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雁回命人在坤寧宮偏殿搭了張桌案,就正對着那副畫像。禁足的三月裏,她便伏于案,那《女誡》、《內訓》、《女論語》、《女範捷錄》抄寫得累了就擡頭看看畫。
畫中人着玄袍,冠金冠,佩弓矢,胯/下駿馬飒飒踏踏,瑞雪紛紛揚揚。
她看得癡了,驚絮的幾聲呼喚也沒聽見。直到驚絮上前輕輕碰了一下她,雁回這才回頭将驚絮看着。
“娘娘。”驚絮道:“再過三日是蘭貴妃的生辰。”
蘭貴妃每年生辰雁回都會準備一份賀禮,只是她現在尚在禁中,這生辰她是去不了了,就不知道今年雁回還有沒有送禮的打算。
雁回回過神來,略一蹙眉:“竟又到她生辰了。”
每年雁回最頭疼的便是給蘭貴妃準備生辰賀禮,這賀禮不能不貴重,可雁回手上也沒甚拿得出手的東西了。
“娘娘,您尚在禁中。”驚絮提議道:“要不今年就免了罷。”
雁回搖頭。
她這段時間把蘭貴妃得罪得狠了,先是把她打落下辇,又讓鳥兒啄了她,不知蘭貴妃心底怎麽記恨着她呢。若再免了禮,少不了又有怨詞。雖說現下鳳印叫謝昀收了去,可她還占着皇後的位份,依舊住在這雕欄玉砌金鋪屈曲的坤寧宮裏。
皇後合該照顧謝昀後宮裏每位嫔妃。
雁回想了想道:“召老夫人入宮吧。”
雁回雖然禁足,但謝昀并沒有嚴苛到不許旁人探望。雁回口中的老夫人正是其生母,已故的鎮國大将軍正妻,诰命在身,想必謝昀也不會為難。
翌日,老夫人入了宮。
怕母親擔憂,雁回收拾得光鮮靓麗,然後塞了些寶石珠玉給雁老夫人。
雁老夫人不解,将鸠鳥頭狀手杖狠狠一伫,撇過頭去,氣道:“雁家倒也沒有落魄到需要皇後娘娘救濟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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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國大将軍馬革裹屍後,雁府看似榮耀不斷,實則卻大不如前,就算雁家出了個皇後卻還比不得蘭貴妃母家龐大。
雁回讪笑,拉着雁老夫人的手道:“母親誤會女兒了。”
老夫人不解。
雁回輕聲解釋,道:“即日便是蘭貴妃生辰,我這坤寧宮也沒甚拿的出手的物件,今日請母親入宮不為其他,便是想麻煩母親差人将這些珠玉換些銀子,在民間尋個什麽寶貝送進宮來。如若不夠再勞煩母親添補些,好讓女兒用作賀禮贈給蘭貴妃。”
雁老夫人聽笑話似的,一嗤:“皇後娘娘想得可真周到!”
……
翊坤宮。
雁老夫人入宮的消息傳了過來,蘭貴妃懶洋洋地斜躺在美人椅上,身側并着兩個宮人,正執着團扇替貴妃扇涼。
蘭貴妃貼身伺候的叫飄香,飄香給扇傘的小宮娥遞了一個眼神,走上去去奪了扇,輕聲道:“娘娘,雁家老夫人離宮了,送她離開的太監道,雁老夫人臉色極其難看,許是……”
蘭貴妃輕飄飄打斷:“許是覺得皇後受了委屈,回府想法子怎麽處置呢。”
飄香寬慰道:“雁家哪能與張相比,便是他們想找娘娘的麻煩,娘娘身後可是張家,小小的雁家安敢抗乎?”
蘭貴妃本來就沒把這事放在心上,掀了掀眼皮,塗着大紅單蔻的纖纖玉手摘下瑪瑙盤裏一枚青提,放入口中:“皇後禁足這段日子想必日夜以淚洗面,這做母親的見女兒憔悴自然擺不出什麽好臉色來。也罷,皇後這廂受了委屈,也只能躲到老母親懷裏哭鬧了。”
飄香動作緩了些。
蘭貴妃側目看她:“怎麽?是覺得本宮說的不對?”
“奴婢不敢。”飄香跪下,猶豫了很久道:“奴婢前日偶然碰見坤寧宮的人,聽她們所言,皇後這三月過得實在舒心,聖上雖罰皇後抄女四書,皇後便命人在偏殿置了桌案,一邊寫一邊看着聖上的畫像。”
蘭貴妃聞言,目光漸漸冷了下來,“當真?”
飄香作了一個大揖:“奴婢不敢欺瞞娘娘。”
蘭貴妃一嗤,憤道:“這阖宮上下皆說皇後不争不搶,本宮看倒不盡然!她那心思活絡的很。你既能聽見皇後睹畫思人的傳言,豈不是這傳言早就到了養心殿進了聖上的耳中!”
一邊潛心悔過,一邊睹畫思人,裝得一副樣子。都是千年的狐貍,玩什麽聊齋!
飄香不語,靜靜待着蘭貴妃好一陣發火。不知過了多久,蘭貴妃才靜下來,問道:“你可聽說過皇後的那副畫?”
飄香颔首:“自是知道的,皇後還未入東宮時便在閨房懸了聖上的畫像,先帝念皇後對聖上情深意切,便準許皇後作為。爾後,皇後入東宮時更是親自抱着那副畫像。娘娘有所不知,乞巧節時,民間的女子不止要拜織女還要拜皇後。”
蘭貴妃柳眉橫豎:“為何?”
飄香嘆氣道:“大抵民間女子都願似皇後一般能嫁于心上人。”
蘭貴妃一嗤,冷聲諷道:“倒是一段佳話!”
想到上次太後以皇後情根深種為由求情,蘭貴妃便覺得氣惱。
她想了想,忽而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蘭貴妃輕笑,拉過飄香輕聲說了幾句。
……
蘭貴妃來坤寧宮看自己,雁回是沒有想到的。蘭貴妃陣仗氣派,帶了數十名宮人,見了雁回也沒見禮,只道:“上回與皇後說過,若得了空便讓皇後品品翊坤宮煮的茶。”
見蘭貴妃禀明來意,雁回放下些防備。知蘭貴妃特意來坤寧宮一遭諷刺字,雁回也不好不捧場。
蘭貴妃帶來的茶是比武夷山岩茶更好的茶葉,藍天玉葉,烹出來的湯色嫩綠明亮,味道清香撲鼻。只是這茶嬌貴,不好種植,蘭貴妃帶來坤寧宮的藍天玉葉幾乎是這類茶種一年的産量。
“不知皇後知不知這藍天玉葉。”蘭貴妃清啜一小口綠茶:“平時我都舍不得喝,只有聖上來了翊坤宮才會為聖上泡上一盞。”
雁回失笑,藍天玉葉産至兩廣一界,她聽謝昀說過,兩廣總督乃蘭貴妃表親,肯送這麽名貴的茶葉自是情誼濃厚。
和蘭貴妃你來我往了沒兩句,蘭貴妃起身便要走。
雁回起身歉意道:“本宮尚在禁中便不送妹妹了。”
興許蘭貴妃本就不打算要雁回相送,她已經夠折辱雁回了,聞言便輕笑道:“皇後留步。”
雁回目送蘭貴妃離開,見倩影走遠,這才垂眸若有所思。
“娘娘在想什麽?”
驚絮收拾着煮過茶的餐具,那烹過藍天玉葉的茶盞都帶着清香,沁人心脾。
“本宮在想這藍天玉葉。”雁回望着鳳紋黃梨茶壺:“不知那兩廣總督強洗了多少茶園,才換回蘭貴妃手中那點茶葉。”
雖說後宮不得幹政,可總有風聲會傳進她耳中,兄長曾參過兩廣總督惡行,可都被謝昀壓了下來,只招了兩廣總督入京敲打幾句便算了事。
看來,再正直的人沾了自己心中所喜都會有失偏頗。
謝昀不外乎如此。
雁回現在什麽都不願,只願雁家平安,自己能時常見到謝昀便好。
“娘娘不好了——”
雁回正這般想着,一個宮娥急匆匆奔來,入殿時還被門檻帶倒,跌了一個趔趄,但她來不及站起更顧不上失儀,忙高聲哭喊。
“娘娘,偏殿那副聖上的畫像沒見了——”
轟隆——
本來的萬裏晴空倏然變了天,驚雷在空中陡然炸響,大雨簌簌而下。又是一道驚雷閃電,天色陰霾,狂風驟雨掐滅跳躍的燭火。坤寧宮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紫電落下那刻,能窺見素日溫潤的皇後娘娘面若寒霜,仿佛九陰地獄爬上來的惡鬼。
驚絮站在雁回身邊,坤寧宮宮人跪了一片。
雁回平靜地凝着偏殿的牆壁,那裏本來懸着那副畫像,可現在空空如也。
“是蘭貴妃?”驚絮猜測,今日也只有蘭貴妃來了這坤寧宮。除了她沒有旁人,這坤寧宮上上下下都知曉這幅畫的重要性,哪怕坤寧宮現在血流成河也抵不上一副畫卷,又怎敢觸碰。
怪不得蘭貴妃會突然來了坤寧宮,想必是早就打算好了,要取走坤寧宮偏殿這畫。可如此,做了萬全準備的蘭貴妃又怎會輕易承認便是她取走了畫像?
驚絮着急地望了眼雁回,“娘娘……”
衆人目光所及,雁回踱步至花架旁,輕輕轉動一盞蟠龍瓶。
轟——
花架自動向後退,電閃雷鳴中,一個暗格緩緩升起。
雁回面無表情地抽出暗格中的檀木長匣,揭開蓋。
驚絮只瞥了那匣中物一眼,就跪了下去,一顆心懸在了喉中。
先帝在時,曾賜于鎮國大将軍一柄寶劍,持劍者上打君不正,下斬臣不忠!
世人皆以為這劍随着鎮國大将軍戰死沙場永埋地下,卻不想這劍時隔十年竟重現天日!
雁回擰劍出鞘,那劍身花紋細鑿圖紋清晰,一面蛟龍騰飛,一面鳳凰振翅,又有應天象之形的北鬥七星——赫然是那柄尚方寶劍!
雨勢越來越大,宮人不敢擡頭來看,唯有驚絮大着膽子擡眸,只見雁回挾劍走進雨幕。
豆大的雨珠摔在劍刃上,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