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烈日明晃晃地斜在空中,那日光像刺一樣紮進雁回心底,密密麻麻鮮血直流。
驚絮說,兄長母親和小侄兒已經跪了兩日。
雁回閉了閉眼,再睜眼時,杏眸盈了一層水霧,她揪着心輕聲喚:“兄長,母親,起來吧。”
可跪着的人仍舊紋絲不動,雁回目光所及,是至親蒼白的面容,她知曉再這般跪下去,母親和小雁起是受不住的。
“驚絮。”雁回喚了聲。
驚絮會意,撐開帶來的傘。
“給我。”雁回拿過傘,拖着沉重的雙腿走到至親身旁,用傘面蓋過三人頭頂,遮去一點烈陽,但杯水車薪。
“皇後娘娘請回吧。”兄長沉聲道。雁回看他唇瓣幹涸,忙用絲帕沾了水,想去替兄長潤唇,卻被兄長躲過了。
雁回愣在原地,片刻又去看雁老夫人和小雁起:“母親,女兒求您了,莫跪了。”
雁老夫人冷冷哼了聲,卻不言語。
雁回不管不顧地要去抱小雁起,平日裏最聽自己話的小侄兒卻拼了命掙紮着,嘴裏還嚷着:“姑母莫要這樣,雁起不能起身。”
雁回不管,偏要将小雁起抱起。
手腕忽然被攥住,雁回低頭,雁老夫人蒼老的手此時勁力極大,就這麽拉着她,不允她抱雁起。
雁回猝不及防嗆了下,喉中又是一片腥甜。幾番折騰下來,她已是眼眶通紅,胸口壓抑的情緒争相湧到喉嚨口,她咬牙不讓眼淚落下來,絕望地問雁老夫人:“母親,您到底要做什麽啊?您不心疼自個兒該心疼雁起吧,他從小身子弱,那經得住幾日的吹風日曬?”
“既然生為雁家男兒,該受的他受得!”雁老夫人淡淡,風輕雲淡地把雁回一腔絕望卷了回來。
雁回死死凝着雁老夫人,她本就耐不住熱,渾身被汗意打得濕辘辘的,一縷頭發也從鬓角邊掉了下來,昔日威風凜凜的诰命夫人此時好不狼狽,唯有一身倔強的鐵骨,讓雁回無計可施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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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默半響,忽然厲聲喝道:“起來!”
中氣十足,滿腔怒意。
“起來!”她又焦躁重複了聲,便在這時,身後響起謝昀的聲音。
“皇後。”謝昀淡淡道:“朕給你一次機會。”
雁回轉身,對上高處那人的視線,勉強壓下心緒,她便要下跪叩首謝恩,好讓跪着的親人趕緊起身。
“回兒,不許跪!”雁老夫人沉靜開口,這一聲讓雁回登時愣在原地。
她嫁給謝昀後,便再無人這般喚自己,嚴厲的母親沒這麽喚過自己,就是疼愛小妹的兄長也用着疏離的稱呼。
謝昀還沒等得不耐,身旁張相倒是先開了口,他朝雁回拱手,虛虛行了一禮:“娘娘!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聖上宅心仁厚已沒有責怪娘娘的意思。雁家百年世家世代忠烈,娘娘乃雁家長女,老臣相信不假時日皇後娘娘定能讓老臣刮目相看。”
句句奉承她,卻是字字剜苦她。
謝昀蹙眉,給身邊內侍遞了個眼神,示意他們去扶雁家人起身。
但雁老夫人仍舊不肯起,她不起身,雁大将軍和雁起自然也不敢起身。謝昀臉色便沉了下來,冷冷道:“朕已無追究皇後之意,雁老夫人不肯起,莫非是要等着朕親自來扶?”
雁回正欲說什麽,雁老夫人先她一步向萬歲爺行了一個君臣大禮,随後挺直胸背朗聲道:“聖上,老身一把年紀跪罰兩日并不是為皇後求情。”
謝昀意外,挑眉‘哦’了聲。
雁老夫人字字铿锵:“皇後若有錯,縱使雁家有再大的功勳也不敢挾恩圖報。皇後若無錯……”
謝昀一嗤,嗓音裏已然帶了怒意:“你雁家待如何?”
雁回吃了一驚,若說她之前敢做出這麽大逆不道的事只因有尚方寶劍在手,最多不是丢了皇後之位。可此時雁老夫人可算得上真真正正的以下犯上,若真惹怒了謝昀,雁家吃不得好。
謝昀身後的朝臣便開口來勸,他們所想,謝昀已經歇了廢後的意思,這事便算了了,何必要再生事端。倒是剛剛還能言善道的張相往後退了兩步,眼皮耷拉着掩下眸間的精光,靜待事情發酵到不可收尾的地步。
雁大将軍正要說話,雁老夫人瞪了他一眼,待他猶豫着噤聲後,才緩緩道:“皇後是天家的媳婦,雁家自是不敢如何。”
說着,雁老夫人冷哼一聲道:“老身只是逢太後娘娘旨意,向聖上帶一句話。”
謝昀皺眉,宮中出現這麽大的事,太後一直沒有動作,他只當太後是對皇後失望透頂,沒想到太後在此時仍舊護着皇後。
他這個母後,對待兒媳倒是比他這個親兒子還好!
雁老夫人莊重道:“太後娘娘托老身問一問聖上,敢問聖上可還記得先帝賜尚方寶劍時還說了什麽?”
謝昀和張相皆是一愣,身後朝臣露出迷茫的神色來。
當時先帝賜鎮國大将軍尚方寶劍時開玩笑地說過一句話,謝昀、張相、太後皆在場。
先帝笑呵呵對鎮國大将軍道:“尚方寶劍上打君不正,下斬臣不忠。若這劍哪日真打了帝王,幹脆再教其三月為君之道,三月後再讓帝王寫一篇領悟來于朝會時當着文物滿百官誦讀。”
謝昀臉色頓時變得複雜起來,雁老夫人不卑不亢地一叩首:“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謝昀:“……”
張相一拂袖,鼻孔中狠狠出了一口氣,憤怒道:“荒謬!後宮不得幹政,這是祖宗定下的規矩。”
雁回這才反應過來,她抿着唇看向母親。她的老母親跪了兩日不是來求情的,她是來讨說法的。雁老夫人、雁大将軍、小雁起是雁家三代,母親的意思便是讓謝昀讓全下的人知曉,雁家無論再落魄它永遠是大梁皇後身後的堅不可摧的後盾!
“依張相所言。”一直沉默寡言的雁大将軍冷冷開口:“先帝的旨意便可不遵從了?”
謝昀一直沉默着,目光将雁家人輪回着看了又看,臉色晦暗不知在想什麽。
雁回自然是聽過先帝這句玩笑,更不肖今日來勸阻謝昀廢後的朝臣們。
“便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張相巧舌如簧:“先帝确有所言,持劍者若上打了君王便要授其三月為君之道,但先帝這劍是賜給鎮國大将軍,就算是依先帝之言,合該也是鎮國大将軍親自教授,哪輪其後宮婦人教這為君的大道理!”
鎮國大将軍早已故去,那将軍之墓埋的只有舊衣,無一根屍骨,連詐屍的可能性都沒有。
雁老夫人朝着年輕的帝王二叩首,道:“老身愧對先帝,愧對太後,懇請聖上收回老身诰命!”
雁回百感交集。
朝臣中不知是誰先起了頭,一人跪下衆人皆跪。一時間,養心殿檐下便只立着謝昀和張相。
雁回看見謝昀怒極反笑:“喜歡跪?那便跪着罷!”
文武百官擰不過天子之意,所做永遠是跪着請願這一套,他們不膩,謝昀看都看膩了。
哪知,朝臣中有一人堅定開口:“臣子有勸谏之責,今眼見君主忤先帝之意不能勸阻,臣愧對聖上,愧對一身官袍,更愧對頭頂的官帽和大梁的天,臣請辭,懇請聖上允我辭官回鄉!”
謝昀最煩威脅,當下就要允這人的辭官之願。
不想……
“臣等懇請聖上允我辭官回鄉!”
群臣齊呼,聲音之大響徹整個禁宮。
謝昀幾乎是壓着暴怒看向雁回,“朕煩請皇後教朕這為君之道!”
雁回毫不畏懼對上他的眼:“妖妃禍國,蘭貴妃,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