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 1937年12月,日本華中方面軍在松井石根的指揮下大舉進攻南京。12月12日,南京衛戍司令長官唐生智棄城逃亡,日軍攻破南京城。次日,南京淪陷,國民政府下令遷都重慶,以為戰時陪都。
楊慕初從報童的手中接過一張《新申報》,厭惡地看了一眼醒目突出的标題,這是日本人為做“中日親善”的宣傳而辦的報紙,于國人而言,滿篇皆是恥辱。
首都淪陷的消息傳到上海,白日也愈加陰暗了幾分。冬天的寒風冰冷刺骨,街上的行人無不加快了腳步,每一個人平靜的表情下,都隐藏着濃濃的悲哀與憤懑,亡國的痛苦無法宣之于口,只能在沉默中醞釀着一叢叢恨意決絕的火焰。
空中時不時飄下來幾朵雪花,楊慕初擡頭看了看,天上烏雲滿布,這些天的時令,與這個國家的命運一樣慘淡。他身後的劉阿四看到快要下雪,急忙上前說:“老板,您要不要先回去?老九那邊,我去吩咐一聲就行。”
“公司最近的運轉怎麽樣?”楊慕初不無擔憂地問,上海淪陷前,他洗白了金龍幫的部分産業,成立了浦江實業公司,一應事項都是由底下人出面。在外人看來,不過是上海灘又多了一個搶着發國難財的奸商,卻決計想不到其中與楊家的關系。
“日本人盤查得緊,只要是藥品,幾乎都出不了上海,所以……”劉阿四躊躇着要不要說,楊慕初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
“我們的流水有問題嗎?”
“暫時還沒有,但是老九說,如果一直是這樣,只怕過不了多久。”
“先撐過這段時間再說吧,我需要時間。”楊慕初的眉毛幾乎皺在了一起,但是如今日本人當道,他又能怎麽樣。劉阿四觑了一眼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補充了一句:“老九說,公司現在只能拆東牆補西牆——”
“那就拆吧!”楊慕初一條腿已經邁了出去,劉阿四搶上前替他拉開車門,問道:“東牆怎麽辦?”
“讓日本人補!”楊慕初話音未落,車子已經啓動了,劉阿四揮手讓後面的人都跟上,他嘆了口氣,準備自己去公司。
楊慕初幾乎是與楊慕次同時到家的,他知道阿次今天出去是去見俞曉江,故而沒有多問。走進客廳,楊慕初脫下自己的外套遞給弟弟,阿次乖乖接了過去,剛要回房,又聽見楊慕初的聲音:“這是什麽東西?”
楊慕次回頭,看見大哥拿起桌上的一樣東西問自己:“你拿來的?”他接過來看了看,是一張拜帖,“不是我。”
楊慕初喊了一聲,立時有傭人過來回話說,今天有人來拜會楊老板,不過兩位先生都不在家,來人只留下這份拜帖就走了。楊慕次将那份拜帖打開,面色頓時不好看起來。楊慕初見狀已猜到了□分,冷笑了一聲,“又是哪路貨色?日本人還是漢奸?”
“蘇錫文。”楊慕次把手裏的東西扔在了地上,“日本人還真給你我面子,居然勞動市長大駕。”
“你這動不動就摔東西的毛病跟誰學的?楊羽桦還是杜旅寧?”楊慕初一邊起身撿起那份拜帖,一邊嘴裏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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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有心思訓我?”阿次頂了一句。楊慕初沒跟他計較,盯着蘇錫文的拜帖直出神。過了一會兒,他開口道:“蘇錫文親自找上門,看來這回躲不過去了。”
“大哥,你到底是怎麽打算的?處座那邊,是怎麽跟你說的?”
杜旅寧和鈴木清夫先後在楊慕初手裏吃虧,楊慕次很清楚大哥的手段,他如今身跨黑白兩道,幾乎就是上海商界的無冕之王。他借朱耀華的事情,一定已經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否則,俞曉江不會暗示自己回來探探大哥的口風。想到這裏,楊慕次覺得自己偏頭疼又要犯了,他沒膽子再利用大哥了。
“阿次,如果我真的跟日本人合作,你會怎麽看我?”楊慕初聽了阿次的問題,反問了一句。
“我知道你不會的。”
“我不是聖人。”楊慕初搖了搖頭,“你去忙你的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大哥!”楊慕次有些着急。
“去做你的事。”楊慕初頭也不擡,阿次知道自己今天是得不到答案了,跺了跺腳走了出去。
這場雪下得又大又急,一夜之間悄無聲息的,從浦東白到了浦西。若在往年,定然又是一場瑞雪豐年的好兆頭,如今卻不一樣了。雖然年關将近,街上卻比從前更加冷清了幾分。
從前的上海號稱不夜之城,論起繁華風流來,黃浦江也不遜于秦淮河,一川江水從從南到北,流的是富貴送的是榮華。而今國土淪喪,日軍在南京城制造了慘無人道的大屠殺,三十萬同胞屍骨成山,秦淮河畔多少新鬼煩冤舊鬼哭,凄凄涼涼的聲音順着長江一路飄下來,浦江水也多了幾分陰森氣。亡國的日子,有了今天沒明天,誰還有心思過年呢?除了盤踞在上海的日本人和大小漢奸們,沒人高興得起來。
鈴木清夫一早起來,看到窗外白茫茫一片,心裏亮堂了不少。皇軍在中國戰場上的勝利讓他在這一瞬間充滿了自豪感,他不禁産生一種大業将成的感覺。鈴木清夫喜好儒學,自幼熟讀中國典籍,對這片神秘富饒的土地有一種狂熱的追求。在陸軍大學時,他就以豐臣秀吉的後繼者自居,他此生的目的就是完成前者“定都北京”、“終老杭州”的宏願。
鈴木清夫默默地讀了一遍牆上挂着的《懷良回書》,這是他的習慣。屋外的雪已經停了,院子裏種着幾株臘梅,雪花落在枝桠上幾乎埋住了花瓣,偶爾有幾叢嫩黃的花蕊露出來,暗香撲鼻。鈴木清夫揉了揉眼睛,他好像看見花樹間站着一個人,一個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南造雲子?”
鈴木清夫确定自己沒有出現幻覺,眼前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色的旗袍,外面裹着一件墨色的貂皮披風,在白色的雪地上格外顯眼,仿佛來自地底的幽靈鬼魅。
“指揮官閣下,好久不見。”南造雲子在鈴木清夫的臉上沒有看到自己預料中的表情,但她并不奇怪。鈴木君與她從前的上司土肥原賢二不同,他是一個習慣于在談笑間殺人的人。
“‘帝國之花’怒放,寒舍蓬荜生輝。雲子小姐,請進。”
南造雲子攏了攏身上的披風,優雅地一點頭,“鈴木君,請恕我身着便裝,不宜向您行軍禮。”
“即使如此,帝國軍人也不會忘了雲子小姐的功勞。”
鈴木清夫和南造雲子走進客廳,照南造雲子的敘述,中國政府長江作戰計劃洩密後,軍統和國防部奉令追查南京的日本諜報網,最終挖出了南造雲子父女,她被捕入獄,直到日軍攻破南京才逃出生天。
鈴木清夫不禁感慨:“雲子小姐忠心為國,軍部已下令通報嘉獎。”
南造雲子站起來說:“雲子奉命向鈴木将軍報道。”
鈴木清夫輕輕笑了,南造雲子的到來讓他十分意外,“帝國之花”沒有帶給他任何驚喜,反而多了一層擔憂。他很清楚,南造雲子是土肥原賢二的人,同行相輕這種事,不僅中國有,日本也有。
“雲子小姐,在我回答你之前,可否請你先解決我心中的一個疑惑?”
鈴木清夫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他接手特高課時間并不長,之前的所有特工系統都是由土肥原賢二部署的,那麽日前泷澤久保接到的那份關于朱耀華的密報,或許南造雲子知道的比他更多。
“鈴木君請講。”
“皇軍一直在上海追查一批中國将領的下落,前幾日我們收到一份情報,是一位代號為‘蔓草’的人送出的,雲子小姐,你知道‘蔓草’是誰嗎?”
南造雲子明白鈴木清夫是在試探自己,于是問道:“鈴木君,那份情報是假的吧?”
鈴木清夫點頭,“沒錯,是假的。雲子小姐,說說你的判斷吧。”
“‘蔓草’是我的人,不過在我入獄之前,她已經死了。因為‘蔓草’的被害,才導致了我的暴露。”
“是誰殺的?”鈴木清夫心中一震,一個死人發出的假情報,聽上去像是一個笑話,但是十分順理成章,這個局面真是越來越複雜了。
“我不知道,很抱歉,鈴木君。”南造雲子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黯然,她苦心經營的諜報網在短時間內被人摧毀,自己也锒铛入獄,是她職業生涯中最大的恥辱。
“謝謝你的答案,現在我任命你為上海特高課一課課長,雲子小姐,期待你給我們帶來更多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