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 楊家一家三口從東亞飯店回來已是深夜了,和雅淑清麗的面容上染了幾分倦色,靠在楊慕初身上安靜不語。楊慕初攬着她進門,把她送進卧室,他剛要轉身,又被雅淑叫住:“這麽晚你還不休息?”
楊慕初輕輕撫了撫她的臉龐,笑着說:“我去跟阿次說幾句話,你先睡。”和雅淑知道拗不過他,只說了一句:“我等你回來。”
楊慕次在自己的卧室裏洗漱,剛換上睡衣,就聽到幾下敲門聲,他走過去開了門,果然是楊慕初。“大哥”,他把楊慕初讓到屋裏,阿初卻随手從門邊的衣架上取下一件外套給他披上,“夜裏天涼,小心受寒。”
一陣融融的暖意在楊慕次心裏萦繞,他感激地朝大哥笑笑,卻是怎麽也說不出道謝的話。楊慕初拉着他坐在床邊,“你好像知道我會來?”
“我看見你跟淺野三郎說話,就知道你沒安好心,有什麽情況?”
楊慕初伸手敲敲他的腦袋,“什麽叫不安好心?”
阿次橫了他一眼,悠悠地說:“你就在這兒賣關子吧,反正我不急。”他言下之意是,我不急,有人急。楊慕初想起雅淑望穿秋水的眼眸,揉揉自己的額角說:“不跟你鬥嘴了,淺野三郎的話只能信五分,不過他提到自己應東華醫學院之邀講授細菌學,我懷疑這裏面有問題。”
楊慕次不作聲,仔細斟酌了一下他的話,說道:“東華大學醫學院,日本人會把實驗基地設置在那裏?”
楊慕初搖搖頭,“不會,學校裏人流量多,很難保密,但是我記得東華大學有附屬醫院,我們可以從那裏查一查。”
楊慕次雙手交叉交疊垂在腿上,食指時不時敲敲手背,像是在品味楊慕初話裏的意思。他忽然擡頭,“淺野三郎為什麽會告訴你這件事?大哥,我記得你說過,特高課裏有你的人,是他嗎?”
楊慕初歪着腦袋笑得開心:“他告訴我什麽了?他只告訴我他在東華大學做客座教授,最近要曠工而已。”
“是嗎?”楊慕次哼了一聲,幾乎已經斷定淺野三郎就是楊慕初的內線了。他不由感慨萬千,大哥實在厲害之極,連日本人都能收買,不知道他下了什麽血本,居然讓淺野三郎心甘情願地給他做日奸。
楊慕初只望着阿次,眉梢眼角,波瀾不驚。“有些事情,心裏清楚就行了。”
阿次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大哥幹這行沒幾天,倒像是比自己還要專業。
“我去東華醫院看看。”楊慕次試探着向大哥提議,當然,他能猜到楊慕初的答案。
“你在醫學方面一竅不通,能查到什麽?”楊慕初站起來走到窗邊,推開窗戶,看着外面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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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穹漆黑如墨,萬籁阒寂,地上是一片陰暗寂寥的影子,黑暗中連風聲都變得無力。楊慕初長身玉立,黑沉沉的瞳仁猶如深不見底的漩渦,一瞬間寒意噬人。他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背對着阿次道:“讓夏躍春去吧,他比你更合适。”
黑夜之中暗潮湧動,楊慕初知道自己無法左右這個世界,只能在有限的空間裏左沖右撞。誰也不知道下一秒的世界會變得單純還是複雜,面對着接踵而來的謎語,他不可能期待每一個謎面背後都有潛藏着一個答案,即使他猜出了答案,也未必能解開自己心中的疑惑。楊慕初微微垂下了眼簾,在心裏對自己說,要冷靜。鈴木清夫這一局占了先機,自己只能步步為營,他曾經感到深深的恐懼,但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對付恐懼最好的方式,就是潛進恐懼的深淵裏,摸到堅實的底。
他轉過身與阿次商量:“你不要去了,如果日本人制定的真的是細菌戰計劃,你去了也查不到什麽,當初的雷霆密鑰就是我與躍春聯手破譯的,他去比你更合适。”
他與其說是商量,語氣更像是命令。楊慕次知道大哥一向霸道,也不敢反駁他,他仔細想了想,夏躍春确實比自己合适許多。
榮升第一次走進藍山餐廳時,心情和楊慕次一模一樣,不知道是哪個人出的鬼主意,把聯絡點設在這裏。但是他必須承認的是,這是一種極為巧妙的思路,即使蘇聯是共産主義的大本營,只要日俄兩國一天沒有開戰,日本人就很難搜索到這裏。
他看到一張靠窗的桌子上擺了一個精巧的花瓶,裏面插了一束木蘭花。他毫不猶豫地挑了那張桌子,點了一杯酒和一份烤鲱魚。瓦西裏聽到他的夥計報出的菜單,笑了笑把自己手中的活計交給別人,親自端了盤子送菜。
“歡迎光臨,您要的烤鲱魚。”瓦西裏将盤子放在榮升面前。
“您的花很漂亮。”榮升接過酒杯飲了一口,并沒有用餐的意思。瓦西裏看到他溫和的神态,拍拍他的肩膀說:“東西呢?”
榮升指了指自己腳下的一個提包說:“在這裏。”
瓦西裏笑笑:“今天的魚很新鮮。”說罷他彎腰提起了包,轉身走了回去。榮升随意地看了看大廳,牆上挂着今天的菜牌,中俄雙語書寫的菜單上,分明是沒有烤鲱魚的。
他看見瓦西裏的身影消失在門後,長舒了一口氣,自己此行的目的,終于達成了。
他從餐廳出來後,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行走,固然是為了掩蓋自己今天的行蹤,他也想好好再看看這個城市。離別未久,這個世界早已物是人非。
不知不覺走到了雲海畫廊,榮升擡頭,那幅蝴蝶圖依然擺在那裏。畫中之蝶振翅欲飛,作畫之人卻早已芳魂杳杳。
筱蝶離開他,已經十年了。十年生死兩茫茫,榮升直到現在才體會到蘇轼曾經無處話凄涼的心境,也直到現在,他才漸漸明白妻子和妹妹當年是如何抱了必死之決心,踏上這條危險而又殘酷的道路。人之一生,總要有一個堅定的夢想支撐自己向前走去,宛如黑夜中的燈塔,等你走到路的盡頭,垂垂老矣,才能沿着燈塔指示的方向,一程一程找回自己的一輩子來。
榮升強忍住心中之痛,叫了一輛黃包車,獨自來到榮家的墓園。筱蝶、榮華都葬在這裏,他在她們的墓前流連不去。
淚灑秋墳黃,蝶衣十年土。
已渺十年蹤,未結十年苦。
以後的十年、二十年,我替你們走下去吧,榮升向妻子和妹妹輕聲許諾。
熙熙攘攘的碼頭上,楊慕初提着箱子送榮升離開。
“少爺這次回來,要辦的事都辦完了嗎?”楊慕初眸中閃過一絲淚光,将行李箱遞給榮升。
榮升點頭,看着他身後不遠處站着的楊慕次,微微笑道:“做哥哥的感覺怎麽樣?”
楊慕初聳聳肩膀,“很辛苦,也很欣慰。”
“你現在也能體會到我當年的辛苦了?”榮升擁抱住他,“珍惜你所得到的一切。”
這是榮升在離別之際,對弟弟說的唯一一句寄語,國家危難至此,他們每一個人都在刀尖上游走,他失去了很多親人,不想再失去阿初了。
榮升轉身上船,走了兩步,卻聽見阿初叫他,“少爺——”。他轉過頭,楊慕初輕聲問:“您還會回上海嗎?”
“你希望我回來嗎?”
楊慕初不加思索地搖頭,“我不希望您身涉險境。”
榮升嘆道:“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我教你背的那首詞?”
楊慕初一怔,他知道榮少說的是什麽。
“為問杜鵑,抵死催歸,汝胡不歸?似遼東白鶴,尚尋華表;海中玄鳥,猶記烏衣。吳蜀非遙,羽毛自好,合趁東風飛向西。何為者,卻身羁荒樹,血灑芳枝?
興亡常事休悲,算人世榮華都幾時?看錦江好在,卧龍已矣;玉山無羔,躍馬何之?不解自寬,徒然相勸,我輩行藏君豈知?閩山路,待封侯事了,歸去非遲。”
只一瞬間,他明白了榮少的心志。
遼東白鶴,尚尋華表;海中玄鳥,猶記烏衣;吳蜀非遙,血灑芳枝。南宋的詞人與他們一樣,栖身于一個離亂的年代,他們與這個時代的交換,歸去來兮只在一身,得失權衡也只在一心。
“少爺,保重。”
榮升向阿初揮揮手,緩緩踏上了船。此行一去一千裏,烽火戰亂之中,惟願後會有期。楊慕初默默嘆息一句,走到阿次身邊,“你似乎有點害怕看到他?”
“榮少的神情,有時很像榮華。”楊慕次淡淡地說。
楊慕初知道,阿次的心結,唯有時間才能解開。他挽住弟弟,“走吧,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們已經商量好了,由夏院長去東華醫院摸底。”
楊慕初的身子不可覺察地一僵,随即笑道:“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