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坦白
——有人說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夏晚木現在想明白了,她不是接受不了平凡,而是接受不了這種平凡。
夏晚木從未度過如此漫長的一天,時間仿佛在跟她作對,手機上的時鐘數字好像凝固了一般不再跳動,但她覺得鏽住的不只是這些分秒,還有她自己。
偌大的影廳內觀衆寥寥,眼前的熒幕上虛拟的愛情故事不斷放映着,主人公的喜怒哀樂如幻燈片切換,夏晚木抱着小吃坐在影廳最中心,漠然地看着熒幕裏的男女互訴衷腸。封閉的暗室裏有人正沉浸在虛構的情節裏,随着電影裏人物的情緒起伏,她冷眼瞧着一個前排觀衆掏出紙巾在眼角擦拭,只覺得這個世界簡直像這部爛片一樣荒誕不經。這股反感來得這樣猛烈而迅疾,以至于她竟然覺得連來到這裏看愛情片的自己都是荒謬可笑的。
夏晚木讨厭看愛情電影,短短不到兩個小時,十幾個相處片段,巧合到離奇的故事情節,就能營造出“天生一對”,“非你不可”的唯美愛情故事。她知道不能去苛責一個虛拟的娛樂化工業産品,但她本身經歷的現實而功利的情感使她對一切試圖矯飾愛情之美的事物都抱有極端的厭惡之情。
她轉頭看看身旁的人,森銘的臉隐在幽暗的室內看不分明,只有屏幕上偶爾白光一閃,才照出男人專注認真的神情。夏晚木久久地盯着男人線條利落的側臉,心裏似有浪潮起伏。
她并不想在這個時候來到這裏看這種電影,只是兩個人相處并不是易事,尤其當下半生還拉得那樣漫長的時候。她和森銘的愛好相差懸殊,以後若是一起生活,必定要相互妥協退讓,直到磨合成彼此最适合的模樣。但事實是,森銘也許很樂意配合她,可她一旦想到日後要如此這般地去将就他,簡直就令她毛骨悚然。
追根究底,她的愛不在他身上,而是早已遺落在其他地方,正因如此,稍做一點犧牲對她而言都是此難挨。她心知肚明,電影只不過是個幌子,是條**,她正日益對這段關系感到疲倦,尤其是在接到盛皇的邀約之後。
她無趣地想,若真是這樣,何必拖着人家不放呢?她很累了,不想再做自欺欺人的事,明明對某個人那樣耿耿于懷,那就去追吧,她不想年紀一大把了還要坐在電影院裏做一些自己都瞧不起的事,若真要粉身碎骨,那也是寧作玉碎。
只是想到身邊的男人知道這樣的結局後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就讓她心揪得難受。
“你陪我走走好嗎?”
眼看着馬上要到公寓樓下,一直安安靜靜坐在副駕駛上的夏晚木冷不丁發聲了。森銘意外地轉頭看她一眼,發現她蒼白的臉上神色凝重,那雙水漾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擋風玻璃上的某處,并沒有像往常一般與他對視。
“那去老地方吧。”森銘帶着困惑打了轉向燈,車子緩緩左拐駛入另一條道上,天色将暮,落日在地平線處渲染出一片橙紅色光輝,這片光幕掙紮着盡力蔓延,卻始終沒辦法染紅整片天際,就像不小心滴入水盆的墨跡,最終只能融入這片空白,消失無跡。
老地方是公寓不遠處的一個大型公園,森銘把車停在附近,與夏晚木一道慢慢走過去。初秋的傍晚公園裏熱鬧非凡,幾對牽着手的情侶在外圍的廊道上散着步,樹蔭底下老人們已經各自站好隊型,跳廣場舞的捏着綢帶,打太極練功的已經開始熱身運動。稍遠一些的公園中心噴泉處,孩子們正在寬闊的廣場上跑動嬉鬧,偶爾幾條毛色各異的寵物狗遇上了,犬吠聲響成一片,伴随着主人們大聲的呵斥,一派人間煙火氣。
兩人默默地走着,中間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夏晚木唇線緊抿,殘陽的餘晖映在她潔白細膩的肌膚上,像一層迷幻的面紗。在這段關系裏,她一語不發的時候總給人一種極度疏遠的陌生感,森銘心頭一緊,忍不住去牽她的手。
“怎麽了?有心事?”他寬大的手心将女人的溫暖細膩包裹着,拇指忍不住在那暖玉般的手背上摩挲。
夏晚木停下了腳步。她的手小幅度抽動了一下,很不喜歡這樣被禁锢的感覺,即使那個觸碰她的人對她懷有滿腔熱忱的愛意與包容。男人粗糙的手心微微發汗,不知道是因為悶熱的空氣還是緊張的心情,濕熱黏膩的觸感被反感的情緒放大了,順着手掌傳到全身,使她透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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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晚木勉強一笑,失了血色的唇角擡起都嫌費力。她的臉色很差,整個人都透着一股虛軟的無力感,但那雙漆黑的眸子卻亮得可怕,一瞬不錯地盯着他。
“看電影前不久,你問我在哪裏,我說遇見了兩個朋友。”
“其實不是。前幾天盛皇的人來找我,想趁我合同到期把我簽過去。我在商場門口偶遇了他。”
她的語調平直沒有任何起伏,字尾卻帶着顫音,他幾乎能感受到她戰栗的牙關和喉間抖動的氣流。
南方的城市裏屬于夏天的晚風總是眷戀着不肯離去,在不屬于自己的季節頑強的生存着。這風帶着熱力的餘溫,挾裹着幹燥的空氣,在穿梭的路上便用去了大部分力氣,拍到路人臉上時只剩下微薄的綿力,柔柔拂過。
夏晚木迎着風停頓了一會兒,很久沒有說話,好像怕晚風吹走那些零散而難堪的心緒,也吹落開口坦白的勇氣。
森銘也識趣地沉默着,聰穎如他不消一會兒就打通了這其中關節,塵埃落定,他卻有一種早知如此的通透感,也許這段感情來得太輕易,對他而言也美好得不夠真實,所以此刻竟完全沒有應有的驚疑與失落。
“你想回去,也不代表我們只能分手。”好半天,他才緩緩開口道,“還是有很多別的辦法,對嗎?”
夏晚木望着他,眼裏的堅持之色沒有任何動搖。
他的臉色沉了下來,只要在她身邊就藏不住的笑意收得幹幹淨淨。這個溫和幽默好脾氣的男人仿佛被推到了底線,頭一次展現出了他們認識這幾年裏從未有過的負面情緒。那雙總是平和的,對着她永遠飽含愛意與寵溺的眼裏現在焦躁不安,微怒的視線将她緊緊抓住,釘在原地。
夏晚木眼角有些發紅,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有固執的光亮得刺眼,她一句話都沒有說,但那倔強的神情已經袒露了一切。
良久,像是認輸了一般,森銘深深吸了口氣,咬着牙一字一句地挽留道:“我對你不會有任何要求,也願意一直等下去,你好好考慮一下可以嗎?不用這麽着急做決定。”
夏晚木別過臉去,不敢再看他。她強作出一副冷硬的姿态,可話音卻一直在顫抖。
“你知道這樣下去結局也是一樣。感情不是一方一直讓步就能維持下去的。”她頓了頓,竭力使呼吸保持平穩,“就算你可以做到,我也無法忍受自己這樣無恥地單方接受你無止境的付出。”
後半句斷斷續續的,她停頓了好多次才勉力将話說完整,情緒已然崩落失控。
“我不想……我不允許自己成為那樣的人。”
森銘定定地望着她掩面忍淚,憐惜之情還是抑制不住地從空空落落的心裏生長出來。他知道這個人有一顆那樣疏離而遙遠的心,以至于無論他跋涉多久都無法觸碰,每一次的靠近都是假象,是她無情的僞裝和施舍。她是水面上撈不住的月影,是陰天裏握不住的風,可笑他還以為自己多麽幸運,僅憑滿懷熱愛和一廂情願的犧牲就能将她留住。不,也許他曾有過機會,只是天意弄人,事到如今,就算他仍有餘力心甘情願地繼續追逐,她也不會停在原地等他了。
太陽在地平線邊緣緩慢下沉着,兩人默然地相對而立,周圍的陌生人不斷地來去。夏晚木仰着頭盯着逐漸黯淡的晚霞,心裏陡然升起白日将盡的蒼涼與茫然之感。但不遠處的人群熱鬧非凡,廣場舞嘈雜吵鬧的背景音樂刺耳地響了起來,所有人都在快樂,只有他們兩個各自凄苦地站在這裏,好不冷清。
人類為什麽如此熱衷于傷害他人呢?更別提這個人是如何在不求回報地對她好。這一刻她比誰都渴望森銘能得到幸福,可是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犧牲自己的幸福去成全他的幸福。
人總是這樣的自私。
“那裏有你放不下的人或事嗎?”森銘輕聲開口,打斷了她的思緒,“認識這幾年,我不覺得你是愛慕虛名喜歡被追捧的人。回去娛樂圈,要冒的風險一定比我想象的還要大,是什麽讓你甘願放棄這些年積累的一切也要回去呢?”
夏晚木沒料到他這麽快就戳中了她的心思。
“是,有一個人一直讓我耿耿于懷。”沉默了一會兒,她最終還是徹底地坦白了,她虧欠這個人太多,至少不能用謊言來同他告別,“我想回去找她問個清楚,當年為什麽就那樣放棄了我。”
森銘笑了笑,滿是自嘲的意味。
“那麽那個人對你來說一定很重要,至少比我要重要得多。”
夏晚木冷不丁被他這樣怨怼,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森銘嘆了口氣,皺着眉頭朝她笑,這表情與他俊朗的臉格格不入,顯得有些滑稽,夏晚木看在眼裏,心髒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捏住,難受到無法呼吸。
“好了,開玩笑的,不要當真。我知道你努力過,嘗試着想和我一起走下去。”他的目光溫柔,像最惬意的涼風輕撫在她臉上,一下就使她熱淚盈眶,“是我不夠好,比不上你心裏的那個人,我不怪你,每個人都有追求更好的自由。”
“我不會道德綁架你,你不欠我什麽,我們都努力過,但感情這回事不是努力就能行的。”
男人欠身過來,輕輕地擁住她的雙肩。
“現在我的夢想算是破滅了,但我衷心希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木木,要加油啊。”
這個向來都令她感到抗拒的懷抱如今溫暖到可怕,她伏在男人堅實的胸膛上,眼淚不受控制地奔湧而出。像在沙漠裏跋涉太久的旅人終于抵達了終點,她放開了戒備,在這懷抱裏抖落所有的疲倦,困頓和凄苦。十年了,摯愛背離,失去所有,四處碰壁冷眼受盡。面對這些苦痛她從未示過弱服過軟,也未流過一滴眼淚,但她一直以來賴以支撐的堅強卻在此時被一個帶着愛意和寬容的懷抱一舉擊潰。
作者有話要說: 熬夜的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