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鄧凱文的母親葬在郊外一座公墓裏。

墓碑非常不起眼,一看就不是親屬另外買的,而是公墓統一配發的那種。基座下生滿了雜草,初夏的天氣還開了零星幾朵小花。

鄧凱文彎腰放下一束白菊花,說:“我還真沒來過幾次,當年我甚至沒有參加她的葬禮。”

米切爾站在他身後問:“為什麽?”

“想逃離吧……可能下意識覺得解脫了,就不想回頭了。就跟學生考完試就不願意再碰書的感覺是一樣的。”

鄧凱文這麽坦率的說出這些話,倒是讓米切爾吃了一驚。

他看着鄧凱文削瘦挺拔的背影,突然覺得這人身上有很多出人意料的地方。他看上去手段強硬,個性冷血,但是細微處又比一般人更加有人情味;他總是意志堅定,行動迅速,幾乎所有的同事都非常依賴他,但是在一些小事上他又顯得格外軟弱,甚至有點優柔寡斷、拖泥帶水的感覺。

“我這兩天一直在想,這是不是一種宿命?我母親是吸毒者,西妮亞也是吸毒者,而她們都是我這輩子最親近的女性。不管是當年還是現在,我跟她們在一起都不是因為純粹的愛情,而是出于一種對正常家庭、責任感、歸屬感的渴望。可能就是因為這種想法,才導致她們一個個離開我,而我直到現在都一無所得吧。”

這話說得很宿命,米切爾愣了愣,一拍他肩膀:“你說什麽傻話呢,西妮亞?米蘭達接近你肯定是有計劃的,而且殺她的人也一定有蹊跷。你想,抛開埃普羅不談,如果真是你以前什麽仇家跑來報複殺人,他為什麽不連你一塊兒剁了?為什麽偏偏只殺她,不動你?”

鄧凱文嘆了口氣,沒說話。

“就算是埃普羅殺的,說不定那也是因為埃普羅跟她有仇,說不定她跟G.A之間也有點你不知道的秘密。我知道你情緒不好,但是一味責怪自己是沒用的,只會讓你陷入到更沮喪、更狼狽的境地中去。有些人因為性格的問題對自己格外苛責,容易自卑、軟弱、游移不定,你就屬于那種人。”

鄧凱文有點詫異:“我是那種人?”

米切爾抓了抓頭發,哈哈一笑:“我的意思是說,你再這樣沮喪下去,只會讓情緒陷入到更惡劣的怪圈當中,對解決目前的問題無事于補!如果我是你,我根本就不會來這個墓地。”他的目光轉向墓碑,笑容自然沒有半點變化:“我會當做我根本不曾有過母親,畢竟過去的已經過去了!”

他說這話時的表情太正常,語氣太理所當然,甚至笑容都有幾分陽光的味道,以至于鄧凱文不禁意外的看了他一眼。

“不過話說回來,我記得你當年被你父親接走了?學校裏都在傳這件事。你在紐約應該過得比在洛杉矶好吧。”

鄧凱文遲疑了一下,“嗯,……不過其實我父親十幾年前就去世了。”

米切爾愕然:“那當年接你走的人……”

他心裏突然冒出一個模糊的猜測,猛的轉過頭去直視着鄧凱文的臉。

鄧凱文沉默半晌,點頭道:“對,是埃普羅。”

米切爾的目光一下子就變了,相當驚奇的看着鄧凱文,腦子裏剎那間掠過諸多猜想,一個比一個離奇,一個比一個狗血。

“有一段時間吧,我母親是埃普羅的情婦,那時我還很小。她去世以後,我想我不論如何也不能留在洛杉矶……你知道的,當時我在學校裏日子很難過。”鄧凱文說這話的時候神情竟然很坦率,找不到一點惱怒或者是難堪,“——所以我就打電話給埃普羅,然後他就來了。”

有那麽一瞬間,米切爾覺得自己心髒都在微微的顫抖,心悸和懊悔就像潮水一般漫過他的身體,讓他舌根都泛出微微發苦的味道:“如果當年你在學校好過一點,是不是就有可能,會留在……”

鄧凱文無可奈何的吸了口氣,頓住好幾秒,才緩緩的吐出那口氣來,苦笑道:“誰知道呢?”

“其實當年離開洛杉矶的時候,我身體也很差,”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剛抵達紐約時我在G.A躺了一個星期,就是不停的睡覺,打葡萄糖,醒來就吃東西,然後繼續躺下睡覺。這樣差不多過了一個月,身體情況才慢慢恢複正常。他們說我當時有嚴重的營養不良,如果還留在洛杉矶的話也許……”他頓了頓,聳聳肩:“所以你也不用太自責,當時我是應該離開洛杉矶的。”

米切爾咬了咬牙根,低聲問:“這麽多年來,你在紐約過得怎麽樣?”

“……一開始還好吧。剛去紐約那陣子,我猛的竄高了兩英寸,整個人都長變了。六個月之內的照片拿出來對比,你都不相信那是同一個人。當時我每天晚上睡覺都生長痛,尤其是小腿。”

他突然止住了話頭,嘆了口氣:“現在想起來,那時我過得真不錯。我這輩子最好的時候,都是跟埃普羅一起度過的。”

他想起當年自己晚上睡不着覺,經常半夜驚厥而醒,骨骼生長引發的疼痛又讓他焦灼不安,經常熬夜熬到天亮。

後來有一天晚上他從噩夢中猛然驚醒的時候,竟然看到埃普羅坐在床前,一只手輕輕拍他的背:“別害怕,我在這裏。”

當時他一下子哭出聲來:“Neil,我腿痛……”

埃普羅把手覆蓋在他小腿上:“哪裏痛?這裏?”

“再往上一點……”

“膝蓋?”

“嗯嗯,骨頭痛……”

埃普羅輕輕用手給他揉着,掌心略微粗糙,溫度很高,有種微微熏然的舒适。疼痛很快變得不那麽難以忍受,凱文小小打了個哈欠,很快閉上了眼睛。

朦胧過去的前一剎那,他好像還感覺到埃普羅摸了摸他的臉,然後低頭印下一個吻。後來他分不清那是真實還是夢境,因為緊接着他就沉入了黑甜的夢鄉,再也不知道其他任何事了。

“Kevin,”在他們回去的路上,米切爾一邊開車,一邊忍不住偏過頭看鄧凱文:“有一件事其實我一直搞不懂。”

鄧凱文正把頭靠在車窗邊,聞言稍微擡起來:“怎麽?”

“如果你當初在G.A過得很好,為什麽後來又變成那樣?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你現在應該是個黑老大吧。哈哈,我沒有其他意思,就是那麽一問……你知道,我每次想象你是黑道老大的時候都覺得挺喜感的。”

米切爾一只手把方向盤,一只手抓抓頭發,抱歉的笑了起來。

“……你了解埃普羅嗎?”鄧凱文突然反問。

“埃普羅?——看過很多資料吧,以前當州警的時候。”

“埃普羅是個很可怕的人,他跟正常人……完全不一樣。”鄧凱文稍微停頓了一下,似乎很難找到合适的形容詞,過了一會兒才勉強道:“——他沒什麽正常人的感情。”

“沒正常人的感情?”

“嗯。他其實是個很冷血的人。後來我跟他相處的時候,有時甚至會覺得毛骨悚然。”

米切爾驚異的看了他一眼:“比方說?”

這是車已經上了高速公路,不知道是不想分散米切爾開車的注意力,還是鄧凱文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半晌才聽他慢慢的道:“比方說……你知道G.A有一頭很著名的白獅吧,從非洲空運過來的。”

“啊,這個我知道!黑道上很有名的,G.A的象征物。”

“嗯,埃普羅很喜歡那頭白獅,為它專門建了馴養場,我們還經常過去看它。這頭獅子一度是G.A的象征物之一,當地很多報紙都報道了,還有政界要人去參觀留念。那頭白獅一直都沒有被完全馴化,經常吼叫,撞鐵欄杆,試圖攻擊人,但是埃普羅一直都對它很寬容,甚至有一次差點被它咬到,都一笑置之了。”

米切爾注意到他用的一直是過去式:“後來呢?”

“……後來養了一年多吧,白獅的脾氣好了不少,很多人都以為已經養熟了,也就不那麽小心的關住它。”鄧凱文笑了一下:“這種情況持續到有一天,管理員忘記關好籠門,結果晚上白獅撞開籠子,跑了出來,毫不猶豫的逃走了。”

“喲!抓回來沒有?”

“抓回來了,馴養場周圍有電網。”鄧凱文突然偏過頭:“你猜白獅被抓回來以後,埃普羅做了什麽事?”

他的表情十分奇怪,米切爾有些不安的感覺:“做了什麽?”

“他拿了根手腕粗的鞭子,活活把那白獅抽死了。”鄧凱文頓了頓,輕聲道:“就那麽一下一下,當着我的面,血肉飛濺……我整整做了一星期的噩夢。”

米切爾臉色完全變了:“他幹嘛要那麽做?!只是因為一時氣憤?!”

“不,他當時完全不生氣,整個過程中他都是很冷靜的,這才是我真正感到恐懼的地方。他是真的作出了決定,為這頭白獅的逃跑行為做出了審判,然後他合理又自然的執行了審判。跟氣憤或者是其他感情因素都沒關系。後來他對我說,因為這頭白獅注定馴化不了了,永遠也不可能屬于他了,所以沒用的東西沒必要留着,留着是一種資源上的浪費。他說這話的時候非常平靜,我當時卻只覺得全身發寒。”

車廂裏沉寂了片刻,米切爾看着鄧凱文,鄧凱文望着車窗外。

“我一直以為,那白獅他養了那麽久,又曾經那樣喜歡,怎麽說也該有點感情在。誰知道埃普羅這個人,你要是以為他有感情,你就大錯特錯了。”

汽車下了高速,前方亮起紅燈,捷豹緩緩的停在馬路口。

米切爾想了很久,突然伸手拍了拍鄧凱文的肩:“那白獅雖然死了,但是你活下來了不是嗎?你已經成功離開G.A了,這才是最重要的!”

車窗玻璃映出鄧凱文蒼白的側臉,半晌才聽他嘆了口氣,說:“那只是憑運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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