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這邊朱公公喚來幾個小內侍,揭開木匣,取出裏面的畫卷。

畫中是大梁的真龍天子,內侍們屏住呼吸萬分小心地攤開畫,生怕自己一個喘息重了氣息噴灑在畫上而因此丢了性命。

謝昀興致缺缺地看着。

過了好一會兒,這畫才端端地懸在了窗棂上,将外邊的天景都遮了。

謝昀以手支頤,懶懶地往畫上瞥了一眼。

他之前是看過雁回這幅畫的,這次也沒瞧得多仔細,目光所及,畫中人意氣風華英姿飒飒,便是胯/下駿馬都裹挾着氣宇軒昂。

謝昀忽得擰眉,一股兒奇異的感覺從心底蔓延出來。他又特地重新往畫上瞧了過去,這一注視讓他心中詭異更甚。

可又說不上來到底是哪兒不對勁。

修複畫像的工匠奉承道:“聖上天人之姿,便是畫像也是如此。”

謝昀神情寡淡,眉眼斂起,本就漆黑的眸色有那麽一絲深不可測的味道。

他向來不喜別人拍須溜馬,目光分給工匠一毫,說不清其中的情緒。随後又将說不清道不明的目光重新落在畫像上,但始終沉默不語。

在禦前伺候的都曉得,謝昀沉默不語時最為可怕,甚至超過他暴怒摔東西。宮人們把腦袋能埋得多低便埋得多低,更有甚者恨不得将腳下的地磚撬個洞把腦袋放進去。而那跪在殿上的工匠人看不來天子臉色,想着那點天子的賞賜便壯着膽子繼續道:“聖上縱橫馳騁、氣吞山河之勢,草民祖上積福才得以在今日窺見!便是現下讓草民死了也值得了!”

朱公公恨不得上前封住這個工匠的嘴,這都說的什麽?‘死’字可是能當着天子之面說的?

謝昀眼眸一垂,朱公公立即會意,當下便讓人把工匠拖走了。

待殿內重回寂靜,謝昀別有用意地念了八字:“縱橫馳騁,氣吞山河……”

尾音拖得長長的,在諾大的殿中幽幽回蕩。殿內各人更加埋低了頭,連肩膀都是垮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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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公公擠出一副笑臉,道:“萬歲爺氣度自然是大梁第一人。”

謝昀冷冷一笑,沉靜道:“朕說的是這幅畫。”

朱公公這才瞧着畫像,他沒看出什麽端倪。

謝昀拿過手邊的茶盞,揭開蓋歐拂去茶沫,蓋歐與茶盞口輕撞,擊出清脆之音,他的嗓音便在這以清脆撞擊響動為底下慢慢道來:“朕總覺得這畫像有些不對,可又說不上來到底是哪處不對。”

朱公公一頓,聽聞謝昀這番話又重新認真地打量起畫中人。

耳畔,大梁天子悠悠吐出一口濁氣,道:“就好似,這畫中人是朕也非朕。”

朱公公一聽心裏陡然一驚。

畫中人若非謝昀,那便只剩下另一人,謝昀的意有所指當即讓朱公公軟了腿肚子,朱公公連忙道:“聖上多慮了,老奴鬥膽打量了畫像這般久,這畫中人若非聖上還能是誰?天下誰人能有聖上之氣概,老奴伺候聖上二十餘年,自當是認得的。”

朱公公并沒有胡說,從他的角度來講,這畫一眼瞧上去便知是高處那位,就算那個在大梁不能提起的人和謝昀七八分相像,這畫中人又怎麽可能是他呢?

皇後對萬歲爺的心意那可是全天下人都周知并廣為傳頌的。

先帝在時,聽聞此事特意招了皇後攜畫入宮,還讓當時的大家鑒過、評過、改過,這畫中人若非今上,早在當時就說不清了,且皇後與今上自小便有婚約,其中若出了岔子,以先帝的氣量和手段,雁家其罪當誅。

“罷了。”謝昀心煩意亂,他與朱公公的第二個賭約輸了,讓他心中似堵滿了棉花,雖不至于壓地心底難受,但也出氣不暢,他沒好氣地一擺手。

朱公公便立即讓人從窗棂上小心翼翼地摘下了畫。

謝昀眼皮子底下還擺着坤寧宮送來的采選的畫像,他挑出張相欲想送進宮的那副,随手丢在金磚之上,目光看着那紙張似看蝼蟻般不屑,問道:“宮外有什麽動靜?”

朱公公颔首,道:“禀聖上,正如您所料,張相已有所準備,一旦他妄想送人入宮的計劃被阻,他便準備要往那邊遞信了。”

謝昀冷冷一嗤,“傳消息出去,就說坤寧宮卡了他送進來的畫像。”

朱公公應下。

謝昀想了想又道:“再傳個消息給他……”

朱公公洗耳恭聽,便聽見謝昀十分自然地道:“坤寧宮有傳言,蘭貴妃自戕,作為中宮之主且如今能在中書省說的上話的皇後欲借此事打壓張家,這第一步嘛,請逐今大理寺少卿張央程出京。”

“這……”朱公公愣了下。

“怎的?”謝昀犀利的眼瞬間掃了來,“你是覺得,皇後的畫中人存疑,朕便不可再仗着皇後的愛慕為所欲為了?”

朱公公“哎喲”一聲,膝蓋一彎跪了下去,忙解釋道:“萬歲爺!奴才哪敢啊!這畫中人怎就存疑了,那身姿那氣概,天下有誰不識君!自當非聖上莫屬!”

向來不喜旁人奉承的謝昀聽了朱公公這一席話,難得覺得有些痛快,但也僅僅只好過了一瞬,他拉下臉來,心中卻是自信滿滿,道:“畫中人是不是朕,試試便知。”

朱公公忙不疊地點頭。

謝昀丢開手裏的奏折,站起身繞過金案往殿外走:“擺駕,坤寧宮。”

坤寧宮中。

雁回聽了驚絮的禀告,柳眉微蹙。

她為謝昀挑的秀女無論是相貌還是才情那都是極好的,她實在想不通為何謝昀會發這麽大的脾氣。

雁回都想不通,驚絮更想不明白。她覺着自己沒有辦好雁回交給自己的差事,羞愧難當,跪在地上無論如何都不肯起身。

雁回淺淺嘆息一聲,心裏捋着這段時日發生過的事和謝昀的态度。

宮內的瑞獸雕花香爐燃着淡淡的熏香,殿中伺候的宮人都被雁回遣了下去,只剩下她與驚絮主仆二人,一屋沉靜。

當日蘭貴妃動了畫,謝昀寧可被自己下了顏面也要護着她,雁回只當謝昀是愛極了蘭貴妃,可之後謝昀似乎并沒有按照她的猜想而去,甚至相差甚遠,把帝王無情發揮得淋漓盡致。

既然并無愛意,何故這般寵愛蘭貴妃?雁回甚至猜想,後宮的人都曉得自戕是牽連家族的大罪,蘭貴妃偏偏就在她命驚絮賞鸩酒前自戕了,是巧合還是早有預謀?

這世上誰敢謀害萬歲爺心尖寵?怕也只有謝昀本人了。

雁回羽睫輕垂,謝昀莫非在捧殺張家?可她名義上也是謝昀十年的妻,多多少少了解謝昀脾性。謝昀大權在握,并不受張家掣肘,就算是十年前鎮國大将軍尚在的雁家,如今的謝昀只要想,便可随意捏扁磋磨,更何況現在如日中天的張家分毫比不上當初的雁家。

雁回眉頭緊鎖,且依謝昀矜驕的脾性怎會委屈身為帝王的自己對區區一個嫔妃虛與委蛇?

她知道歷史上不乏有帝王因勢微而權臣秉政的典故,如周武帝宇文邕便是其中一例,他為韬光養晦,即位伊始縱使心底埋下對權臣宇文護的不滿,面上也是絲毫不顯,甚至在平日裏也是極力讨好宇文護,待到羽翼豐滿時才将其斬殺。

可謝昀不是,謝昀入主東宮時便開始培養自己的勢力,待到現在已經是旁人無法撼動之勢。雁回納罕,謝昀到底在想什麽,他到底想做什麽?

正這麽想着,便聽見一聲通報。

謝昀不請自來。

雁回掩了心緒,讓驚絮起身随着自己出門迎接。

出了門,雁回朝迎面而來的謝昀福身見禮,謝昀回了聲‘免禮’,随後示意朱公公上前。

雁回這才見,朱公公手裏提着一金絲畫眉籠,籠中關着的正是謝昀上回帶來的鹩哥。

雁回不解。

謝昀挑眉問道:“後來皇後是怎麽處置那傷人的畜生的?”

雁回誠實道:“叫人溺斃了。”

她本想把那鹦鹉送還給雁起,可當時謝昀氣極,她不想再惹了謝昀不快便忍痛叫宮人溺了鳥兒,後來聽說雁起知道這消息,哭了好些天。

謝昀頗為豪爽道:“既然如此,這鹩哥朕便賞給皇後。”

朱公公把鳥籠交給驚絮:“這可是聖上養了三年的鹩哥,十分靈性,雖性子高傲,但不會傷人。”

驚絮接過,雁回皺了皺眉。

她越發看不懂謝昀了,這一舉動又是何意?她哪裏會養什麽鳥,特別是這種由謝昀飼養過的貴鳥。

對面謝昀見雁回這反應,心裏頓生了一個疙瘩,他将自己喜愛的鳥補償給雁回,難道雁回不該喜極而泣嗎?這什麽反應?

雁回真的愛自己嗎?那畫中人真是自己嗎?

來時還信心滿滿的謝昀,此時信心已經去了大半。

謝昀打量着雁回的反應,目光落在她鬓間尋常發簪又道:“郦朝曾獻過一支珠翠,其珍珠乃上等極品,通體晶瑩夜間發輝,與皇後今日妝面倒是相配。”

雁回以為謝昀這是又要賞自己寶貝,便婉拒道:“聖上謬贊,郦朝善産金銀首飾,每件珠翠都是無價之寶,臣妾蒲柳之姿,蒙陛下寵幸已是天恩高厚,格外不敢肖想。”

謝昀臉一沉。

朱公公也頓住。

主仆二人心底同時‘哦豁’了一聲。

謝昀一個沒忍住,大悲道:“朕若是沒記錯,為補皇後去年生辰,朕便将這支珠翠賞了你。”

雁回:“……”

謝昀很想發火,但更多的,心裏不知為何是一種寂寥感,還有一絲難過,幾相情緒交雜在一起,謝昀莫名有些……

心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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