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雲汐懵了。
說實話從進周家到現在,雖然任何人都沒有對她懷有一分發自內心的善意和友好,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擺出表面上最起碼的禮貌和或真或假的微笑。在這種虛以委蛇的環境中待了大半天,突然面對這麽毫不客氣劈頭蓋臉的指責,雲汐根本沒有準備好這種時候要做出什麽樣的回應,才好顯得比較乖巧。
好在不等她回應,旁邊坐着的周平壽就出聲呵斥:“正白!說什麽呢!怎麽這麽沒禮貌!這位是......”
可惜這位父親顯然在兒子心中威望不高,不等他說完,周正白就收回落在雲汐身上的目光轉向任素,語氣依然冰冷:“我說過很多次,我不需要你幫我介紹的這些人,以後別再往我面前帶,我不會喜歡。”
話落,也不等周平壽做完被打斷兩次的介紹,單手拎着他的黑書包轉身上了樓。
餐廳裏一時寂靜得可怕。
雲汐理所應當地在心裏感受到了一絲憤怒,盡管這憤怒注定無法發洩。餐桌上的氣氛一瞬間凝固下來,周平壽面色難看,任素面無表情,只有雲汐不得不故作輕松地說一句“沒關系的周叔叔,我不介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雲汐簡直要把一口銀牙都咬碎。
其實話說回來,對方不高興其實也無可厚非,換到自己身上,要是哪天雲澹随随便便從外面撿只流浪貓流浪狗的抱回家,自己也未必就能開開心心。
愛心這東西又不是眼珠子,人人都得裝備齊全。
一頓飯吃的食味不知,周平壽吃完飯就接了個電話去二樓書房處理公事了,雲汐幫着何媽收拾完桌子,又透明人一樣陪着任素看了大半個小時鋼琴演奏會,才終于身心俱疲地爬回了自己房間。
隔壁房間門緊閉着,裏面貓主人估計正在一根根數自己的大寶貝到底被她這只流浪貓糟蹋掉幾根毛。雲汐壓開自己的房門,進門後輕輕反手關上。
房間門口橫七豎八擺着她的兩個行李箱——下飛機時她的行李丢了,雲山急着把她送人就沒有等,剛剛才被人送了過來。
這兩個行李箱外加三米外倚着沙發腿的一個書包,就是她從活了十幾年的家中帶出的所有家當。
雲汐愣了會兒,把兩口箱子拖到房間裏沙發和床之間的一片空地上,把其中一個箱子放躺打開,取出洗漱用品和一套睡衣,再合上扶了起來。
這間房子并沒有給她準備衣櫃,她的這些衣服估計只能待在行李箱裏,好在有一個小衛生間,能洗澡。雲汐進去簡單沖洗了下,換上睡衣躺上床,明明在家裏路上折騰幾天,身體困倦得很,卻翻來覆去折騰半宿才堪堪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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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着了也是折磨,雲汐在夢裏又回來她媽媽過世那天,恐怖和絕望在夢裏也一刻不願意放過她,糾纏着讓她崩潰。夢裏她媽媽拉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跟她說,說“我不想活了”,然後沒等雲汐做出任何反應,就一把拉開窗戶,縱身從三十八樓一躍而下。
夢裏一次又一次回放,她媽媽甩開她的手,瘋了一樣沖她吼:“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生下了你!”
一次又一次地回放着那天她連滾帶爬跑到樓下,見到的母親的屍體的樣子。
......
雲汐做了一整晚噩夢,驚醒時天還灰着,腦袋下的枕頭已經被汗打濕一層。
她仰躺在床上,瞪着眼睛喘粗氣,緩了幾分鐘,等心跳終于平穩下來,雲汐摸過放在枕邊的手機,摁亮。
看了眼時間,還不到六點,她睡前定的鬧鈴還沒響,不知道是不是從南到北也要倒倒時差。再睡不着,雲汐扔了手機,把枕頭擡起來靠在床頭,她靠在枕頭上,睜着眼看窗外天色從灰蒙蒙到逐漸泛白。
七點鐘,枕邊的手機鬧鐘準時響了。雲汐撈過來摁掉,快速洗漱完套上衣服下樓,不出意外看見何媽在廚房裏準備早餐。
雲汐走過去,說:“我幫您吧。”
何媽看她一眼,有點驚訝,頓了下說:“這怎麽行呢,您是客人。”
雲汐笑了笑,說:“沒關系。”
她走進去,伸手接了何媽手裏的活計,何媽站在旁邊欲言又止好一會兒,終究沒說什麽,也沒繼續攔着她,扭頭去做別的。
周正白從樓上下來的時候,正碰上雲汐端着幾個煎好的雞蛋擺上餐桌。他愣了愣,眉頭皺起來,意識到不對勁,他媽帶回來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沒有理隔天早上還在他家。
正好任素也下樓吃早餐,看見周正白盯着雲汐發愣,在他身後開口解釋道:“昨天你沒聽完你爸的話就跑上樓了,這是你爺爺老戰友家的孫女,家裏出了變故,你奶奶承對方過去的情,免了債務,答應把孩子接過來養。你住校就沒告訴你,想着等你回家再說。”
原來是這樣。
周正白沒所謂,應了聲下樓,家裏多養個女孩他沒有意見。但任素剛才那番話,讓他心裏琢磨了兩秒對方初來乍到,自己昨天的态度好像有點太差。
他到餐廳的時候,雲汐正好端着最後兩杯牛奶走過來。冬天天冷,牛奶被熱得燙手,周正白瞥見她被燙紅的指尖,伸手接過,随口說:“麻煩你了。”
“不客氣。”
周正白瞥她一眼。
少女嗓音軟糯溫柔,和她從昨天見面起就表現出的皮笑肉不笑不大一樣,聽起來毫不設防。
周正白被牛奶燙了指尖,頓了下,說:“嗯。”
餐桌上周平壽又正式把兩人重新介紹一番,吃完飯,周平壽去公司,周正白說了句和朋友有約就匆匆走了,任素也有約,化了妝換身衣服出門。剩下雲汐一個人無處可去,幫何媽收拾完桌子廚房,站在玄關處發怔。
她一時想不到自己下一步能做什麽。她在北京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畫板,沒有試卷,沒有錢。曾經的一切都離她千萬裏遠,而她被丢在這個北方城市裏,連個稍顯親近的人都沒有。
周正白忘帶東西折回來,推開門就看見站在門口發呆的人,他不明所以,主動開口問:“你站這幹什麽?”
雲汐被吓回神,看清來人,想了想敷衍說:“看風景,沒看過北京。”
周正白不信,“為什麽不去窗邊看?”
雲汐說:“有陽光,會曬黑。”
“......”
天生冷白皮的周正白不是很懂這種嬌氣,也沒興趣深究,匆匆上樓拿了東西下來,看見對方還像剛剛一樣站在原地沒動。她下巴微微上揚,側臉線條流暢漂亮,躲得這麽遠也還是有陽光照到她臉上,将她整個皮膚都襯得幾乎透明。周正白這才發現對方似乎比自己還要白上幾分,大概是防曬做得十分到位。
他也大概猜到對方執着于在玄關看風景的原因是什麽了,想了想說:“你想看電視嗎?”
“嗯?”雲汐回頭看他,像是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緩緩點了兩下頭,咕哝說:“想的。”
周正白沒聽懂她說什麽,就聽着對方哼哼兩聲,但是看懂了她的動作,于是夾着手裏拿的東西把人引進客廳,開了電視。他急着出門,丢下一句“想看什麽自己調”,就匆匆走了。
電視裏放着任素平時喜歡看的音樂頻道,正在轉播一場宏偉壯觀的大提琴演奏會,雲汐環視了一圈茶幾和沙發,沒看到遙控器,她不敢亂翻,也不敢丢下開着的電視就這麽回房,只好老實巴交地挺直腰板坐在電視正對面,試圖欣賞自己完全欣賞不了的樂器演奏。
雲汐看了整整兩個小時的大提琴演奏,期間在心裏痛罵周正白一百零八次,好容易等到來客廳的何媽,才求救似的讓何媽幫忙關了電視,迷迷瞪瞪地帶着一腦袋陽春白雪回了房。
中途碰見出門遛彎的98k,酷炫貓又和上次一樣,親親密密地來蹭她的腳踝,雲汐想起昨晚這貓主人發的瘋,本有幾分忌憚猶豫,但轉頭2想想自己剛剛結束的高雅音樂賞析課程全是拜這人所賜,遂當機立斷,抱起貓就大搖大擺回了自己房。
晚上周正白回家的時候,不出意外發現雲汐身上殘留的貓毛,面無表情地看了她幾眼。雲汐被他看得後知後覺開始心虛,虛張聲勢地挺了挺腰板,做好心理準備等着這人再問一次“誰許你動我的貓”,但等了半天,周正白只是動了動嘴唇,最終卻沒說什麽。
只不過面色不大好看罷了。
管他呢。
只要面上過得去,雲汐現在并沒有心情理會在這位少爺心裏自己的形象到底是讨厭還是十分讨厭,她要應付的人已經夠多了。
周家老太太在隔天晚飯前回了家。雲汐在來周家就聽說周家老太太這幾年身體不好,滿周家都小心翼翼地供着,偏偏老太太人老心不老,要趁這最後幾年滿世界旅游,逢年過節的才願意回家看看小輩。
這會兒見到人,老太太精神抖擻,完全看不出身體哪裏不好的樣子,一頭秀發被洋氣地染成全白,鼻梁上架着一副歐美女王風誇張版金屬圓框老花鏡,回家第一件事是找雲汐,第二件事是讓何媽給她泡杯不加冰的檸檬水。
周正白在旁邊假意提醒實則暗搓搓臭他奶奶:“奶奶,人老了要少喝酸的,您那口牙還得留着吃肉呢。”
“臭小子!”老太太一瞪周正白,“我哪裏老!”
周正白又花言巧語:“我說錯了,您哪都不老,是檸檬水不好,您讓何媽給您泡杯玫瑰花茶,這個好,美容養顏。”
老太太被取悅,笑出八顆牙,揮揮玉臂批準了。
老太太吩咐完轉頭,目光定在剛剛被叫下樓的雲汐身上。看了一會兒,緩緩沖雲汐招招手,聲線低且柔,“來,過來,奶奶看看你。”雲汐走過去,周家老太太靜靜看了她許久,良久顫巍巍摸摸雲汐鬓角的碎發,說:“長得真好,像你爺爺......前天到的?這一路過來累壞了吧?到了這感覺怎麽樣,喜歡北京嗎?”
雲汐被握着,問着。老人家的手掌心幹燥溫暖,帶着幾道歲月經年累月刻出的痕跡,問出的話卻不經雕琢。一連串的問題抛過來,雲汐被問得先是怔了一怔,随後突如其來感到鼻酸。
從她踏上飛機的那刻起,前前後後遇到那麽多人,這是第一個問她喜歡不喜歡北京的人。在這之前,她甚至連一句“願不願意”的問話都沒有得到過。
她點頭,說:“喜歡,喜歡北京。”
站在一邊的周正白聞言擡眸看她一眼,心裏暗道這南方人過于不實誠了,想想這幾天兩人碰見的幾面,怪他眼神不好,真是沒看出來這人哪點喜歡北京。
老太太沒管,雲汐說喜歡她就笑了笑,輕輕拍了兩下雲汐被她握在手心的手背,還想開口說什麽,何媽過來了,小聲說:“老太太,晚餐準備好了。”
老太太咽了話,拉着雲汐往餐廳走,笑眯眯道:“好,那先吃飯,咱邊吃邊說。”
雲汐點頭說好,其他人在身後跟上。
老太太拉着雲汐坐她身邊,雲汐剛坐穩,周正白拉開她旁邊的椅子,坐下時壓低聲音挑事:“喜歡北京?你喜歡北京哪兒啊?”
雲汐看他一眼,說:“大提琴演奏。”
周正白:“?”
他沒聽明白,但這會兒大家都入座了,他沒機會再問。
老太太倒是開了口,問的是周正白他爸:“小汐和正白是同一級吧?平壽,小汐上課的學校你安排好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