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貪欲

許多人在愀寂的夜裏會變得比平時更加敏感和悲觀,正因如此默默舔傷口似乎是夜晚的專利。但第二天太陽升起時,明亮和溫暖的日光照在人身上,那些憂郁的氣氛很輕易就煙消雲散了,前幾個小時還尖銳的刺痛感此時也變得遲鈍起來。正像黑夜使人變得脆弱,白日的爽朗更容易讓人樂觀。

生活是一幕舞臺劇,幕布拉下的時候演員可以在後臺忘乎所以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但戲劇開場的一瞬間,不管前一刻是多麽悲痛欲絕,每一個人都要投入到自己的本職工作中。夏晚木也不例外。盡管幾個小時以前她還掙紮在近乎要自我毀滅的自由孤寂中,太陽升起後,她也只能強打精神趕赴與森銘的約會,以保證目前的生活不要出什麽岔子。在她心裏很現實的一角裏,她清楚地認識到,不管她最後作出怎樣的決定,至少現在要把仍然擁有的抓緊,她已經過了敢用一腔孤勇破釜沉舟的年紀,不留退路對于一個已經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很多年的人來說是不可想象的。

幾天沒見,森銘再來接她的時候顯得很熱情,她都能感受到他紳士做派底下藏着的難以克制的激動心情。她想是不是上次分別時暗示得太明顯太超過了,以至于森銘見她說的前幾句話都帶着顫音。

這倒使她有些為難了,首先是愧疚感跳了出來,她對這個男人并無愛意,卻惹得他這樣全心全意滿懷激情地來愛慕她;接着是尴尬,她不知道等會兒約會結束後森銘會不會真的借着她上次的話去她家裏,她始終覺得不是時候讓這段關系進到這一步。但随後她又自嘲了起來,要真的單憑她自己的喜惡來決定感情裏的進退的話,森銘也許幾十年都沒法進她的家門。

她被這些構想糾纏得頭痛,森銘卻全然不知,一路上盡職盡責地扮演車夫的角色,抽空還想方設法找話題逗她開心,但夏晚木坐在旁邊,破天荒地覺得與他相處的時光開始變得那麽難熬。她生平第一次幹這種拿人當退路的事,在陸振出現以前她發誓她是認真對待這段男女朋友關系的,盡管沒有愛,但起碼還有一份責任感,一種你來我往的公平觀在。因為這份責任感,這份良心,她甚至考慮要和他結婚的事。但陸振就好像一把鋒利的刀,把她藏在靈魂最深處的貪欲剖開來,很多見不得光的心思就這樣浮出水面……陸振和盛皇是一塊跳板,而森銘從她的最優選變成了可有可無的備選項,現在的他跟一塊雞肋有什麽區別呢?

她唾棄這樣現實和惡毒的自己,并且為這些肮髒的想法感到惡心,前所未有的自厭情緒密不透風地将她包圍。她不敢相信幾年前她還瞧不起郁清歌的冷眼旁觀,現在呢?她比郁清歌做的差勁十倍不止。

腦海裏躁動的情緒與前夜的失眠使她一上午都渾渾噩噩的,好在森銘知道她是個夜貓子,只以為她是缺覺才這麽沒有精神,竟然還責怪自己怎麽沒挑個好時候與她約會。

“我本來想約你下午場和晚場的,只是明天有個會,今晚要抽時間好好準備。”

俊朗的男人伸手愛憐地撫了撫她蒼白的臉,肌膚摩擦的感覺使她立即渾身僵硬了起來。她克制住心中的抗拒,努力擠了個笑出來。

“沒事,熬夜習慣了,感覺還可以,沒你想的那麽難受。”

森銘溫柔地望着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開口道:“要不送你回去吧?回去好好休息睡個覺。”

“不要。”她脫口拒絕,被這樣體貼的關照,心裏升起一股十足的心虛感,硬着頭皮調侃,“剛吃完就趕着送我走呢?真背着我找第二春了?”

“是有這個想法,所有的女老師和助教包括女學生都考察一遍了,比你年輕的沒你身材好,比你身材好的沒你好看,至于比你好看的人……”他頓了頓,賣個關子,在夏晚木露出好奇神色的時候才忍俊不禁道,“沒有一個比你好看。”

夏晚木白了他一眼,倒是露出了今天見面以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她環抱住自己,有些惡寒地抖了抖肩,皺着眉作出嫌棄的表情:“少來什麽在我心裏你最美這套,太虛僞了,而且很惡心。”

森銘愉悅地笑了幾聲,馬上又收起笑意垂着眼很深情地看着她,舉起右手作起誓狀:“你真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真的。”

夏晚木尴尬到頭皮發麻,連本來蒼白得跟鬼一樣的臉色都被他惡心紅了,伸手就去錘他。森銘含着笑受了她幾拳,看她有點精神氣了,才提議道:“等會去看場電影吧?你坐着好好休息一會,實在累了就睡一覺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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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晚木點點頭,實在是心力交瘁,沒有力氣去想這想那了,森銘想怎樣就怎樣吧,她配合着來就行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時間趕得不巧,最近一場電影要一個小時以後才開映,兩人在影城大廳裏坐了一會,森銘堅持要去給她買某網紅店裏的小吃和奶茶,她攔不住,也就由他去了,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在原地發呆。工作日裏的影城遠沒有周末熱鬧,偌大的大廳裏只有零星幾個路人坐着休息,櫃臺裏的兩三個服務員站在一起低頭玩手機,好像這裏并不是什麽娛樂場所,只是陌生人的臨時歇腳處。

熬了一夜的身體又酸又脹,夏晚木蜷縮在影城柔軟的沙發椅裏昏昏欲睡,五感遲鈍得像生了鏽的發條。一陣電話鈴聲響起,她花了兩三秒才反應過來去摸手機,打開來卻發現不是自己的電話在響。離她不遠處的陌生女人抓着手機邊打電話邊離開了,她茫然地望着那苗條的背影遠去,腦海裏一片空白。

森銘還沒有回來,她捏着手機一個人窩着,心思又開始散亂。剛離開的那女人身材跟郁清歌很像,纖細修長,卻是那麽柔韌有力。這些年來有關郁清歌的事就像一個漩渦,她昨夜裏才在裏面掙紮過一回,現在又遭遇上了。手指下意識地按開屏幕,又盯着那些過時的消息看了一遍,種種情緒像藤曼一般,從郁清歌發來的信件裏瘋長了出來,纏得她幾乎不能呼吸。這時她才覺得影城的冷氣是不是開得太足了,呼出的氣仿佛都要結成冰,周圍的陌生人安安靜靜,連櫃臺的服務員都沉默地玩着手機,每個人都沒有發出聲音。

夏晚木艱難地站起來,腳步踉跄地跑了出去,她害怕這樣的死寂,使她容易陷入放大的自我情緒中走不出來。森銘在哪兒呢?她在商場裏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轉,幾次不小心撞到別人的肩膀,神思恍惚都忘了要道歉。好在路人們向來對美好的事物存在着過分的包容心,原諒一個臉色慘白又失魂落魄的美人也不是那麽困難。

來來去去找不見人,密閉的空間令她感到窒息,她拖着腳步走出商場,溫暖到炙熱的陽光裹着高溫撲到了臉上,把體內的陰冷和潮濕都曬幹了。夏晚木閉上雙眼,仰着頭,虔誠得像一朵擁抱天光的向日葵。

不知過了多久,旁邊傳來戲谑的聲音,青年男人的嗓音尖細卻不刺耳,帶着隐約笑意:“夏小姐朝拜呢?姿勢挺特別哈?”

她睜開眼睛,陸振似笑非笑的立在眼前,灰色的頭發細致地紮在腦後,金絲眼鏡遮蓋下的小眼睛朝她眨了眨,很俏皮的樣子。他在并不惬意的高溫下脫了上衣搭在手上,單薄的白色襯衫扣的齊整,只是上面的領帶已經被扯歪了,松散地挂在肩上,下半身西褲筆挺,腳上的皮鞋擦得很亮。

與上次見面時差不多,他仍是那種故作正經的樣子,只是這次身邊帶了個女伴,夏晚木轉頭打量兩眼,發現這位有着酒紅色卷發的女子跟他顯然不是一類人。

“介紹一下,這位,夏晚木小姐,雜志專欄編輯。”陸振咧開嘴露出八顆牙,擺出在鏡子前練習過N次的迷人微笑(反正他自己認為是這樣),一手輕輕搭在女伴肩上,“這位,沈小芳女士,我女朋友,剛從老家過來投奔我。”

夏晚木朝他倆點點頭,長時間的精神緊繃已經讓她失去思考的能力,她機械地朝這位沈小芳女士伸出手,口中打着招呼:“你好,我是夏晚木。”

沈小芳沒有動,墨鏡遮住了她的小半張臉,塗色鮮紅的唇緊抿着,拉成一條刻薄的直線。她穿着米色緊身長裙,顯出不盈一握的腰身,上身搭着輕薄的大披肩,看起來好像剛從哪個盛會上離席。

氣氛有點尴尬,陸振趕緊伸手上去握住她一直伸着的手,賠着笑解釋:“小芳鄉下來的,性格比較內向,幹啥都緊張,尤其怕生人,夏小姐別多想。”

夏晚木點點頭,仿佛缺乏主動交談的興致,有些恹恹的。

“可真是巧啊,我前幾天才約夏小姐見過一面呢,今天又在這兒遇上了,Z城那麽大,看來咱們還挺有緣的,你說是不是啊小芳?”

陸振不知在想些什麽,笑得合不攏嘴,旁邊沈小芳一直冰雕似的立着,沒有任何反應,周身散發着幾乎肉眼可見的寒氣。夏晚木看着這哪哪都不搭調的兩人,心裏有些發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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