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鐘戎迷迷糊糊地沒撐多久,睡了一路,夢裏明明暗暗,被雨聲吵醒的時候睫毛還濕漉漉的。他心裏一慌,摸到眼角,果然摸到一手潮濕。

“醒了?”錢水崇收起手機,“到了。”

鐘戎這才發現車是停在路邊的,他探頭往外看,看清熟悉的小區樓宇:“到了多久了?”

“有一會兒了,”錢水崇把放在後座的包拿給他,“給。”

“你怎麽沒叫我?”鐘戎擡手抹掉眼淚,打開背包找傘。

“你半路突然叫了聲媽,”錢水崇背着路燈光,輪廓柔和,聲音柔軟,“我想說不定你願意和阿姨多待會兒,見個面聊聊天什麽的。”

鐘戎嗓子一哽,淚差一點又再次落下。他其實記不起這個短暫的夢裏他是否真的見到了容芓崎,但錢水崇這麽說,他就突然篤定自己和容芓崎一起待了很久。

淚大概不是因為悲傷流的,而是因為溫暖。夢裏的媽媽、面前的錢水崇。

鐘戎敞開手臂,猛地紮進錢水崇的懷裏。錢水崇不明所以,條件反射地抓住他,聽見懷裏悶悶一句“謝謝”,默默換了姿勢,改為回抱,順着鐘戎的脊背撫摸當做安慰。

“你還要去墓地的吧?”錢水崇松開鐘戎,“我送你。”

“等我上去拿個東西,”鐘戎拿出傘,“晚上你在我這兒睡,要不該疲勞駕駛了。”

錢水崇點點頭:“你去吧,我給我媽打個電話。”

鐘戎動作一僵,鴕鳥似的低頭,猶豫許久,還是逃跑進雨幕。

錢水崇看着他的背影嘆了口氣,撥通水芸的電話:“媽?”

“送到了嗎?小鐘狀态怎麽樣?”

“還行。我明天再回去,晚上找時間我跟他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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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崇,媽媽知道你是大人了,”水芸說,“你要幫幫小鐘。爸爸剛走的那段時間媽媽跟他的狀态一樣,你跟媽媽在一起,你也清楚,砸東西發火都是常态。他不是壞孩子,媽媽看着他總是能想起那段時間的自己……”

“知道,媽,”錢水崇溫聲答,“放心。”

雨噼裏啪啦打在玻璃上,鐘戎踢掉鞋,燈都沒開,打着手機手電尋找墓園老式磁卡,順手拿上資料卡,一起塞到包裏,再匆匆跑下樓,急喘着跑進車裏。他拍掉肩上的雨水:“墓園的地址,我來輸嗎?”

錢水崇收起手機,調出導航系統,等鐘戎輸完:“去完墓園還要去哪裏嗎?”

“管理公司的相關負責人會去墓園,”鐘戎低頭聯系負責人,“才回我。去墓園就行了,麻煩了。”

路燈被雨打濕,斷續的光模糊不清。鐘戎打着傘刷卡踏進墓園,看見母親的墓前空無一人,努力按捺怒火,撥通負責人的電話。電話沒通,他從臺階走到母親的墓旁,再次撥出電話。

“……喂?”

懶洋洋的聲音刺着鐘戎的神經,他深呼吸着:“不是約好了在墓前見嗎?”

“啊?哦,是有這麽一回事來着,”負責人慢吞吞道,“你等我一會兒吧,下雨路上堵。”

接近淩晨,路上能堵就見鬼了。鐘戎轉頭回到臺階上,不想再母親墓前發火:“等幾分鐘?”

“幾分鐘?五分鐘吧。”

“就五分鐘。”鐘戎充分感受到對方的無視,無力又惱怒。但他在某一程度上又能明白對方為什麽這樣。

現實裏的他沒錢沒權,沒有名氣沒有能力,靠打工糊口,是個黃毛小子,毫無威脅,根本不用在意。雖然他有一些存款,但那都是無鐘的任務獎勵變現來的。

要是他現實裏也像無鐘一樣就好了,滿不在乎、能力超群。可是話說回來,無鐘現在只是知道了目标,還不确定自己這樣做行不行,也算是在迷茫中。

要是無鐘做出些成績,是不是鐘戎也會跟着從泥潭中爬出來一些?

雨絲飄到他的臉上,打濕鬓角。腳步聲忽然在背後響起,鐘戎警覺回頭,被沖過來的錢水崇吓了一跳。

錢水崇鑽進鐘戎的傘下:“雨比想象的要大啊。”

傘不大,錢水崇一下離鐘戎很近。鐘戎反射性後縮:“你怎麽過來的?”

大門沒有磁卡是進不來的。

錢水崇一愣:“打開門進來的,門是開着的。”

鐘戎皺起眉,對墓園的安全措施表示無語。

“我在車上找到的,”錢水崇把手裏硬幣一樣的儀器交給鐘戎,“把這個給阿姨吧。”

鐘戎沒識別出來這是個什麽東西:“這啥?”

“全息花朵。”錢水崇在儀器上摸了一下,一朵栩栩如生的金色太陽花緩緩出現在硬幣的上方。

鐘戎看着它,鼻子又是一酸:“……謝謝。”

“空手來畢竟不合适,”錢水崇沖他笑笑,“你去放吧,我回去了。”

鐘戎沒來得及攔他,錢水崇又從雨裏跑走了。等到他完全看不見錢水崇的背影,才轉身走到母親的墓碑前。

隔壁的爆炸很慘烈,現場已經被封鎖起來,封條隔開兩個墓,但爆炸的痕跡依舊從封條中延伸過來,侵蝕到容芓崎的墓邊緣。鐘戎把那朵太陽花放在母親的墓前,試圖拿手抹去焦褐色,沒能成功。

管理公司的賠償他就不奢望了,安全和保管他必須得讓管理公司重視起來。

他蹲在墓前,盯着母親的笑臉:“吵吧?沒辦法,雨也擋不住爆炸。”

他眨眨眼,讓眼淚掉進腳邊的水坑:“我這段時間沒有老想你,對不起。我一想你我就想哭,在那邊兒哭是雙倍丢人,我不想丢人。要不咱商量商量,以後你晚上多來看看我。”

雨打在傘上,像是代替沉默回答。

鐘戎聽見大門的聲音,急忙擡手擦幹眼淚,轉身剛想質問來的負責人,就聽見負責人倒豆子似的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這次确實是我們的問題,安全和保管我們會加強管理,絕對不會再出這樣的事。我們開完會後拟出的合同會發到您留下的電子郵箱……”

“還有隐私,”鐘戎雖然不清楚他态度為什麽發生這種變化,但沒浪費機會,“聯系人怎麽會被私自添加或更改?”

負責人一愣:“……啊?”

“容芓崎的家屬就我一個,聯系人也只有我,”鐘戎強調,“鐘雙恩不是,其他任何人也都不是,麻煩你尊重一下她的意願,她自己填的我。”

負責人了然,拿起手機記錄:“好的,這塊兒我們也會注意到。”

突然這麽配合的負責人讓鐘戎非常不适應,他直覺不對,想起門外的錢水崇:“你和大門外停着的車主說什麽了?”

負責人咂咂嘴,耷拉着眼睛:“是——您從來沒說過您有這樣的哥哥。”

“哥哥?”鐘戎皺眉,“他跟你說什麽了?”

“沒什麽。”負責人腹诽:無非就是一一分析了管理公司的漏洞和致命缺點,笑意盈盈地威脅要把他們老總往局子裏推而已。他擡頭對鐘戎擠出笑容:“資料卡給我刷一下,我回去準備墓碑的修複,”

鐘戎半信半疑地把資料卡遞出去,又不放心:“你之前修的效果圖有嗎?”

負責人嘆了口氣,在手機相冊扒拉了好久:“這樣的。”

效果圖看着還可以,鐘戎微微放下心來:“什麽時候修複?”

“您要過來監工?”負責人打開行程日記,“最快今天可以安排上。一會兒吧,行嗎?”

“車裏那人到底跟你說了什麽?”鐘戎正色問。

“我想繼續跟我老板幹,”負責人嘆氣,“所以良心發現了,他沒說什麽。”

錢水崇坐在車裏打盹,被水氣和開關車門的聲音吵醒。他看向坐進副駕的鐘戎:“怎麽樣?”

“待會兒上午我過來監工,”鐘戎放下背包,“你跟那個人說什麽了嗎?”

“跟他普了點法。怎麽了?”

“沒什麽,”鐘戎系上安全帶,複雜道,“你又幫了我。”

“畢竟我今天要住你這兒,”錢水崇沖他眨眨眼,“能免費嗎?”

“肯定免費啊,我為什麽會收錢?”鐘戎猛地清醒,“不對,不說這個。你不用這麽幫我。”

錢水崇了然:“愧疚?”

鐘戎許久無言:“……我不該那麽對你媽媽的。”

“那就道個歉呗。”錢水崇面色不變。

“我沒有阿姨的手機號,”鐘戎撕咬着嘴皮,“而且那麽鬧,隔着手機道歉不行吧。”

“嗯,”錢水崇開啓自動駕駛,掏出手機撥通水芸的手機,“給。”

鐘戎毫無準備,手忙腳亂地接過手機:“你幹什麽?我還沒準備好……”

“喂?”

鐘戎瞬間閉嘴屏氣,錢水崇替他問好:“媽,鐘戎說要跟您聊聊。”

鐘戎不敢瞪他,又不敢挂電話,咬咬牙:“……阿姨,”他深深吸氣,字正腔圓,“對不起!!”

錢水崇耳朵一痛:“嗓門挺亮。”

鐘戎自動屏蔽他的聲音:“我不該那麽說您的,我明白您是好意,也很感謝這段時間您的照顧和關心……我太混蛋了。”

“別這麽說,”水芸的聲音摻雜電流,依舊溫柔,“阿姨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時候,所以阿姨明白你。你明天和水崇一起回來吧,阿姨給你們做好吃的,正好你也跟你爸爸聊聊,好不好?”

“……阿姨,對不起,”鐘戎小聲道,“我不回去了。”

水芸吃驚:“不回來了?”

她忽地壓低聲音,像是跟誰交談。鐘戎猜她正在跟鐘雙恩談話,火難以抑制地又開始外竄。錢水崇餘光看見他的表情,擡手拿回手機:“行了,到此為止,有什麽話明天再講。太晚了,媽,快點睡,不打擾你們了,晚安。”

車在樓下再次停下,鐘戎沉默着下車,舉着雨傘等錢水崇,再和他進樓回家。

“阿姨喜歡什麽花嗎?”鐘戎打開客廳的燈,“這兒落土了,你去我那屋睡吧。”

“她什麽花都喜歡,”錢水崇把換下的鞋放在鞋架上,沒找到拖鞋,就這樣光腳跟着鐘戎走到卧室,“你睡在哪裏?”

“地上,”鐘戎在地上打好薄地鋪,枕着背包躺下,“你知道鐘雙恩的卡號嗎?”

錢水崇脫下外衣褲,小心地躺在床上:“知道。”

“能發給我嗎?”鐘戎轉向床的方向,“我把這段時間的花銷轉給他。”

錢水崇一頓,把卡號轉給他:“你這段時間沒花什麽錢。”

“我知道。”鐘戎整理存款,把搬家的錢劃出來,再留下一點生活費,剩下的全數轉給了鐘雙恩。

“你要和他劃清界限了。”錢水崇明了。

“所以我可能沒辦法親自跟阿姨道歉了,”鐘戎回憶着任務榜單,盤算着接幾個攢錢買花,“阿姨喜歡電子的還是鮮花?”

“鮮花,”錢水崇回答,“她喜歡一切有生命力的東西。”

鐘戎盤算清楚:“好了。睡吧,你醒了自己開車回去就可以了。晚安。”

錢水崇餘光看見鐘戎手機屏發出的光:“你不睡?”

“馬上,”鐘戎快速在小組的群裏發消息解釋,“好了,睡了。”

“晚安。”錢水崇的手機一震,他拿過來查看,發現是無鐘在群裏發的消息:今天有事沒辦法上線,明天見。

阿萊回得很快:?你也通宵了?哪個明天,是我醒了之後的明天(今天下午)嗎?

無鐘:不,是現在來看的明天,你的後天。

阿萊:好吧,明天見!

錢水崇跟着也發了一句:明天見。

MOON不知道去哪裏了,大概還在研究翻譯或是女巫占蔔屋的事。他跟阿萊閑聊幾句,也道了別,放下手機閉上眼睛,鐘戎忽然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謝謝。”

錢水崇沒睜開眼睛:“謝什麽?”

“很多,我也有很多對不起,”鐘戎的聲音并不大,“這段時間辛苦了,讓我住在那兒。”

“沒事,你并沒有很無趣。”

“總之謝謝了,”鐘戎定下搬家公司,他的東西不出意外今天就會搬過來,“再見。”

“在趕我出去?”錢水崇輕松道,“不想睡地上就直說嘛。”

鐘戎沒有跟着變輕松:“你人挺好的,錢水崇。我認真地跟你道別,咱倆以後不會有見面的機會了。”

錢水崇睜開眼,聲音平靜下來:“遺憾?”

“嗯,”鐘戎沉默許久,“……睡吧。”

錢水崇盯着黑暗半晌,慢慢閉上眼睛,輕聲說道:“晚安,鐘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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