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楊皇後從入宮來, 就被兩妃壓了半年多, 如今一朝揚眉吐氣,到哪裏都要講究一下皇後的排場, 于是今日定寒亭內外遍地都是宮人和太監。
一對對随行太監手持龍旌鳳翣, 雉羽夔頭, 提着銷金提爐焚着禦香;更有值事太監捧着香珠、繡帕、漱盂、拂塵等類,加起來足有二三十個人。
辛泓承他們跟在張畫師身邊, 本就站的最遠, 只要別自己蹦跶,應當就不會被發現。
辛泓承這樣安慰自己,和簡直快要暈過去的張畫師。
明黃色的身影踱步而來, 亭子內外跪了一片, 都是烏壓壓的頭頂。
宣合帝九五至尊, 從來不把眼睛放在內監上,果然根本沒在意,直接走到亭內,随口叫了起, 然後虛扶了皇後一把,直截了當問道:“這便是林如海的女兒了?”
宣合帝在某些方面, 是個神奇的情緒主義者。
罰過兩妃後的十來天, 他氣就消了絕大部分, 又開始往明妃宮裏去享受明妃的溫柔體貼了。
明妃抓住機會給皇後上眼藥:“皇上,聽說娘娘将林家姑娘留在宮裏住了,想來是格外喜歡的。臣妾聽說, 皇後娘娘家的侄子,今年十四了呢,算起來倒是一門好親。”
果然挑動了宣合帝的多疑。
他本來就不喜歡皇後,于是今日既然閑着,就索性親自來看看林氏女的優劣,不肯信着皇後的話語,免得她藏有私心。
黛玉行國禮跪拜。
宣合帝年近四十,大公主比黛玉也小不了兩歲,所以純粹是拿看女兒的心思來考量黛玉的。
随口問了兩句話,便颔首。
品貌自然不消說,難得這女孩子有一種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氣度,當真是極出色的。
宣合帝就瞟了一眼皇後:楊家歷代駐紮西北,家風剽悍,連女兒都養的粗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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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女孩這一看就是江南閨秀,要是被嫁到西北去吃沙子,宣合帝都覺得對不起小金庫裏林家的錢財!
等回頭敲打一下皇後吧。
楊皇後沒明白宣合帝這一眼,仍舊是帶着慈愛望着黛玉,誰知這下子更惹得皇上懷疑,就有些不滿。
不過當着黛玉這個外臣之女,皇上并沒有說什麽。
只是直接起身道:“朕先走了。”
皇後是見慣了皇上冷淡與随性的,見他來去匆匆,也不以為意,攜黛玉起身拜送。
而此時宣合帝腦子裏已經閃過好幾個皇室宗親适齡的男兒,準備來日為林如海的女兒指個好婚事。
他這樣想着往亭外走去,便一眼瞥見了面前擺着畫架的張畫師。
不錯,皇後還知道叫個畫師來,那留下這林家小姑娘的形貌,來日也好給宗親家看一看。
畢竟都是姓辛的皇親,皇上也不好壓着人家頭指婚,有個畫像提前看看也是好事。
于是宣合帝走了過去,準備看看張畫師的成果。
辛泓承:啊。
範雲義:完了。
張畫師:我死了。
随着辛泓承“撲通”跪地的聲音,戰戰兢兢的張畫師和範雲義才幡然醒悟,立馬下跪。
這實在是不可能瞞住了。
宣合帝一手帶大了辛泓承,別說這個兒子穿上太監的衣服,就算穿上馬戲團的衣服也能認出來。
他不過來也就算了,一旦走近,辛泓承就沒想着能瞞住,還不如早點認錯,争取一個寬大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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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如死的寂靜。
宣合帝的臉由白轉紅,由紅轉青。
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最疼愛的兒子,宣合一朝唯一的嫡出皇子,如今居然打扮成最低等的小太監,跪在自己跟前。
楊皇後起初不明所以,以為畫師惹了皇上不快,但當她的目光落在地上小太監半垂的臉上時,不由發出了短促的驚呼:“啊!”
宣合帝只覺得怒火一下子就沖到頭頂,腿伸到一半,到底舍不得踢下去,只得收回來,恨聲道:“孽障,說話!”
這就是給兒子的解釋的機會了。
辛泓承不是沒想過沒發現,也早就想好了借口。但他真沒想過被宣合帝發現!
被楊皇後看破的話,他是準備硬搬彩衣娛親的借口,說是哄母後高興,楊皇後肯定不會追究,頂多說他兩句就過去了,還會替他遮掩。
可現在……
辛泓承不能再說這個借口。皇上本來就不喜楊皇後,聽了自己的解釋,肯定是要遷怒皇後的。
于是辛泓承豁出去,直接道:“兒子無話可說,請父皇責罰!”
宣合帝本來就十分的火氣,被這句話頂到了二十分,一把奪過秦公公手裏的拂塵,就抽了辛泓承兩下:“你這孽障是要氣死朕不成?!朕何等看重你,想着你是嫡子與別人不同,平素什麽好的都先緊着你,你卻自甘堕落,裝成個小太監!朕,朕真是白疼你了!”
楊皇後看的心裏滴血一樣疼,連忙走下來:“皇上,皇上息怒啊,不能打了!把孩子打壞了可怎麽好!”
皇上回頭指着她道:“慈母多敗兒!朕這些年将承兒交給你養,就是件錯事。你給朕站遠些,不許求情!”
連秦公公都覺得,皇上好不講道理啊:皇上多疑不喜繼室,這麽多年一直親自教養嫡子,不肯假手于人。而楊皇後平常能插上手的,無非是一些日常衣食住行,也是她作為嫡母責無旁貸的職責,其實內裏是什麽也說不上話。
結果這會子四皇子犯了錯,皇上就把鍋扔給了皇後娘娘。
楊皇後被呵斥的抖了抖,卻仍然堅持道:“皇上,這裏不方便,請您将承兒帶回去管教吧。至于今日的事兒,臣妾定會管好衆人的口舌,不許外傳。”
她這話一說,宣合帝倒是高看了她一眼。
皇上是愛之深責之切,一時忍不住在人前對兒子動了手。但這件事他絕對是要下封口令護着兒子的,否則傳出去,辛泓承還不知要落個什麽名聲。
聽皇後也能想到這一層,倒是對她去了一點怒火:可見是真心護着辛泓承。
于是借着臺階就下來了。轉頭對辛泓承道:“還不起來跟朕去!白辜負了你母後疼你。”
宣合帝走了沒兩步,忽然想起來了,再轉身:“範家小子,你也跟着來!”
範雲義:……本來以為我能逃過一劫的。
辛泓承離去前,忍不住看了一眼亭子,層層霞影紗後面黛玉的身影有些模糊,更是看不清面容。
他沮喪極了。
哪怕兩世為人,他也都只是十幾歲的少年,在漂亮的女孩子面前丢了人,對他來說,簡直比被父皇責罵一頓還要難過。
他倒是如願以償見了書中的林妹妹,可惜,林妹妹對他的第一印象卻是個荒唐透頂,裝成小太監的皇子。
想到這,他就格外郁悶。
宣合帝餘光見兒子前所未有的低沉和懊惱,心裏的火氣倒是消了一點:知道自己做錯了,知道怕知道悔就好。
辛泓承:爹,倒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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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實在是震驚了。
她剛才同情心泛濫,滿心可憐地那個小太監,居然是四皇子!
這就是外祖母說的,出身正嫡,性成夙慧,聰明貴重,氣宇不凡的那位四皇子?!
賈敏自知女兒未來的前程,一半靠自己,還有一半就要靠宮裏強力的外援了。所以平時對黛玉說話,自然都是四皇子的好話。
當然,賈敏現在還從未想過讓女兒嫁入皇室,只是覺得女兒将來必然是官宦之家的主母,相夫教子,起碼能潛移默化家人,不要在朝廷上跟四皇子唱反調。
旁邊陪着黛玉進宮的周眀薇也驚呆了:這就是我們穿越者協會的會長嗎?我頓時對我們的前程産生了深深地額憂慮。
而黛玉眼見辛泓承被皇上拘走,對賈敏的話也産生了深深的懷疑。
直到楊皇後走回來,黛玉才回過神,忙道:“娘娘,臣女絕不會亂說話。”
誰知楊皇後沒搭腔,只是眼神有些複雜的看着她。
辛泓承為什麽而來,在楊皇後的腦回路裏,肯定是為了私下看一眼黛玉。那孩子,從小沒了娘,行事一直都是小大人似的謹慎,居然也會為了心儀的女兒家做出這麽荒唐的事情。
楊皇後出身西北,那裏民風在當地人口中是淳樸,但在京中人口中就是沒有禮教上不了臺面。
但楊皇後喜歡那裏,那裏沒有無窮無盡的眉眼高低。
那裏的人,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她還記得,自己十二三歲的時候,表兄偷偷爬上牆頭,對她笑:“表妹,咱們出去騎馬吧!”
他還說:“那些風一吹就倒的小姑娘沒意思,我覺得表妹才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孩。”
楊皇後一直記得表兄亮晶晶的眼睛。
可是沒過幾年,自己就被選中做了循王繼妃。
她來到了陌生的京城,這裏沒有人覺得她好看,夫君更是在新婚當夜就掉了臉子。
十餘年過去了,她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也早就忘記了。
可辛泓承今日的舉動,忽然就打開了她舊年記憶。這樣的少年少女情懷,清新的像是花葉上新鮮的露水,也脆弱的如同一顆墜落的露珠。
往事如風卷上楊皇後的心頭。她喉嚨間像是卡着一個酸梅,半晌說不出話來。
黛玉不明所以,心裏忐忑,剛準備跪下去,便被楊皇後一把扶住。
她拍了拍黛玉的手,語氣前所未有的柔和:“沒事兒的,玉兒別怕。承兒那孩子皇上很喜歡,是不會重罰他的,你別擔心。”
黛玉:……我倒不是擔心他。
楊皇後笑了笑:“只是這事兒,你不要再告訴任何人就是了。好了,讓靜素陪你回去吧。”
她還要在這裏處置今日事宜,尤其是管好在場的所有下人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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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正宮。
辛泓承絲毫不敢吝惜自己的膝蓋,一進禦書房,立馬“噗通”就跪下了。
宣合帝冷着臉轉向秦戊:“衣服拿來了嗎?”
秦公公低着頭捧着一件皇子常服。
宣合帝直接扔到兒子頭上去:“還不快換回來!”實在是見不得兒子這一身烏漆嘛黑的小太監衣服!
秦戊連忙上來服侍。而宣合帝看到兒子脖頸後被自己抽出的一道紅痕,火氣不由降了一半。
範雲義老老實實趴在旁邊,努力把自己僞裝成地毯上的一塊花紋。
“說吧。”
辛泓承這一路也想了許多借口,但都被一一否定。咬咬牙索性說了大半真話:“兒子聽聞林姑娘才貌驚人,所以……所以孟浪了。至于今日母後帶林姑娘賞花之事,也并不是母後透露,是我昨晚拿玩意兒哄了三妹妹才知道的。”
為了防止皇上遷怒旁人,辛泓承連忙把自己哄三公主的事兒說出來。
皇上盯了他一會兒,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還算老實。”
宣合帝自诩是個聰明人,所以見不得人欺瞞他,現在見辛泓承老老實實說了,怒火也就更小了一點兒。
他不由想起自己當年選妃之時。
那時候他初封循王,少年王爺春風得意,心氣兒自然也高,不願意随便被指婚。他悄悄去求了皇太後,希望能在她組織的賞花宴上,自己在角樓遠遠看一眼諸閨秀佳麗。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鐘氏。
春光明媚,鐘氏美的像是枝頭新開的一朵玉蘭。
宣合帝收攏了思緒,雖然心已經軟了,但開口開始冷硬的,必須得給一個教訓,叫兒子記住才行!
“承兒,如今你是皇子了,不比在王府裏,由着你淘氣!你自己得知道尊重才行!”皇上指了指外面:“到廊下去,跪一個時辰,再将上書房的規矩背十遍,長長記性!”
辛泓承松了一口氣,這已經算是很輕的懲罰了。
“至于建安伯……”範雲義的心都吊起來了。
皇上忽然叫了他的官職,是不是要削他的爵位?那他也太慘了。
辛泓承臉色也是驟然煞白。
這回的事兒,是他自己活該,可要牽連了朋友兄弟……
皇上見他這樣害怕,又想起建安伯府滿門殉國,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只對範雲義道:“你自小失了父母,年幼就入循王府讀書,朕待你跟自己子侄一樣。今兒的事,朕一樣要罰你。”
看了看範雲義還穿着的太監服飾,宣合帝擺手:“回去後換了衣服,自己去師傅那裏領二十板子,就說朕罰你們功課憊懶。”
範雲義放下了心,叩首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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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什麽?”周貴妃從玉面涼榻上坐起來,杏眼圓睜:“皇上真的罰了四皇子長跪?”
見下面太監點頭,周貴妃雙手一拍:“哈!他也有今日!”
“皇上偏心,當日明明是老四的錯處,輕輕放過不說,這些日子還冷着我兒,叫宇兒受足了委屈。今日總算是老天開眼了!”
十餘天前,大皇子二皇子聯袂狀告辛泓承事件後,皇上一直冷着兩位皇子。
皇上從來都十分看重兒子們的功課,常常出題目命他們寫時論,然後禦筆親批。可這十幾日,皇上只給四皇子出題,對另外的兒子們幾乎不管不顧起來。甚至連例行盤查功課都少了許多,頗為冷淡。
對皇子而言,沒有什麽比皇上的漠視更糟糕的。
周貴妃為此事上了好幾天火了,吃藥都消不去嘴裏的燎泡。
今日驟然聽說辛泓承因功課憊懶,惹得宣合帝龍顏大怒,以至于罰跪在外,連他的伴讀都挨了二十板子這個好消息,對周貴妃來說,比夏日裏吃個冰碗還要舒服呢!
她起身,蹬着一雙軟緞鞋,吩咐貼身宮女去文德宮尋大皇子:“悄悄去告訴宇兒,老四惹惱了皇上,叫他這幾日,多往他父皇跟前去請罪走動。”
同樣振奮起來的還有明妃。
作為後宅的常勝将軍,她心态調整的更快,拿出了整套小意溫柔籠絡回了三分宣合帝的心,今日又驟然聽聞這樣的好消息,自然備受鼓舞。
她親手拿着一小碗魚食喂她養的大頭金魚。
口角含笑對侍立在旁的心腹女官道:“皇上的脾氣,最愛遷怒于人。能為了原兒遷怒與我,自然也會因為皇後的舉止不當,遷怒四皇子。”
昨晚她剛暗搓搓告了皇後一狀,今日四皇子就受罰,明妃不相信這兩件事毫無關聯。
明妃笑了一會兒倒有些笑不出。
伺候宣合帝,其實是件很累的事情。
他情緒化嚴重,聰明多疑,擅長遷怒偏心,明妃有時候都羨慕早逝的孝義皇後,眼一閉萬事都不再操心。
可明妃不成,她還活着,她還有心愛的兒子。
在她眼裏,兒子辛泓原那樣優秀,論本事乃諸皇子中第一人。她必要陪着兒子,走到太子的位置,走到九五之尊的位置,才算不辜負兒子,不辜負自己。
她将手裏的魚食全部撒向了金魚。
“你去告訴原兒,在他父皇面前要越發恭敬,但對太上皇那邊,也萬不可松懈。”
“皇上偏心四皇子,落在太上皇眼裏,已生不滿。”
“如今皇子都大了,封太子也就在這幾年之間。不能只指望皇上的心意,倒是走走太上皇的路,更靠譜些。”
雖然太上皇退位,但說話比皇上本人還要算數。
況且看太上皇的身子骨,只要不突發意外,感覺還能生龍活虎二十年。明妃看的清楚,皇上的偏心是難以徹底擺正了,那麽辛泓原不如走一走太上皇的路。
宮女有些猶豫:“可是娘娘,太上皇從前也更看重四皇子,畢竟是……”
畢竟是嫡出啊。
明妃笑容裏就露出冷意來:“是啊,從前循王府,只有嫡出的辛泓承,是太上皇他老人家親自指的伴讀,比別的孫子不同,自然是看重他嫡出的身份。”
“可現在,今時不如往日。”
“廢太子當年也是嫡出,也是太上皇一手教養長大的。最後卻發動兵變忤逆不孝。”
“太上皇再看同為嫡子的老四豈能不心生芥蒂?”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廢太子就是反咬太上皇的毒蛇,而辛泓承就是那根草繩。
哪怕是天子,也是有感情的,有感情的人就有漏洞。
何況太上皇本就是重情之人。
明妃面容沉靜:“這就是原兒在太上皇老人家跟前出頭的機會!”
能生出二皇子這樣的兒子,明妃跟他自然是一路心性。
母子倆這回吃了虧,早就細細分析過宮裏幾位巨頭的脾氣心性:皇太後地位尊貴但萬事不管,只需要恭敬。皇後自然是一心向着辛泓承,好在她說話沒分量。
剩下的他們母子能争取的最大砝碼,就是太上皇的喜愛了。
辛泓承并不知道他在明正宮這一跪,引發了多少人的心思和舉動。
他一門心思暫且都撲在苦肉計上。
陽光熱辣辣的灑在身上,他跪的直挺挺的,一點也不打折扣的背起了書房規矩,聲音朗朗。
因聲音宏亮,所以背到第三遍,嗓子就略微有些喑啞。
皇上在裏面聽着,擱下了筆。
秦公公故作探頭探腦狀,然後開口了:“皇上,太醫院前些日子還說,夏日炎熱諸位皇子都有些上火,這嗓子最好歇着些才是。上書房連誦讀都免了一半,改成默讀了。”
皇上就有些坐不住,片刻後踱步到窗前,對着兒子沒好氣道:“不許出動靜了,吵得朕折子都批不下去。”
辛泓承從善如流的閉嘴。
宣合帝坐回來,還是有些心神不寧:方才在窗前那一看,承兒這孩子實在是傻乎乎,居然就跪在日頭底下!
他對秦戊道:“朕不是叫他跪在廊下嗎?”
秦公公賠笑,答非所問:“四殿下從前沒被皇上罰過,想來是吓着了。”
皇上心口一堵:“叫太醫院先送些解暑的藥物去文德宮,還有藥油也送去一份。”
然後才拿起筆批折子。到底沒堅持到一個時辰,就把辛泓承打發走了。
範雲義趴在床上,有氣無力:“你回來了?”
辛泓承三連:“抱歉抱歉抱歉。”
對于連累範雲義挨板子,辛泓承內心實在也是愧疚,直接帶回來一個太醫給他看診。
等太醫診過無礙,留下藥膏離去後,辛泓承才在旁邊坐了。
範雲義疼得要命:“這幾日我就不出宮了,否則家裏老太太見了,又要眼淚成河。”
旁的皇子伴讀都是十日一回家,但範家不同,就剩一個老太太和範雲義這一根獨苗苗,皇上特許他每日回家盡孝。
因為建安伯府只有這一個男丁,但凡他有個閃失,老太太都要哭三天,給範雲義哭的頭皮發炸。
辛泓承認真思索了半天,鄭重其事道:“我必須彌補這一次的事兒。”
範雲義聽了還真有點感動,于是開口道:“唉,也是我不夠堅定沒有拒絕你的提議,今日我挨打不能都怪你。咱們是朋友,你不用說什麽補償的話……”
他話音未落,辛泓承已經轉過頭來詫異道:“你在說什麽呀?我說要彌補的,是林姑娘。”
辛泓承愁眉苦臉:“我這第一回 見她,就出了這樣大的醜。扮成小太監被父皇當場抓獲不說,還當着她的面被父皇打了兩下。唉,她心裏沒準怎麽想我呢,肯定覺得我是個頑劣不堪的皇子。你說我該做點什麽彌補,才能挽回在她心裏的形象呢?”
範雲義:“……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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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宣合帝久違的來到了鳳儀宮。
楊皇後毫無波瀾的接駕:她知道皇上肯定是有事才來的,這麽多年過去,夫妻恩愛她根本就不指望了。
“那個林家小姑娘,留她在宮中多住幾日,等這件事淡了再送出宮。”
畢竟是嫡出皇子被罰,不過半日,宮內外早就傳遍了,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算盤,想着打聽內幕。這會子放黛玉出去,萬一她說漏了什麽可不好。
皇上怕皇後領悟不到他的意思,索性直接又道:“你好好教給她,不許将今日的事兒傳出去半分。”
楊皇後忙應了,然後替黛玉說話:“皇上放心,那孩子十分聰慧懂事,必然不會亂說話。”
見皇上難得來一趟,又已然沒了生氣的樣子,楊皇後就小心翼翼道:“皇上,臣妾想着,給林家姑娘賞個宮裏積年懂事的嬷嬷。可憐這孩子沒了爹娘,借助在外祖家。”
楊皇後進京多年,知道這邊達官貴人規矩多,喪母長女多有被人挑剔的。
黛玉如今雖然在榮國府史太君膝下教養,但到底不是一個姓,史太君又有好幾個孫女,只怕照管不到,所以皇後便想着宮裏賞個嬷嬷出去。
皇上聽到這兒,又犯了疑心病。
他眼睛一掃皇後,聲音淡淡的:“皇後,你覺得林氏女如何?”
皇後眉目間就帶了笑意:“臣妾覺得好得很呢。皇上今兒也見了她的談吐禮節,不必臣妾多說。最難得是這孩子識字明理,伶俐過人。今兒臣妾帶她看牡丹,只想起半句詩詞,她那裏卻是能誦出許多首名句,更當場寫了一首。”
楊皇後本人跟才女半點不沾邊,但卻喜歡文采出衆的女兒家,平日看公主們寫寫畫畫都覺得欣慰,常賞賜一二。
然而她這樣誇黛玉,卻讓皇上更加想起明妃的話,于是臉色微沉:“皇後,林氏女朕是要給她賜婚的,她的婚事,你不許碰,更不要想着你娘家侄子!”
這一句就把楊皇後說愣了,半晌才讷讷道:“臣妾,臣妾沒想過自家侄子,想的是承兒……”
她吃了宣合帝一吓,不由吐露了真話。
說了才不由懊悔,惴惴不安生怕皇上覺得辛泓承沉溺于兒女情,不堪大用。
皇上卻是一挑眉:“哦?你也知道承兒今日為何扮成小太監了?你是猜的還是承兒告訴你的?”
楊皇後老老實實搖頭:“臣妾都是自己猜的。承兒從小乖巧,這次的事兒做的卻出格,臣妾想來想去,大約是為着林姑娘。”
宣合帝點點頭,這才去了疑心:看來皇後還把辛泓承放在心上。
他從來不喜歡楊皇後,所以此刻并半點沒有誤解對方的愧疚,只是再細細問了幾句黛玉有關的事情,然後沉吟道:“可惜林如海去的太早,否則以林氏女的家世,也不是不能做承兒的正妃,真是可惜了。”
林如海去時不過四十,已然做到了正二品大員,若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封相。
在皇上看來,辛泓承本就跟母家隔得遠,要是妻族還無人,豈不是孤立無援。
楊皇後心裏“咯噔”一下,勸道:“皇上,林家曾經也是五代列侯,這孩子又是嫡長女,這樣的出身,自然要做正室,否則哪怕是給皇子做妾,也是委屈了的。”
她自己是在皇室做正室的,都尚且如此辛苦,何必讓個好好的孩子進來做妾!
皇上下意識轉動着手上的扳指,說道:“給普通皇子做側妃是委屈,但太子側妃呢?”
楊皇後驚喜交加脫口而出:“皇上要立承兒為太子?!”
皇上蹙眉瞪了她一眼,然後才緩緩道:“在王府時,朕心中的繼承人就擇定了承兒,如今哪怕從王府換成江山,朕也沒改主意。”
楊皇後喜的無話可說:“皇上聖明。正好下月承兒十五歲生日,皇上要有意……”
宣合帝不耐煩的“啧”了一聲:“朕選定了還不作數,只怕父皇是不同意的!”
楊皇後懵了:“太上皇他老人家不同意?可,可從前他最喜歡的就是承兒啊,每年給承兒的賞賜也與旁的孩子不同,怎麽會不同意呢。”
宣合帝煩了:“無知婦人,朕懶得跟你說。”然後起身走了。
楊皇後看着他的背影,她見過無數次宣合帝這樣拂袖離去的背影,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冷待。
是,她不明白,可他也從未想過與她說明白。
鄒女官扶起皇後,心疼道:“娘娘,您別傷心,皇上就是心情不好。”
楊皇後搖搖頭:“我不傷心,我就是擔心承兒,怕他做不了太子。他可是嫡出,若是叫庶子做了太子,誰容得下一個嫡出的兄弟呢?”
夏日京都,晴空朗星。
宣合帝走在宮苑紅牆之中。
秦公公惴惴不安:“皇上,可要傳旨去哪個宮歇着?”
宣合帝煩躁搖頭,半晌才說:“皇後為什麽這麽不通?凡事都與朕說不上話!要不是看在她對承兒還算一片慈母之心的份上,朕都懶得跟她多說!反正說了她也聽不懂,簡直是對牛彈琴。”
皇上可以貶斥皇後,秦戊可沒有膽子和命搭話,只得苦着臉點頭哈腰。
連明妃都能看出來,能明白太上皇為什麽忽然不再喜歡辛泓承,皇上更受制于太上皇的決斷,偏偏楊皇後一點不懂,還傻乎乎的問皇上,既然想立辛泓承為太子為什麽不立。
這就将滿腹心事的皇上頂了回去,根本不想再多說一個字。
于是第一萬遍念叨着要是鐘氏還活着,必不會如此。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宣合帝眉頭緊蹙:父皇何等天縱英明,老來居然也這樣存了私心偏見。廢太子謀逆,跟同為嫡子的承兒有什麽關系!
自己那位太子哥哥還不是因為在父皇手下如履薄冰做了三十年的太子,以至于心裏崩潰了嗎。
兒子忽然變成井繩的宣合帝本就郁悶,見皇後還這樣與自己驢唇不對馬嘴的,就更生氣了。
他氣他的,楊皇後轉過頭來還是挺快樂的。
宣合帝早就不能叫她傷心了,也就是有時當衆給她沒臉的時候,會讓她覺得沒面子生氣而已。如今這種私下裏的冷淡,對楊皇後來說,跟清風拂面似的,轉頭就忘了。
“玉兒能在宮裏多陪本宮兩天,是件好事。對了,明兒你親自去禦膳房走一趟,多要幾道南方的菜,她應該愛吃。還有那點心,本宮平常愛吃重甜的,但瞧她不太動,明日你記得去要藕粉桂糖糕和玫瑰山楂餡兒的山藥糕來,本宮記着大公主愛吃這兩樣,小女孩大約都喜歡清淡些的。”
鄒女官都答應着。
還好皇後娘娘心态好,不是發愁的脾氣。宣合帝不理她,她就自己找樂趣,在王府這些年,她基本上都琢磨着怎麽吃喝了。所以才跟宮裏旁的嫔妃越發格格不入的胖起來。
然後宣合帝就更不愛理會她,她就繼續将更多熱情投入到吃喝玩樂上。
帝後兩個就這樣惡性循環了小十年。
想了想皇後又問道:“對了,兩廣的貢品是不是也來了,有香芒和荔枝你就開條子取些來。”
鄒女官忍不住笑了:“娘娘待林姑娘未免太好了,尤其是荔枝,分到後宮都是論顆分的。”
楊皇後悶悶道:“她們心腸壞,給她們吃了也是浪費。”
鄒女官:……“娘娘!”
楊皇後這張嘴啊,但凡會說話一些,哪怕沒有寵愛,也不至于被皇上冷落至此。
罷了罷了,她跟着皇後近三十年,明白這是改不了的。
如今看來,皇後娘娘說不準有點老來運。只要四殿下做了太子,皇後娘娘就是唯一的母後皇太後,也不必怕被聖母皇太後壓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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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
黛玉望着面前蹲着兩只威風凜凜的黑色大狗和地上匍匐着兩只乖乖的小奶狗,有點懵。
垂着手的宮女堆着滿臉的笑。
“林姑娘,奴婢清波,奉命給您送玩物解悶來了。這是宮裏貓狗房豢養的狗,最是忠心護主。”
“姑娘,您看您是喜歡成年犬還是幼犬呢?”
周眀薇扶着黛玉的手看了看:嚯,是中華細犬呢,腿長腰細,看起來格外聰明,此時正乖乖蹲坐着。
清波察言觀色,見黛玉并未露出格外的喜意,就又拍拍手,再次走進來兩個抱着貓的小太監,只見兩只都是碧眼長毛的波斯貓,皮毛油光水滑,好似上好的緞子。
“您不喜歡狗的話,這裏還有貓。”
黛玉覺得有趣起來,眉眼間露出一絲笑意,伸手想要摸一摸貓,終究未敢。
畢竟這兩只貓漂亮是漂亮,但都是胖墩墩的大貓,看起來活像兩只小老虎。
清波十分會察言觀色,連忙又拍了拍手,這次抱進來的就是兩只毛茸茸的兔子,一只白色一直黑色,俱是紅寶石一樣的眼睛。
清波殷殷切切:“若是姑娘嫌貓狗都太鬧騰,這兔子最溫順不過的。”
黛玉輕聲婉拒:“多謝皇後娘娘的恩典,只是我就在宮中住幾日,實在是不必麻煩了。”
清波上前兩步,福了福身,壓低聲音道:“林姑娘,奴婢其實是四殿下跟前伺候的宮女。四殿下說昨日之事,實在是唐突了姑娘,便想着賠禮道歉。您也不用怕傳出去于聲明有礙,一應借的都是皇後娘娘賞賜的名頭……啊!”
饒是宮裏訓練有素的宮女,都不由得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呼。
黛玉身邊,周眀薇更是連忙上來護着。
只見地上蹲着的兩只中華細犬忽然一躍而起,一口叼中了小太監懷裏的小兔。
兔子發出了凄厲的慘叫。
這一下驚變突起,兩只嬌生慣養的波斯貓也吓壞了,兩聲尖叫嗷嗷的就下了地,躲避着兇猛的中華細犬。
旁邊的兩只奶狗,有一只則躍躍欲試準備去追貓,另一只嗚嗚咽咽在地上嚎。
一時黛玉屋裏雞飛狗跳。
清波臉色煞白:“快快,快把它們都弄走,可別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