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父親和秦阿姨都不在家,餘寶笙給小阿姨放了假,回到自己的房子睡覺。
九年前,或許是為了避開那些老熟人貌似關心的詢問,父親和母親離婚後很快就調到北京工作。也難怪,父親是省醫大的一名教授,母親是省醫大附屬醫院的一名護士長,到後來父親到政府機構任職,幾乎整個衛生系統都是熟人,要麽是同事,要麽是朋友,要麽是師生,要麽是上下級,反正父母親的平和分手震驚了所有認識他們的人,餘教授和沈護士長最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怎麽就不聲不響地離婚了呢?二年後,母親因照顧一個美籍華裔學者病號而結下一段姻緣。學者來講學結果水土不服住進醫院,沈護士長率領小護士們悉心照顧,學者病好了,卻有意于母親,一番熱烈追求後,母親也動了心,唯一不确定的是還在讀書的女兒。餘寶笙是在情人節晚上在小區外看到母親從一輛車上下來手裏拿着大捧的白玫瑰後知曉整個事情的,于是主動找母親談話,說再過一年她也到北京讀書,父親在那邊,估計她也不會再回這裏,母親不用擔心她,有了合适的人就追求自己的幸福去吧。一番話入情入理,沈護士長感慨萬千,忍不住痛哭,當年她和餘教授離婚都沒怎麽考慮女兒的感受,如今卻又要小小的孩子受一回罪。最終,沈護士長辭去公職嫁給學者定居國外,到如今婚姻美滿。那時候餘寶笙已經準備到北京去讀書,沈護士長覺得對不住女兒,把老房子賣掉,錢委托給前夫讓他在北京幫女兒購置一套住房。
房子不是很大,大概也就六七十平方米,但勝在地理位置好。餘寶笙很少回來住,剛開始是因為住校,後來畢業秦阿姨總讓她回去住,秦副院長是真的喜歡她,餘寶笙也不能太小家子氣索性就長住下來,後來湊成的一家人倒也其樂融融。
打電話叫一份外賣的時間,餘寶笙準備拿出皮箱把出差換洗的衣服資料收拾進去。箱子很久沒有用,從櫃子頂上搬下來的時候帶下來一個塑料包,差點兒砸中腦袋,上面大概也落了細細的灰塵,揚起來,看不見卻惹得餘寶笙打幾個噴嚏。盯了半天想不起塑料包裹裏面裹着什麽這麽嚴實,索性把箱子扔一邊歪身坐在地上把纏在上面的細繩一圈圈解開,裏面還是個報紙包着的包裹,再打開來手一松,一個猴皮筋綁着的信封包掉在地上,還有一個盒子。餘寶笙的手變得遲疑起來,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她把這些東西裹得如此密不透風,從老家搬到北京,從宿舍搬到新房,居然沒丢下過。
大概有十來封信吧,那些信封上面都是一樣的地址和收件人,也都蓋着同樣的郵戳“查無此人”,她曾經把那些過去當成是一個夢,真正的忘了,忘了她還有這麽些故紙堆,可是今天這個人又出現在晴天白日下說“小丫頭,好久不見”。
打開盒子,裏面是一幀一幀的照片,天湛藍,雲雪白,湖水碧綠,圓臉小丫頭傻笑着比劃一個俗氣的V字形手勢,往後看大部分都是傻笑的丫頭,直到最下面有一張多人合影。一群人喝多了,服裝各式各樣,還有一個穿藏服的人,中間夾一個少女版的餘寶笙抿着嘴笑,仔細看肩上搭一只手,明顯的是身邊一個高個男孩子的。男孩子一腳站着,另一支腳交叉過去腳尖支地,胳膊肘搭在餘寶笙的肩膀上,似乎支撐了身體的重量,嘴角噙着笑,神态有些睥睨一切的潇灑,三七分的發型有一绺桀骜不馴地翹着。
餘寶笙揉揉眼睛,向後靠在床邊上,那是她轉瞬即逝最燦爛的少女時期,人生的大悲大喜都在那個高三畢業的暑假了。
門鈴響起,餘寶笙來不及想如何再處理這些歷史的痕跡,快手快腳将照片放回盒子,連同信件一起裝回塑料袋,扔在床頭櫃的抽屜,一邊高喊“來了,來了!”
看的快餐才覺得胃空得厲害,一份披薩,一份紅豆粥,再加一份蔫了的薯格,給了錢,順便看一眼送餐的小夥子有沒有肯德基送餐小夥子帥,還不錯,細眉細眼,屬于清秀型的,有飯吃,有好看的男孩子看,算是賺了,餘寶笙突然笑出聲,送披薩的男孩子愣一下然後紅了臉,餘寶笙關上門搖頭嘆氣,大齡女醫生實在是個怪異的物種。
洗手吃飯,中間給父親和秦阿姨發短信告訴他們自己出去培訓一周,幾分鐘後短信收到,都囑咐注意安全照顧好自己。吃一角披薩,翻出電話簿,撥出一個電話,幾聲之後有人接起來,聲音急匆匆地喊:“大小姐,有話快說,我一會兒就該上節目了。”
餘寶笙趕快說,她都忘了何輕輕主持的是晚上的情感欄目。
“我明天到杭州培訓一周,等着接駕。”
“啊……”餘寶笙趕緊把手機拿開一尺,知性情感節目女主播的聲音差點兒刺破耳鼓膜,然後何輕輕驚喜的聲音才恢複正常冒出來,“終于能把你放出來了?好事啊,我明天可以接你,幾點的航班?”
“切,我們只允許做火車,我坐高鐵過去。”餘寶笙狠狠咬一口披薩,只有副主任醫師以上才可以坐飛機,天殺的,幸好現在可以坐高鐵車,否則在火車上過夜,還不痛苦死?對那種過夜的綠皮火車什麽的,餘寶笙有恐懼。
“高鐵也不便宜,跟打折機票差不多。”
“報不了的我自己貼呗,我是實在坐不了過夜的火車。高鐵還能算是火車,飛機就是質的飛躍,即使我自己貼錢也能被別人傳成我仗着後媽是院長逾越制度,搞不正之風。”季時年口齒不清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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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不是嗎?”何輕輕抛出一句。
“何輕輕,信不信我削你!”
“開玩笑的,你也太瞻前顧後、謹小慎微了,我要是你的話,就坐飛機,怎麽啦,老娘我有錢,看不慣?看不慣老娘還多買一張飛機票請個帥哥陪我【坐】。哦,不要誤會,是那個【坐下】的【坐】,不是【做作業】的【做】。”何輕輕說到最後壞笑起來。
“何輕輕,你真無聊!”餘寶笙就知道何輕輕嘴裏吐不出什麽象牙,“小心我告訴楊凡。”
“人家就是好長時間沒見面沒打電話了嘛,寶笙,你說我們多長時間沒見面了,我都想不起你長什麽樣兒了,唉,以前還可以打打電話,可現在我們倆有嚴重的時差。姐姐我想死你了。” 何輕輕好聽的聲音由于撒嬌變得更讓人難以招架。
“我不是你的楊凡,不要用這種靡靡之音跟我說話,不過我可警告你,在你們那個混亂的圈子裏,對其他男人甚至女人說話,你可得保持工作時候的字正腔圓,不許撒嬌,不許拖長聲調,不許七繞八轉。”
“讨厭,現在能聽到我撒嬌的你可是唯一一個。放心吧,男人我看不上,女人我只看上你。”何輕輕笑罵道。
“什麽唯一一個?你可別告訴我楊凡把你甩了。”餘寶笙開玩笑道。
“哎呀,不說了,不說了,坐火車就坐火車,火車站還離市區近呢,反正你等着吧,我去接你。你就不能提前打個電話告訴我,非得這會兒,我本來還要沉痛地聽廣大聽衆的情感故事,被你這個消息震撼驚喜得我得多擰幾把手背,好讓我時刻與聽衆的悲痛感同身受……好了,好了,我要直播了,明天見!”
餘寶笙挂斷的電話,把手機扔一邊兒,喝一口快冷的紅豆粥,這個何輕輕越來越OPEN了,比她這個看過男女生理解剖的人還奔放。
何輕輕是餘寶笙高中時的好朋友,何輕輕到高二時候突然對電視主持人感興趣,非要考廣播學院,後來在父母的逼迫下上了浙江一所大學的經濟類專業,大學裏天地廣闊自由,何輕輕憑着不錯的外形和嗓音條件進了學校的電臺,和市裏幾家電臺有過幾次采訪合作後,公共關系到位,又跑到市裏的電臺當兼職導播。畢業後家裏找人何輕輕留到杭州一家報社在財經版當記者,可是畢竟天高皇帝遠,到最後何輕輕先斬後奏辭職跑去電臺應聘當主持人主持夜裏十點鐘的一檔情感節目。
如果何輕輕是耀眼的紅色,餘寶笙就是醫院的白色,不過何輕輕曾說過,白色才不純潔單調呢,那可是七種顏色亂搞搞出來的。對于何輕輕的用詞,餘寶笙總是不能茍同。
何輕輕的生活永遠不缺乏高潮。高中時候轟轟烈烈地早戀,找的是學校裏長得最是帥、球踢得最好的校草,隔三岔五,還有男生在電臺裏給點歌示愛,夏日校園裏第一個穿裙子,紅色的太陽裙迷惑了整個高中年級。本科畢業參加工作,在辭職之前好歹也有三四年工作經歷,有一定的資歷,財經版記者比那些跑娛樂八卦的不知要多體面,可是說辭就辭了,不過這也像何輕輕的性格,幹脆利落,不拖泥帶水。其實,有時候餘寶笙不是不羨慕的,比起何輕輕的孤注一擲,她的生活職業都是死水微瀾,說不上多愛這個職業,但是要有責任心,要對病人負責,說不上什麽興趣,除了睡覺愛好乏善可陳。或許因為自己溫吞吞的生活很難改變,盡管一年見不到一次,但她和何輕輕的感情卻好的很。有時候兩人煲電話粥能煲幾個小時,內容僅僅是一部電視劇的感悟,常常會聽到何輕輕青梅竹馬的男朋友楊凡在那邊小聲催何輕輕,結果何輕輕不給面子毫不遮掩地訓楊凡“睡你的去,別打擾我們”。自從何輕輕半年多前主持了這個晚間的節目,兩個人幾乎就沒再通過電話,當初知道是去杭州,餘寶笙激動了小半天。
收拾完行李,洗臉做一套面膜,這是何輕輕每次都要警告她的,北方氣候幹燥,只要閑下功夫來就要覆一張面膜補補水,否則,沒找到男朋友前就得先面對自己越來越深刻的皺紋,餘寶笙倒不是有多擔心外貌如何,不過無事可做而已。
卸下面膜,對着鏡子裏那張尚可稱作年輕的臉,細細摩挲,并不見一絲皺紋,皮膚仍然緊實,除了眼底有些睡眠不足的微腫外,一張臉還看的過去,梳個童花頭也可勉強到大學裏混一混,可是她怎麽就覺得自己心裏已經很老很老,老到只顧吃睡,已經沒有任何雜七雜八的念頭,老到看到喬遠峰,也沒有了多餘的绮念,在未來人生尚不分明的時候她餘寶笙就被愛情狠狠地撞了腰,到現在就是當個旁觀者看別人愛來恨去,自己卻不想再費力經營花前月下的浪漫和掏心掏肺的愛情,大概到了年紀大得不能再大的時候,找一個志同道合純粹想要婚姻想要孩子的人結婚,生個娃兒,搭着伴兒過日子吧。
有一次何輕輕說她,你自己想明白了,現在人家願意花時間花金錢跟你談戀愛的時候你卻防備懶惰,等以後人家跟你直奔主題的時候,你可別抱怨婚姻太赤裸沒有愛情。餘寶笙笑,有時候也想父母多情的因子真沒有遺傳給她,當年母親在華裔學者的追求下,臉上綻放的光芒勝過十七八歲小姑娘初遇愛情的美麗,而眼下父親和秦阿姨的甜蜜溫馨也常叫她覺得自己是多出來的燈泡。
拍點兒護膚霜,龇牙咧嘴沖鏡子裏的人樂一下,或許是懶得動心的緣故,或許是護理還算勤快,別人總評價餘寶笙比其他同齡人要顯得年輕,這算是老天的額外賜予嗎?躺到床上快要睡着的時刻,大腦裏突然迸出一個念頭“這張臉護理得年輕漂亮又給誰看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