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 “是三劫局啊!”
楊慕初面上滿是懊惱之色,“鈴木先生,這棋走不下去了。”
鈴木清夫叩叩棋盤,遺憾地說:“棋逢對手,将遇良才。慕初君,我們又平了一局。”
“下成這樣,也算難得啊。”楊慕次捏起一枚棋子攢在手裏,狠狠地握住,硌得掌心生疼,這種疼痛感讓他的神思在一瞬間清明起來。“三劫局,不容易。”
“《坐隐談叢》中記載,日海、利賢對弈,棋勢變幻,妙手疊出,終現‘三劫’,他們兩人下得高興,只可惜了織田信長。”鈴木清夫仔細研究了一番棋局,無論黑子白子,均無再生之理,頓時覺得頗不盡興。
楊慕初坐在他對面,無聲地笑了。一世本因坊算砂應織田信長之邀與鹿鹽利賢對弈,相傳算砂在對局中曾暗示信長提防部下明智光秀,織田信長卻不以為然。沒想到雙方在中盤開始對殺,最終形成了三劫循環之局,兩人以之為和棋。織田信長以此為吉兆,算砂卻暗感不祥,匆忙告辭離去。當夜本能寺之變爆發,織田信長身死于明智光秀之手,死前留下那首著名的絕命詩,從此三劫循環被認為是不祥之兆。
不祥之兆?
楊慕初的心顫了一下,鈴木清夫一開始就占了先機,這局棋于自己而言,才是大大的不祥。他站起來說,“楊某公務繁忙,就不打擾鈴木先生了。”說罷就要離開。鈴木清夫急忙攔住他,“慕初君急着走嗎?莫非是我這裏廟太小,招待不起您這尊大佛?”
他一句玩笑話,聽得楊慕初稱心無比。老狐貍,你肯露出尾巴了嗎?“我說鈴木先生請我來,不能是只為了下棋吧?”
“當然,當然,慕初君,請坐。”鈴木清夫将楊慕初讓到裏間,立刻有穿着和服的女侍奉上茶水。
楊慕初注意到牆上挂着裱好的《雪山寒林圖》,朝鈴木清夫笑道:“這幅畫您還滿意?”
鈴木清夫點頭,“說起來,還要多謝慕初君替我找到此畫。”
他一口一個“慕初君”,楊慕初覺得自己頭皮一陣一陣發麻,這是什麽破稱呼?“鈴木先生不用客氣,楊某既然選擇了效忠帝國,當然會效犬馬之勞。”
鈴木清夫接着點頭,“上海灘的良民若是再多一點,世界就太平了。”
楊慕初故作驚訝,“難道有人讓鈴木先生不太平了?”
鈴木清夫眸中閃過一抹驚訝之色,但如蜻蜓點水一般,未有一絲波瀾。他的聲音中聽不出任何感情,“煩請你幫我找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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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楊慕初徹底明白了,鈴木清夫真不愧是日本人,想用魚鷹釣魚,沒想到魚兒沒上鈎,他的魚鷹先跑了。“鈴木先生直說吧。”
“一個叫蔣歐的人,他曾是中_共的情報員,代號‘刺客’,但他的真實身份是重慶方面的特工。後來潛伏于帝國的華東軍部,化名上杉直樹,軍銜少佐。不過前一段時間此人被我們清查出來,可惜讓他跑了,慕初君在上海只手遮天,不知可否幫我們找到此人?”
“噗——”楊慕初一口茶噴了出來,上山植樹?他怎麽不叫下河摸魚?旁邊的女侍看見茶水濺上他的西服前襟,急忙送上一塊雪白的絲帕。鈴木清夫莫名其妙,楊慕初在笑什麽?
楊慕初當然不會解釋他心裏在想什麽,一句“不好意思”便将此事揭了過去。他聽了鈴木清夫适才一番話,心想橫豎“刺客”是找不到的,做做樣子也好。于是他臉上又綻起招牌笑容,“為皇軍效勞,楊某樂意之至。”
“這個老東西!”出了特高課大門,楊慕初終于罵了出來。劉阿四不解,低聲問道:“老板是在罵鈴木清夫?”
“除了他還有誰?”楊慕初揉揉眉心,顯得極其不耐煩,“走,去商會。”
車子開到半路上,楊慕初又改變了主意,“先去春和醫院。”
果不其然,夏躍春、楊慕次、俞曉江都在,楊慕初看看他們共_黨三人組,“鈴木清夫也讓我幫他找‘刺客’。”
“先不說這個,阿初,我們的內線傳出消息,确認日軍華東司令部重新制定了細菌戰計劃,代號‘弑神’。”夏躍春嚴肅地說。
“弑神計劃?你們的內線可靠嗎?”楊慕初想到的顯然是另一個問題。
“可靠。”夏躍春知道他在懷疑什麽,并不想與他争辯這個問題,不是人人都是蔣歐,何況蔣歐畢竟用生命換出了重要情報,當此國家危難之時,任何黨派利益,都應放之後位。他看向楊慕初,“你能想辦法打聽到日本人的實驗基地嗎?”
楊慕初搖搖頭,“你的內線呢?”
“他并不是技術人員。”
一時之間屋內沒有任何聲音,楊慕初默然片刻,沖着夏躍春點頭:“我想辦法。”
“蔣歐怎麽辦?”楊慕次插了一句,“我們依然沒有他的下落。”
“這個人,恐怕是真的消失了。”楊慕初神色憂慮,“你們、我們、日本人都在找他,你覺得能找到嗎?”
如果只是一方勢力找一個人,雖然困難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上海灘占了一個海字,畢竟不是真正的海。但是三方勢力攪和在一起,事情就是兩說了。中_共和軍統不能大張旗鼓地找,日本人也不能大張旗鼓地找,誰都害怕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楊慕初本來是要去商會的,在春和醫院這麽一耽擱,時間已然不早了。他看看天色,急急忙忙叫上楊慕次和他一起走。“我去做什麽?”楊慕次一臉狐疑。
“你我那檔子事兒早是老黃歷了,我今天跟鈴木清夫表了忠心,你可以回家了。”楊慕初一邊拽着他往外走,一邊悠悠地說。
“他相信你?”
楊慕初嘿嘿一笑,“他連良民證都發給我了。”
走到醫院門口,楊慕次替他拉開車門,等他進去後,自己坐到了駕駛位上。劉阿四看他們兄弟的樣子,自己上了後面的車。楊慕次見他新換了一輛斯蒂龐克,忍不住嘆道:“楊老板真是財大氣粗,隔三差五換輛車。”
“想要的話我送你一輛。”楊慕初雖然愛財,對着自己弟弟還是很大方的。楊慕次沒答話,專心将車開得飛快。楊慕初聽着外面急速而過的風聲,扭頭對弟弟說:“開慢一點,沒人追你。”
“你這個時間去商會,肯定是有要緊事。”楊慕次終于答了一句,他是沒猜錯,楊慕初确實是有要緊事才去商會。不過,他還是想偏了一些。“不用為我趕時間,我說了今天去商會辦事,我不到,他們一個都走不成。”
他話音剛落,迎面開過來一輛車,楊慕次猛然一個急轉彎,堪堪與那輛車擦肩而過。楊慕初的腦袋直接撞到了玻璃上,等他揉着頭坐正身子時,楊慕次已經将車停在了上海商會門口。楊慕初剛要下車,忽然看見阿次身邊掉落了一個東西,臉色頓時黑了。楊慕次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心中暗叫糟糕,剛才開車一個轉彎他身子傾斜,沒曾想口袋裏的煙盒掉了出來,偏偏就讓楊慕初看見了。楊慕初淩厲的目光盯向他,楊慕次無奈低下頭,撿起煙盒交給大哥。“看來該給你立規矩了。”楊慕初一腳踹開車門,渾然不顧這是他新買的車。
楊慕次跟着他下來,小聲地解釋了一句:“這些天有任務,我只是——”
他的話被楊慕初打斷,“當面一套背後一套,你以前就是這麽糊弄杜旅寧的吧?”楊慕次想了想從前在偵緝處的情形,“處座從來不管我抽不抽煙。”
楊慕初停住了步子,整個人都靠在車上,“你就不能聽我一次,嫌自己命太長是不是?”
楊慕次聽出他話中竟有一絲蕭索傷悲的味道,也知道他是為了自己的健康着想。話說得雖然有點重,全是對自己的關心,于是低聲說了一句:“對不起。”
楊慕初正色道:“阿次,你受過太多的傷,身體底子本來就不如別人。現在又是這樣一個世道,你我都避免不了槍林彈雨的日子,你要是再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你讓我怎麽辦?”
楊慕次聽了慚愧不已,“我答應你,以後不抽了。”
楊慕初轉身向商會大樓裏走去,“記着你說的話,下次再讓我發現,你抽一次我揍你一次。”
楊慕次看他消了氣,輕輕笑了出來,大哥的威脅也是點到為止,真的要動家法,他肯定舍不得。楊慕次跟着楊慕初走進會議室,果然,裏面正等着幾個人,有他認識的,也有他不認識的。
楊慕初簡單吩咐了幾句,楊慕次也沒太聽明白,楊家生意上的事他從不關心,只要不是大哥吩咐,他樂得清閑。看見幾個人陸續走出去,楊慕次覺得疑惑,他急忙趕到這裏,不是有要緊事嗎?等到人都走光了,楊慕次才注意到坐在角落裏的一個人。
餘其揚等了一下午,見他們兄弟直到傍晚才大駕光臨姍姍來遲,心中火氣直冒,抄起桌上的茶杯就朝楊慕初砸了過去。楊慕次急忙拉過楊慕初,閃身避開,茶杯“砰”地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損壞公物是要照價賠償的。”楊慕初笑眯眯地沖着餘其揚說道。
“老子等了你一下午!”餘其揚的火氣沒消,眼看又要砸,楊慕初走過去按住他的胳膊, “我給你介紹一下,舍弟楊慕次。”
“跟你長得一模一樣,是個人都知道是你弟弟。”餘其揚白了阿初一眼,又打量一番楊慕次,“你好,鄙人餘其揚。”他覺得阿次看着比阿初順眼多了。
餘其揚?楊慕次迅速反應過來,上海商會副主席,大哥的好友,也是上海灘出了名的狠角色。
“餘先生,久仰大名。”楊慕次跨過地上那一堆茶杯碎片,眉毛不可察覺地皺了皺。
“都是自己人,你們不用這麽客氣吧?阿其,我拜托你的事呢?有什麽結果?”楊慕初拍拍餘其揚,他之前委托了餘其揚一件事,今天特意趕到商會來,就是來拿結果的。
“大哥,你讓餘先生做什麽了?”楊慕次不知道他究竟在玩什麽花樣,什麽時候餘其揚也成了他哥的人了?
餘其揚摸出一個文件袋扔給他,“都在裏面了,你自己看吧。”說罷他站起身來,“我晚上還有約會,先走一步。”
餘其揚潇潇灑灑地出門,這邊楊慕初的臉色漸漸沉下去。
“你托他做什麽了?”
“我委托他替我查一下最近上海幾家大型藥劑公司和化學制品廠的貨物流向,如果日本人真的在上海重建了實驗基地,必然需要大量藥品。你看,這是結果。”
楊慕次接過去看了一遍,沉默不語,這幾家大型公司的貨物幾乎都是外銷,多半運往廣東一帶,也有少部分銷往北平和天津。一切都很正常,太正常了。但是這樣的正常,必然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