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緣起(一) 呵呵
事情,還要從一年前說起。
彼時父親曲建設車禍剛剛去世,他在峒鄉投下的近千萬也還沒回收任何利潤。催債的人,卻源源不斷地開始登門。
曲建設是典型靠知識改變命運的農家子弟,大學畢業後就娶了城裏姑娘程芸,靠着互聯網起飛的風口,成為了S市成千上萬的高級碼農之一。攢下家底之後,年紀也大了起來,社會責任意識覺醒,辭了工作,在老家峒鄉注冊了一家創業公司,花了一大筆錢搞滑翔傘基地、生态農場、和茶文化療養中心。
峒鄉底子差,他大部分錢還都投在鋪橋修路上,壓根沒開始盈利。一朝大廈傾倒,差不多就成了個空殼公司。
這筆錢裏,既有他們家多年的積蓄,也有他向朋友、同學乃至銀行借的款。
曲思遠和母親不得賣掉了房車還債,操辦喪事不過一星期,還錢路卻似漫漫無期。
這天下午,尖銳的門鈴又一次響起。
母親程芸蒼白着臉,驚惶地看向曲思遠。
曲思遠見母親站都快站不住了,勸道:“您好幾天沒睡了,去休息吧,我去應付。”說完,推着程芸進了主卧。
她等卧室關緊了,才走到玄關,透過貓眼往外看。
門外的人非常高,穿着普普通通的T恤牛仔褲,帽檐壓得極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顯得陰沉而寂寥。
門鈴一聲接一聲,規律而執着。
曲思遠瞥了眼鞋櫃上方的網球拍,隔着門問:“您找誰?”
“這是曲建設家嗎?”
得,又是來要錢的!
抱着萬一之一的希望,她糊弄道:“他人不在。”
其實也不能算撒謊,人去世了,當然也就不在了。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但她們也實在被逼得太緊了。
只要再多給一點時間,再多給一些緩沖……曲思遠胡亂想着,外面的人終于擡起頭,露出半張蒼白的臉。
“我知道他不在了,我是他朋友,叫江遠路,想來探望一下他家人。”
他的鼻梁挺拔,嘴唇很薄,眼睛仍舊藏在帽檐的陰影裏,下巴被走廊聲控燈照着,仿佛某種出鞘的利器,又像水田裏過季的茭白。
了無生機,卻執拗難纏。
江遠路!
那個借了他爸三百萬的大債主人!
曲思遠吓了一跳,趕緊把門拉開:“您進來坐,外面熱。”
江遠路跟着她進了屋,在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
他摘了帽子,露出一張好看卻陰郁的臉,劉海很長,幾乎遮擋住了眼睛:“出事的時候,我人在外地出差,沒能趕上江叔叔的葬禮,你們節哀。”
“謝謝您關心。”曲思遠答得熟稔,神經卻再一次緊繃了起來。
都是這樣的開場白,再接下去就要詢問她們孤女寡母的生活了。
“阿姨不在家嗎?你們有什麽困難需要幫忙嗎?”
然後,該開口催錢……
“峒鄉那邊的情況,我倒是知道一點,你們……”
咦?!
曲思遠驚訝地看向他,對方低着頭,沒什麽表情。
但那姿勢,無端讓她覺得有些哀恸。
她這幾天見慣了人情冷暖,早已經草木皆兵。雖然覺得對方不似作僞,但感情向來是容易消耗和變味的——借着他這一刻的脆弱,她眼珠子一轉,趁機問道:“峒鄉那個旅游項目……您感興趣嗎?”
江遠路聽出了她話中的暗藏的解脫感,心裏不由自主地有些發冷,黑幽幽的視線隔着劉海看過來:“怎麽?”
人走茶涼,連家人也要放棄曲建設的那些努力了?
曲思遠卻沒留意到他語氣裏的寒意,她天生有股壓不到的樂觀勁兒——前幾天被一堆陌生男人圍着時,背脊全汗濕了,她也沒按錯U盾的付款碼,甚至還記得把欠條一張張收回銷毀。
如今見人肯坐下來同她好好商量,語氣便不自覺帶了點兒讨好,倒豆子似的把和母親一起商量過的心思倒出來:
“我家的情況……房車都賣了,賬戶裏現在也沒剩下什麽錢了,這套郊區的小房還是外公看不過眼騰給我們應急的,産權也沒我們份,處置不了。我爸爸那公司在峒鄉投了一千多萬,雖然大部分用來修路了,路……也是修在項目所在區域內……而且場地租金還免了三年,您如果感興趣,直接可以在這個基礎上發展……欠您那三百萬……我、我們就直接把公司過戶給您抵債,成不?”
她語氣真摯,額頭卻不斷沁出汗珠,連按着膝蓋的手掌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江遠路沉默。
幾分鐘之後,他站起來了身:“那咱們先去看看吧。”
***
從S市到峒鄉,一共三百五十四公裏。
途經八個隧道,五條高速路。
沒有直達汽車,沒有直達火車。
江遠路穿得像個理工科宅男,車子卻是輛霸氣十足的越野,輪胎都快比曲思遠人高了。
她獨自一人坐在後座,身側便是一套包裝完好的西服,邊上甚至還放着領帶盒和袖扣盒……
兩個小時後,他們下了最後一條高速,轉入縣級公路。
車窗外的風景也從高樓林立轉成單調的高速護欄,然後變成了碧綠的田野、低矮的農家小樓。
峒鄉鎮是曲思遠童年的回憶,讀大學之後,便沒再回去過。
只偶爾在曲建設的朋友圈看到過照片,蒼翠欲滴的林木,拍着翅膀起飛的白鷺,拖着鼻涕的小娃娃……
每一幀都帶着世外桃源的美好與靜谧。
而如今,她才知道去往桃源的道路有多颠簸。
他們甚至還通過了三座危橋,每座橋都用巨大的牌子提示着“小車謹慎通過,大貨車嚴禁上橋”。
江遠路顯然來過多次,開着大越野風一般就沖了過去,完全忽略了曲思遠那句“小心”。
眼看着太陽一點一點往西挪去,曲思遠摸了摸幹癟的肚子,打開導航查看距離。
小小的屏幕上,顯示出一條蜿蜒如秋名山賽道的盤山公路。
“這是……”
話音未落,車子已經行駛到了山腳。
江遠路将方向盤大幅度的左拐,車頭高翹着爬上傾斜的山坡,貼着山體爬上了盤山公路的起點。
這條水泥路似乎剛修整過,路面的水泥顏色深深淺淺不一,倒也算平整,靠懸崖這一邊居然還都裝了護欄,每個急轉彎處,也都裝了轉角鏡。
駛到半山腰的平整處地,入目便是個還未完工的塗鴉村。
不少房子的牆壁、門扉,乃至圍牆上都塗滿了大塊的顏料,有風靡中外的卡通人物,也有寫意山水,還有雜亂到看不出寓意的色塊和線條組成的抽象畫。
房子不少,人卻不多,只幾個老弱婦孺探頭觀望了下。
江遠路瞥了她一眼,開着車子左拐八拐地在穿村而過,駛上一條明顯也是新造的盤山路。
這段路明顯還沒完全修好,路面雖然平整,水泥顏色都深深淺淺的,部分欄杆還未安裝,雜亂地堆在道邊。
他恍若未見,熟練地開着車子繼續往上。
山道陡峭,路面也比剛才狹窄,仿佛一不留神,就會土崩瓦解,亦或被滑坡、落石掩埋。每到車子拐彎的時候,曲思遠便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險境是看不到了,胃卻更難受了,被車晃的一陣陣翻滾。
沖上山頂平臺前,要通過一個急轉彎,她幾乎錯覺車子要沖出懸崖了,方向一轉,平穩地駛上了一大片平整的停車場。
風旗招展,碧綠的扇形起飛坪,自腳下鋪陳至山峰盡頭,仿佛與缭繞的雲絮融在了一起。
山下一馬平川,點綴着一大一小一個天然湖泊和水庫。
置身其間,仿佛當真成了仙境中的姑射仙人一般。
曲思遠勉強誇了句“真美”,便“哇”的一聲推開車門吐了出來。
江遠路:“……”
他去車上拿了礦泉水。
曲思遠漱了半天口,有些尴尬地解釋:“沒吃午飯,胃不大舒服,不好意思。”
江遠路“嗯”了一聲,手往口袋裏摸了半天,也沒掏出半塊餅幹,最後打了電話:“老曲,能送點吃的來嗎?我帶曲叔女兒來山上看看,她沒吃飯。”
半小時後,一輛破舊的摩托車自山下開了上來。
騎手個子不高,看着三十歲出頭,長着張方方正正的好人臉,手裏還拎着碗面。
“歡、歡迎!”
他一開口就結巴,笑到一半想起來曲思遠剛剛喪父,臉上的笑容又淡了下去。
曲思遠倒是不介意——對她笑,總比在父親照片前哭完和她要錢來得和藹。
她道了謝,接過塑料袋,打開。
面用大瓷碗裝着,熱騰騰冒着白氣,大半的湯都灑到了塑料袋裏。
要是擱父親出事前,曲思遠絕對是要嫌棄的。
這連月的奔波勞碌卻早磨沒了她的小脾氣,何況今天也真的餓狠了,她端着碗就站山風裏吃了起來。
半碗面湯下肚,她才想起來倆大男人都還看着她呢,有些不好意思地沖他們笑了笑。
——這還是她今天第一次笑,滿身狼狽,腦袋上還落着不知哪兒飛來的枯草葉。
江遠路怔了怔,說了句你慢慢吃,轉身往車那邊走去。
人落魄的時候,總有些難堪的羞澀。
他是過來人,更見不得原本幹淨的紙張落入沙塵之中。
曲毅也覺得盯着小姑娘狼吞虎咽有點尴尬,但他還有更挂心的事兒,便厚着臉皮留了下來。
“妹、妹子,你來這兒,是、是打算繼續搞開發嗎?”
曲思遠噎了一下,搖頭。
曲毅掩不住失望:“我、我們白鷺山村确實沒什麽名勝古跡,但、但現在這個地方——曲總請了國家體、體育總、總局航管中心傘類運動部的人來調、調研考察過,還花、花了大錢修路、修整地形、鋪設高級草皮……連那幾位專家,都說、說這兒辦滑翔傘基地,條件得天獨厚!如、如果能搞起來,以後肯定是能好、好好發展的。”
曲思遠“嗯”了一聲,愧疚之餘卻忍不住想:你們要發展,我和媽媽卻是要活命。
他父親之前如果能謹慎一些,車速如果能慢點……
她是懸在絲上的螞蚱,只求脫身,哪兒還有高飛遠蹦的勇氣?
一碗面吃完,曲思遠也聽完了曲毅磕磕碰碰的自我介紹——
說話結結巴巴的曲毅居然是白鷺村的村主任,也就是俗稱的村長,出于發展村子的目的,他不但說服村民委免了曲建設三年的租金,不少審批手續還是他幫忙跑下來的。
如今曲建設意外離世,整個工程都停滞,他當然就希望她家能有人繼續接手工程。
曲思遠苦笑:“曲村長,你也說我爸前期花了大錢,光給你們修路就花了好幾百萬,我家現在連住的房子都是親戚借的,現在還欠着那位小江哥哥三百萬……”
她說不下去了,将筷子架在空碗上,帶着點歉意問:“這兒有水嗎?”
除了把碗洗幹淨,她還真想不出其他辦法,來感謝這頓遲來的午飯。
“不、不用。”曲毅将碗筷搶回來,塞進塑料袋裏,“你……你節哀。”
這是今天第二次,有人在節哀之後,便沒再另提其他的事情。
曲思遠心裏暖洋洋的,心裏那股歉疚,也更深了一些。
江遠路回來時,把後備箱裏的巨大傘包也拖了出來,徑直往山風吹來的方向走去。
和飛機起降原理一樣,滑翔傘也是逆風起飛的。
“今、今天要飛?”曲毅結結巴巴地跟了上去。
曲思遠覺得好奇,也遠遠地跟着。
山風輕柔,不遠處橙白相間的風旗飄起一個尾巴,仿佛一條悠閑的小醜魚。
江遠路“嗯”了一聲,慢騰騰地拆了傘包,慢騰騰地檢查裝備,又慢騰騰地穿上防曬衣,給自己戴上全黑的頭套、墨鏡、帽子、手套。
和他暗沉的護具不同,那傘衣顏色倒是很明快,似紅似紫,自左向右漸變成初晨的魚肚白。
平攤在綠草坪上,與天邊被落日餘晖映燃着的晚霞交相輝映。
“要體驗一下試飛嗎?”江遠路終于穿戴好了。
曲思遠呆了呆,“我嗎?”
“是啊。”他掏出手機,切了個保險頁面出來,“身份證號碼是多少?”
“33……不是,我……”
“號碼。”
她猶豫着報了,湊過去,就看到一個購買成功的提交提示。
“戴好帽子。”江遠路撿起地上的安全帽遞給她,再拿起護具往她小腿上綁。
曲思遠有些不好意思,一邊試圖往後退一邊說:“我自己來吧。”
江遠路手上驀然加了力氣,握住她小腿:“別動。”
曲思遠只好僵着不動,他綁完了護具,又拿戴着手套的手伸手拉了拉她身上的背帶,檢查了安全挂鈎,這才點頭:“行了。”
他靠得有些近,連防曬衣拉鏈上的花紋都清晰可見。
曲思遠又想往後退了,他卻率先一步退開,繞到了她身後,穿連着傘衣的背帶系統。
和傘連接好之後,兩人便跟連體嬰兒似的走路都絆在一起。
江遠路連個提前警示都沒有,便示意曲思遠往前跑。
傘迎風起來的拉力,他體重的拖累,兩相疊加,讓曲思遠跑得慢得像只蝸牛。
“一直往前,跑不動了,也不要停下來,更不能後退。”
一直快要跑到起飛坪盡頭,曲思遠才感覺到身後的人似乎也跟着跑了起來,人也終于往她背脊上靠了過來。
眼看就要踏空出山體的那一瞬間,她的腳步停滞了下,被江遠路催促:“繼續。”
她只好望繼續向已經開始向下的緩坡,拼着整個人滾落山脊的風險,擡腳邁了出去。
腳底卻沒再碰上緩坡,失重感終于來臨,她渾身往下一墜,懸空往前飄了出去。
腳下懸空的感覺非常不好,一旦掉下去就是萬劫不複。
曲思遠下意識仰頭,江遠路也低頭看着她——他整張臉都掩藏在頭套、墨鏡和安全帽裏,完全分辨不出表情,聲音倒是很清晰的:“不恐高吧,想拍視頻留念嗎?”
等飛起來了才問這些,有意義嗎?
曲思遠在心裏吐槽。
江遠路問是問了,卻沒期待她的回答,也沒帶運動攝影器和自拍杆。他的手拉着操縱帶,頭頂上的大傘微微傾斜,仿佛一抹自在流動的霞光。
風吹在臉上,輕柔的仿佛無形的觸手。
曲思遠被湛藍的天空、自由的傘衣、以及身後溫熱的軀體所鼓勵,再一次低頭看向身下。
紛擾塵世、山巒河流全被抛在了底下,只有風聲不知疲倦一般響着。
“想喊就喊,想哭就哭出來。”
江遠路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不帶什麽溫度,卻也沒有什麽鄙視和不屑。
她張了張嘴巴,喉嚨像被堵住了一般。
江遠路垂着頭看了沉默的女孩一眼,擡頭再一次拉動操縱帶……
擺蕩剛開始的時候,曲思遠還盡量控制自己的表情。
可蕩着蕩着,幅度越來越大不說,整個人也幾乎翻了過來。
腳下的山巒和平地都在搖晃,頭頂的白雲和藍天也如海波翻滾。
失重的恐懼在這一刻爆發,她不由自主地大喊出聲,連日來的委屈、驚懼都在這一刻被釋放。
什麽責任、什麽負擔,通通都得讓開。
在墜落的人是她,被天風像落葉一樣翻卷的人也是她。
在極致的恐懼,竟也有股酣暢淋漓、肆意放飛的痛快。
落地的那一瞬間,她整個人都癱倒在了身後的江遠路身上。
什麽男女授受不親,什麽百萬債務,在這一刻都顧不上了。
她滿臉淚痕,近乎無賴地躺在他身上,破罐子破摔地慶幸:活着,可真好啊!
江遠路倒是很淡定,還半擁着她坐起來,幫忙解了背帶和護具,問,“站得起來嗎?”
曲思遠這才勉力撐住草坪,狼狽地點頭:“沒事,我緩一緩就好了。”
他便解了背帶站了起來,自顧自去整理傘衣和護具。
悉悉索索的聲音響了很久,曲思遠自覺好受多了,抹去眼淚,仰頭看向他。
江遠路剛摘完安全和墨鏡,正揪着頭套往上扯。
那俯視的角度,一下子讓她回憶起了半空中被支配的恐懼,胃部再次翻騰起來。
江遠路脫了頭套,見曲思遠蹙着眉坐着不動,出于對忘年舊友遺孤的“愛護”,主動彎下腰來拉她——為了顯得友好,他還硬擠了點自認為算得上溫和的笑意:“這裏風景還……”
曲思遠被他拽得胃部痙攣,再忍耐不住,沖着那張帥臉“哇”的吐了出來。
江遠路那點僵硬的笑容,徹底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