙,繩子也會随之松開。
陳靳寒說:“不會,肉會被魚吃掉,骨頭會陷進淤泥,永遠不會浮起來。”
清瑩慢慢點了點頭。
兄妹倆注視着湖水,都沒有說話,空寂的湖面上偶爾有飛蟲掠過,除此之外,安安靜靜。
過了很長時間,陳靳寒收回視線,他的眸底暗沉如無底深淵,似掩藏了一切情緒,“明天晚上……我們去一趟超市吧。”
清瑩扭頭看他:“去超市?”
“嗯。”他擡起一只手,輕抹她臉上殘留的淚痕,淡淡道,“去買幾條淡水魚,方便以後處理屍體。”
清瑩怔然看着他,而後再次點了一下頭,“……好的,哥哥。”
…………
接下來幾天,清瑩過得很平靜。
日出時睡下,日落後醒來,作息颠倒,三餐規律,只是起床後的那頓“早餐”改成了200毫升血。
陳靳寒通常會讓她喝更多,因為200毫升只能維持體溫不下降,而想要讓身體裏饑腸辘辘的感覺消失,至少需要進食500毫升。
清瑩不想去回憶那味道有多麽美妙享受,因為每次飲血之後,她都會迷茫許久。
或許她一直都在迷茫,像困在無盡黑夜中找不着方向,她發呆,沉默,無所事事……人生時鐘仿佛停擺,她沒有未來。
與她相反的是,陳靳寒每天都在忙碌。
白天在電腦前工作,晚上開車出去,關注新聞,采購食物和日用品,提防随時可能上門的警察,每天只休息很短的時間。
陳靳寒還帶着她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買魚。
那是一種體型極大的淡水鲶魚,他們買了幾條,放生到那片湖泊裏。
清瑩不确定這樣做是否有助于毀屍滅跡,但是看着那幾條鲶魚張合着大嘴躍入水中,她心裏确實安定不少,像被注射了安慰劑,覺得這辦法或許真能有效。
在十二月的最後幾天,有兩件事讓清瑩感到擔憂。
一件事是,她和陳靳寒看到新聞,警方以危害公共安全罪的名義,逮捕了兩名偷跑回家的海難幸存者,并再次呼籲全市居民,不要收留任何可疑人員,以免病毒擴散。
另一件事是,冰箱裏的血快喝完了……
清瑩覺得很諷刺,她是如此厭惡飲血的自己,卻在發現庫存不足後開始惶惶不安。一面唾棄,一面依賴,她活得矛盾也割裂,既讨厭自己變得邪惡,又不願再忍受饑餓的折磨,不願絕望的等着自己變冷,身體僵如死屍。
一天醒來——
她走出地下室,看見窗外的落日,假想此時是黎明的日出。
陳靳寒坐在鋪着雪白餐布的桌邊,準備了兩份“早餐”,盛在透明的玻璃杯裏,色澤暗紅濃郁,如兩杯陳年的葡萄美酒。
“論壇上的暗號帖子又冒頭了。”他像是随口聊天一樣,問她,“要去看看嗎?”
“……暗號帖子?”清瑩的神情有些迷茫。
“匿名貼,說想請老朋友去和月亮女神見面。”陳靳寒提醒她,“那些學生提議過,如果需要幫助,就去威帝爾自然公園的月亮女神雕像下見面,所以這個匿名帖,應該是那些學生中的某一個人發的。”
清瑩記起來了,确實有這麽一回事,她不解的看陳靳寒:“你說帖子又冒頭了,之前為什麽不去?”
“不安全。”陳靳寒望向窗外,落日西垂,天空隐隐顯現稀疏的星星,是個适合出行的好天氣,“……一群人沒頭沒腦的跑回去,誰知道有沒有被控制。”
“那現在為什麽要去?”清瑩又問,“不怕有詐?”
陳靳寒仰頭飲盡杯中液體,唇色染上詭豔,“現在,有人被抓了,發帖的人恐怕是真的需要幫助了。”
清瑩看着他嘴唇上殘留的殷紅,忍不住舔了下自己的唇,有些饞了,“哦,那就見見吧。”
她伸手拿玻璃杯,被陳靳寒輕輕按住,“等一下……”
清瑩不解,見陳靳寒從旁邊拿了一根吸管,輕輕插在杯子裏,而後松開她的手,說:“好了,現在可以喝了。”
清瑩:“…………”
陳靳寒笑了笑,“小時候哄你喝藥也是這樣,只要插上吸管,你就會當成飲料喝掉,哪怕味道不對勁。”
“你都說是小時候了,我這麽大了你還哄……”她小聲嗫嚅,低頭含住吸管,小口小口啜着喝。
那些甜美的,香醇的,柔滑的液體順着喉嚨進入胃裏,舒服得全身毛細孔都仿佛張開呼吸,每一個細胞都變得暖洋洋起來,心也是暖熱的,情緒飽滿的砰砰跳動。
清瑩擡眸看陳靳寒,情不自禁道:“哥哥,謝謝你……如果沒有你陪在我身邊,我真不知道自己會怎麽樣。”
陳靳寒笑着看她,“你不也陪着我嗎?我也要謝謝你。”
“不一樣。”清瑩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的說,“我什麽忙都沒幫上。”
陳靳寒擡起一只手,用拇指輕輕擦過她唇角的血漬,收回手,放在自己唇邊舔了下,淡淡道:“只要你陪着我,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忙了。”
清瑩微怔,而後感覺更暖,她輕輕捂住胸口,那裏有種奇異的心悸感。
陳靳寒已經起身,揉了揉她的頭,離開餐桌,“我去準備,你喝完了去換身衣服,我們去一趟威帝爾自然公園。”
…………
晚上九點,威帝爾自然公園早已閉園,公園內不僅沒有游客,連工作人員也不見人影。
這座自然公園占地面積非常遼闊,在不同的方位擺放着不同奧林匹斯神像,月亮女神像是十二座神像之一。
陳靳寒和清瑩找到女神像時,雕像下面已經有人在了。
是謝禮。
他穿着一身黑色帽衫,雙手插在衣兜裏,坐在女神腳邊一動不動,若不是皮膚太過蒼白,他幾乎要與夜色融為一體。
謝禮看見兄妹倆走來,臉上神情明顯一松,嘆道:“你們終于來了。”
這話有些奇怪,仿佛論壇上的帖子是專門發給陳靳寒和清瑩看的一樣。
陳靳寒倒沒有多少意外,語氣平淡問他:“找我們有什麽事?”
“我一個人說了不管用,讓大家都出來說說吧。”謝禮扭頭望向一側樹林,“都出來吧。”
陳靳寒略微挑眉。
清瑩驚訝的望去,只見漆黑一片的樹林裏走出幾個人影,一個接一個,越來越多,全部是貨船上認識的面孔!
她還看見了林小喜,忍不住跑過去抱住自己的好朋友,“小喜!”
“瑩瑩……”林小喜聲音嘶啞,整個人幾乎脫力般靠在清瑩身上,眼淚也随之落下來,“我們死了好多同學……”
“怎麽會?”清瑩心頭一緊,立即望向身旁那些人,“……安棠呢?小喜,為什麽安棠不在?安棠在哪?!”
林小喜的眼淚落得更急,說不出話來。
“自殺。”謝禮替她回答,“我們分開後的第二天,就有同學被抓走了,安棠雖然沒被抓走,但似乎沒法接受自己被病毒感染,日出後去了學校宿舍的天臺,自殺了。”
事實上安棠不是唯一自殺的學生,因為被感染病毒,被厭棄,被排斥,甚至成為全人類的公敵——不是人人都能承受得了。
林小喜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拉着清瑩的手說:“其實我也……我也差點想不開,是謝禮救了我……瑩瑩,現在看到你沒事真的太好了,可是安棠不在了,安棠……我們再也見不到安棠了……”
清瑩心如刀絞。他們明明已經那麽努力的活着了,從游艇逃到貨船,在槍口下找回來的路,又躲過警方的抓捕,為什麽最後的結局還是死?
他們就那麽該死嗎?!!
謝禮定定看着陳靳寒,說:“被抓走的人全部擊斃,我親眼看見的,說明至少官方對這種病毒無解,根本沒有治療方案,我們不能幹坐着等死。”
陳靳寒用餘光掃了眼不遠處的妹妹,問謝禮:“你是怎麽考慮的?”
謝禮說:“合作。”
陳靳寒眼神淡漠。
他早就看出了謝禮的心思,如今這樣直接說出來,也絲毫不感到驚奇。
“像現在這種情況,深居簡出是最安全的生存方式。”陳靳寒說道,“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反而更容易惹人注目,最好分散開來,這樣對自己、對他人,都會更加安全。”
謝禮盯着他的眼睛,肅然說道:“分散居住确實更安全,但我認為,我們最大的敵人,不是警察。”
陳靳寒微微皺起眉。
謝禮說:“現在,我們最大的敵人,是孤獨。”
陳靳寒面沉如水。他知道謝禮想做什麽,所以感到有點頭疼。
謝禮看了一圈身邊的同伴,繼續說道:“相信這幾天大家都有感觸,我們被排擠,被打壓,哪怕是往日的親人朋友,也會對我們厭惡、害怕、抗拒……我們明明沒有做錯什麽,感染了病毒,變得人不人,鬼不鬼,卻沒人幫我們,他們只想殺死我們!毀滅我們!如果到了這一步,我們還不能團結在一起,我們遲早會死亡!”
這番話讓所有人紅了眼眶。
陳靳寒的餘光瞟向清瑩,她握着林小喜的手,臉上有不舍與掙紮。
其實謝禮用不着說服他,因為只要說服了清瑩,他就沒法不同意。
他們現在最大的敵人,确實是孤獨。人,是難以憑一己之力在社會裏獨活的物種,人需要朋友,需要交際,需要被認可和接納,否則即使肉體活着,精神也會崩潰。
他可以和妹妹過相依為命的二人生活,但時間久了以後呢?一年,兩年……十年?她受得了嗎?
“合作……不是不可以。”陳靳寒不緊不慢開口,“有條件。”
謝禮問:“什麽條件?”
陳靳寒掃了眼這些學生,語氣平靜的說:“條件是,你們這些人,必須對我言聽計從。”
他的話音落下,四周也靜下來,許多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陳靳寒只當沒看見,繼續說道:“因為我不信任你們的腦子,貿然與你們合作只會讓我和我的妹妹陷入危險,這對我毫無益處。”
謝禮問:“對你言聽計從,相當于把命交到你手裏,你又能給我們什麽好處?”
陳靳寒:“我會讓你們活着。”
“活着?……”謝禮若有所思,“你會讓我們活着……我們聽你吩咐……是,這聽上去,好像很公平……”
衆人面面相觑,不少人的臉上都顯出猶豫。
陳靳寒淡漠的笑了笑,“如果覺得吃虧,千萬不要勉強自己,我這裏也不是什麽慈善收容所,把不聽話的貓貓狗狗撿回來,除了會咬傷自己,百害而無一利。”
謝禮咬咬牙,點頭道:“你說的對,我願意和你達成合作!”
他扭頭看向身邊的同伴,“你們呢?你們願意嗎?他可以讓我們活着!”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後慢慢走到謝禮身邊——
“那我們也願意……”
“我也願意。”
“這種情況下,我們确實需要有人領導。”
“大家都一起吧!一起總能找出活路!”
“我也願意……”
僅剩不多的學生全都聚集一起,紛紛表示願意跟随陳靳寒。
陳靳寒看着這些人,沉吟片刻,道:“那就,先解決口糧問題吧。”
作者的話:
啊,哥哥和妹妹一起吃早餐,好溫馨哦~
寫了六章感覺自己只寫了個背景,也不知道下一章能不能談個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