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喬遠峰再打來電話約吃飯的時候餘寶笙剛洗完澡坐在電腦前準備評職稱論文。聽着耳熟的聲音,摸着濕漉漉的頭發,餘寶笙盯着前段日子翻出來的那盒子一時說不出話。她居然一點兒都沒忘記他的聲音,語速不快不慢,聲音不疾不徐,很照顧對方的耳朵,記得那會兒喬遠峰對公司裏接電話的一個女孩子說,你的聲音一定要讓人産生信賴,才能讓人放心定下訂單。耳邊的聲音漸漸有些變得遙遠,遠到風呼嘯着傳來,世界很大,曾讓她哪裏都找不到他,世界很小,又讓他們在短短的一兩個月時間有如此多交集。喬遠峰在電話那邊半天聽不到餘寶笙的聲音,有些不确定地問:“在聽嗎?”餘寶笙反應過來,揉揉頭發,聲音盡量從容,笑着掩飾說:“聽着啊,我正想着在哪兒宰你一頓呢。”

餘寶笙的聲音嬌俏戲谑,難得不是再見面後的疏遠刻板,喬遠峰跟她再見面以來還從未聽過,這語氣俨然就是以前的那個小丫頭,心裏不為己知地一喜,“口氣不小,不過歡迎來宰。”

挂掉電話,餘寶笙的頭慢慢埋在屈起的胳膊裏,原來她還是這樣卑微,這幾年也談戀愛,也交過朋友,卻原來還是走不出當年的困境,她還是不能夠以平常心待他,真要說起來當初,也只怨她太幼稚認識十幾二十天就敢向一個尚且算陌生的男人表白,被拒絕了,卻又不能面對。

伸出手把那盒子拿到眼前,遲疑的打開蓋子,一捆信封,那些當年寄出去又被退回的信件,自作多情地千裏尋情,還有自己心裏更深刻的痛苦,這些,他都不知道。不知道就永遠不知道吧。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輕輕打開,裏面的紙因為年久幾乎要互相粘住。

“喬幫主:

我看到通知書了,紅色的,像結婚的喜帖兒,郵局直接送我家的,爸爸說當初送來的時候郵遞員還要喜糖呢,不過我爸爸給了他包煙。

我上的是省醫大,還有個好消息,我讀的是本碩連讀的專業,是醫大和首都醫科大聯合培養的,前幾年在這裏讀,第四年開始我會到北京去。你說過北京那麽多好玩兒的地方,不知道有沒有時間去玩兒,心裏好期待。

跟你說件事,我聽你的話了,不和爸爸媽媽作對,可看着爸爸把東西一件一件搬出去,心裏還是想哭。

你說過,我不該自私,可有時候想,他們這樣抛下我不管,不算自私嗎?雖然這樣想,我還是堅持對他們笑。

笑好累。”

信的最後署名是“小丫頭”三個字。

餘寶笙記得自己當時是如何鼓足勇氣寄出第一封信。

離開西藏之前一天她搞砸很多事情,回來後當蝸牛不跟人聯系。可是很多事情不是想忘就能忘,說删除記憶便沒有任何內存留下,白天同學之間吃飯聚會,有去外地讀書的,有出國深造的,還有要移民的,一個班裏竟沒有幾個留在本城的,大家拼命聚會見面,喝酒唱歌混混沌沌的,仿佛一生就要結束。晚上躺在床上,大腦卻清醒得不像話,過去二十多天的影像如同一架電影放映機,一幀一幀在腦袋裏劃過,每一幀裏都有一個喬遠峰,看着遠山倨傲的表情,看着她嬉笑溫柔的表情,看着朋友灑脫大笑的表情,偶爾在不為人知時看着電腦憂郁的表情。餘寶笙拼命搖頭想忘卻卻更清晰,最後的影像定格在機場的臨別的一眼,餘寶笙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細細思索回味那最後一眼,所有人都走了,就他還站在那裏,結果被她一回頭逮個正着,他是不是也不是他說的那樣,對她沒有什麽感情?這個認知令餘寶笙有些小興奮,越想越覺得是,猛然間思念有了出口,沖到桌子前在筆筒裏選一支筆鋪開信紙,嘩啦啦寫下第一封信。當署上日期後才發覺她和喬幫主已經有十多天沒聯系過了,怪不得好想念,怪不得想念得心會疼。

再從下面抽出一封信打開。

“喬遠峰:

你在哪兒?為什麽不給我回信?為什麽所有的信都成了查無此人,明明暑假的時候你還在,還說你會一直待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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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遠峰,你失蹤了嗎?

快到聖誕節了,學校裏好熱鬧,宿舍裏有男朋友的女同學都在惦記着買禮物,我不需要,沒有人送,爸爸已經離開這裏調到北京,媽媽仍然忙。你也躲起來,你們都騙我,說分開了還有同樣的愛給我,我怎麽什麽都沒有?

喬遠峰,為什麽我這麽難受?”

餘寶笙合上信紙,後面的事情她記憶深刻,像用最尖銳的刀劃出的最深的傷口,起初痛且深,之後是難堪的疤痕。對于喬遠峰的突然杳無音訊,整整一個學期她都魂不守舍。大一那年的寒假她騙媽媽去北京看爸爸,騙爸爸留在老家陪媽媽,自己卻偷偷買了去拉薩的飛機票,下飛機後不顧高原反應就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到喬遠峰以前的辦公室。春節的高原是旅游淡季,游客少,好多人都回家,好多店鋪也打烊放假,那裏果然鎖着門,可是門上的公司名字也已經換成其他,有一個對她有印象的人說喬遠峰把公司賣了,她又跑到喬遠峰住的地方,房子已經租給別人,那人不認識什麽叫喬遠峰的人,只說他這房子是從去年夏天的時候租的。

18歲的餘寶笙在大昭寺前的廣場上一直徘徊到天黑,周邊熱鬧的小攤兒都收起來了,八廓街上一下子冷冷清清,一步一步走回住的地方,大年三十的晚上,餘寶笙蹲在酒店房間的地上哭得泣不成聲,心髒絞着疼,人只能蜷縮着,似乎只有這樣,神經才不會扯得太疼。他們誰都放棄她了,外公去世了,爸爸媽媽離婚了,喬幫主失蹤了,那些說過會陪她的人都食言了。喬遠峰,我以為你是我最後一個可信賴的,即使你拒絕了我的表白,但是喬遠峰,我是該恨你讓我如此年輕的年紀失去了愛人的快樂,還是該感謝你讓我過早地參透了愛的玄機。

數數手裏整整二十九封信件,之所以是二十九是因為她和他在西藏總共待了二十九天,差一天就滿一個月。其實她應該是寫過三十封的,最後一封是在醫院實習那年,寄的還是這個地址,卻不知道為什麽沒有被退回來,一度讓她以為喬幫主又回西藏了,可是那封信卻沒有任何回音,最後餘寶笙确信信件大概是寄丢了。

那封信的內容餘寶笙一個字都不會記差,那是她給自己的最後通牒,再沒有回音就永遠忘記。

“喬遠峰:

今天好難受。好多年沒有往這個地址寫信了,可是太難受了,知道你接不到,可我不知道還能說給誰聽。世界是圓的,所以這封信還會回到我手裏,等退回來的話,我就會連同這二十九封一起燒掉,我也不想再想一個人了。

這些年有好多變化,媽媽嫁到美國,幾年前這個世界上我又多了一個弟弟。我應該高興是吧,畢竟曾經抱怨過為什麽只有我一個,有個哥哥姐姐多好,看來,老天爺聽到我的話了,來不及補償個哥哥,就給了個弟弟。

這麽多年,媽媽沒有回來看過我,她一定知道二十多歲的我會照顧好自己,像小時候一樣。她給我打電話說起盧卡斯的點點滴滴,說他們夫妻對于中年得到的兒子如何疼愛,說她沒想到有生之年還會有一個孩子,可我的心裏卻疼得要命,我小時候五歲前是和外公在一起的。爸爸媽媽誰都沒時間管我。

外公疼我,可是他在我五歲那年去世了。外公走的時候囑咐我要聽話懂事不給爸爸媽媽找麻煩,我努力地做到了。我曾經以為你是外公之外對我最好的,可是還是我多想了,對不起。

昨天媽媽又來電話說起盧卡斯,她哭了,盧卡斯有哮喘,前段時間很厲害,她和盧卡斯的爸爸害怕得不得了,她說希望我把外公留給我的小玉鎖送給盧卡斯。

那個小玉鎖是外公從媽媽那裏接我回去就戴在脖子上的,是外公留給我的唯一念想。可是現在媽媽說盧卡斯需要。當年我戴着玉鎖從外公的葬禮回家後,媽媽說辟邪保佑那都是無稽之談,沒有科學依據,可是如今她怎麽就信了呢?外公是這個家裏最愛我的人。他們不給我疼愛,如今,就連外公給我的都要拿走。

喬遠峰,你一定在世界的某個地方,忘記了我,過着自己快樂的日子,像他們一樣,不再管我。

我也要忘了你,忘了你們。”

因為這封信沒有如約而至地被退回,前面那二十九封便也沒機會被燒掉留到現在。

餘寶笙好像一個旁觀者看着這些信,想着那些寫信的心情,無一不是沮喪、悲傷、無望。狠狠地攥緊信,喬遠峰再次出現了,輕而易舉地讓她想起過去的那些難堪和傷口,難道她要再次陷入那樣的灰色裏嗎?被一個又一個至親的人遺棄?是的,在她認識喬遠峰的前後,正是一片兵荒馬亂之時,父母離婚,父親上調北京,母親遠嫁美國,她一個人輾轉在老家,然後去北京。這幾年随着年齡增長漸漸忘記過去,與繼母相處融洽,母親因為玉鎖的緣故對自己有所歉疚,又因為盧卡斯一天好似一天,對她又感恩戴德,禮物源源不斷從美國寄來,她幾乎以為自己很好很幸福了。可是喬遠峰回國了,那麽多三甲醫院,他就偏偏來到這一家,偏偏出現在她面前,然後她就記起忘不掉的痛苦。這樣想着心裏不免再次倉皇起來,快些與過去告別吧,否則她還要亂到幾時。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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