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舍棄

幽篁以為酋答應同行不過是為保命所做的權宜之計,然而之後觀察,卻發覺那家夥竟是決絕舍棄了自己過往的一切。

傷勢剛剛轉好,酋最先做的便是褪下自己精致華貴的衣袍與發冠,通通在村外樹林裏燒成灰燼。而重新出現的,看起來只是個除了眉目精致外其餘便再普通不過的魔族青年。找主人家借來的月白色細麻長袍随意裹在身上,穿出幾分不羁的意味,黑如鴉羽的長發亦披散下來,以一根發帶松松維系,搭在背後。

酋在幽篁驚訝欣賞的目光中一笑轉身,聲音輕快:“從此這天下便再無困囚于夜安之地的無寐侯,而只有一個自由自在、不受任何人約束的北溟魔族——酋。”

幽篁聽得此言,不由自主地為他高興,原本一直沉重的心情也放松不少,真心實意地道:“……祝賀你。”

酋抿抿唇,嘴角朝上微翹,沒再多說什麽,轉頭步入屋中與岐氏夫婦閑聊,一派謙謙君子的溫潤模樣,俨然便如初見時的那個獄醫。過不多時,又走出來,扯着幽篁一起去給久病體弱的岐嫂買藥。

“原來在你們北溟衣食住行也是要錢的。”村醫正給先到的村民配藥,幽篁好奇地望着交易間轉手的幾枚銅幣,恍然大悟一般。

“……廢話。”

“但是街道屋宇看起來大都蕭條破落,來往的村民面有菜色,衣衫破舊,顯然民生不濟……喂,你瞪我做什麽!”

酋沉默一陣,才輕嘆道:“若論民生,北溟自然遠不及你江南富庶之地,便是連地處偏遠的九黎與雷澤也不能比。不然也不會有那麽多魔族一天到晚心心念念進軍大荒了。”

“哼,侵犯他人領土倒理直氣壯了?且不說別的,光你們九幽之主就一天到晚征戰不休,平民老百姓怎能有好日子過?”

“也不盡然,若無戰亂……”

“怎麽?”

被幽篁的話一挑,酋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之中:“……我想你或許聽過,上古之時北溟群魔是由禺疆大神所護佑的。魔族修煉之時,需要以生魂為食。而禺疆大神便将他的神魂彌散到整個北溟,使得此地生長的花果、飼養的牲畜體內,全都擁有禺疆神魂,可供治下子民取食。”

“是的,我從書上讀到過,那時候東海、西海、北溟三界和平共處,相安無事。可後來禺疆失蹤了。”

“……禺疆失蹤了。”酋重複道,“這對魔族而言意味着什麽?失去神明庇佑也就罷了,關鍵是沒有了神魂可做食物來源,那可是從未有過的災難。有些魔族試圖移居到凡間,但很快被驅逐……東西海神界誰都不願接管禺疆大神留下的爛攤子,便合力設立太古銅門,将北溟完全與其他地方隔離。自那時起,這裏便成了諸神背棄之地,衆妖魔無所依仗,只能自生自滅。”

幽篁點點頭,知道那日子必定十分艱難,神色多出幾分沉重。

“……你可知那時候這地方是什麽樣子?河道幹涸、土地貧瘠,白日酷暑,夜晚嚴寒。地上除了石頭還是石頭,寸草不生,寸木不長,好些地方甚至連空氣裏都有劇毒。我聽聞你們人類餓極了也曾經易子而食,魔族又何嘗不是如此?妖魔們大批大批地死亡,餘下的為了活下去,便只能自相殘殺,依靠吸食其他魔族的魂魄來補充自己。久而久之,活下來的變得愈發好鬥、殘暴、嗜血,北溟的法則只有弱肉強食、适者生存——最無情的強者才能立于群魔之上。”

“……我能理解。”

“……你能理解,卻從不曾體會過,紙上得來與親身經歷終究是不一樣的。”酋繼續道,“就算是最強的魔,也無時無刻不在為捍衛自己的生命而戰鬥,每個早上都為能看見新一天的太陽而慶幸。也只有你們這些生于豐饒之地的人類,無有性命之虞,亦無資源枯竭之憂,方才有心思關顧弱者們休養生息。你怪責九幽之主戰亂不休,然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才是不變之真理。在險惡凜冽之地,魔族們只有憑借不斷戰鬥才能磨練自己的意志與力量,才能時刻警惕,才能生存下去。戰亂……反是好事。”

幽篁聽出酋語氣中隐含悲哀,但若說戰亂是好事,又頗為不認同,只得摸摸鼻子讪讪道:“你自有你的道理……可若換作我,還是會希望盡可能多的人過得平安喜樂,不用整日擔心受怕。”

“不可能實現的希望……不過是虛妄罷了。”酋搖搖頭,不再說話,墨鴉色的發辮随動作滑下肩膀,半遮住臉。風乍起,夾雜沼地而來的腥冷濕氣,吹動他月白色的衣袍飄飄蕩蕩,更襯得那道背影纖瘦單薄,說不出的蒼涼冷寂。

不知怎地氣氛竟忽然如此沉重,幽篁沉默一陣,試圖轉移話題道:“……對了,你能不能不要一直人類人類地叫我?我有名字,我叫幽篁。幽篁,是竹林的意思,很大片很大片的竹林,能把天空都遮住。”

酋轉頭看他。

與此同時,幽篁心裏忽然又響起另一個聲音,一個清亮爽快的少女聲音。

——我出生在夜安城外的迷蹤沼澤裏,所以給自己取名叫阿沼。幽篁為什麽要叫幽篁呢?

內心暗暗地後悔,如果、如果那時認真回答她就好了。

酋卻開口:“……幽篁?我知道。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

幽篁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你這又是什麽眼神?”

“……這、這是我們人類的詩,講的是一位愛上了凡人的神明。我只是沒想到你讀過,居然還會背。”

酋撇了撇嘴,不屑道:“……哼,無聊。”然而語氣卻少見地柔和,并無幾分諷刺的意思。

說話間,那村醫已将藥物包好,遞了過來。幽篁伸手接過,忽覺背後一陣惡寒,似乎正被什麽人的視線盯着,回頭正見一抹嫣紅的衣角從不遠處屋宇後面一閃而過。

酋冷哼一聲,道:“你先回去。”身形陣風般掠過,飛快地追蹤着那道紅影去了。

幽篁捧着藥莫名其妙,但知道酋既然敢孤身前往,心中必然是有把握的,只得按他吩咐暫且回到岐氏夫婦家中。哪知接連幾天那家夥都毫無音訊,跟失蹤了似的。幽篁猶豫着要不要去尋找,不料當天卻出了大事。岐嫂深夜裏不知為何刺死了自己的丈夫,幽篁卻糊裏糊塗被憤怒的村民當做兇手抓了起來。

被綁在村中央廣場的石柱上準備放天燈時,幽篁才開始暗暗後悔。他本覺着自己作為一個死人,如果被捅個幾刀也沒什麽關系,故而才乖乖被抓。可哪知這些村民偏偏選擇用火這麽殘忍的方法,倘若身體成灰,那可就糟糕透頂了。幽篁努力掙紮,終于從緊縛的繩索間騰出一只手來,抓着筆打算召喚鏡影。反正鏡影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幹脆換他來被綁着,讓村民燒掉好了。一擡眼,卻在憤怒揮舞火把的人群之後看到一道月白色修長單薄的身影。

酋悠然立着,右手習慣性地握着自己左臂臂彎,望着幽篁的狼狽模樣,絲毫沒打算出手,反倒嘴角微翹,紅眸映着火焰亮晶晶的,一臉心曠神怡。

——這混賬,老毛病又犯了。

若不是被綁着,幽篁當即便想扶額。但不知為何,見到酋出現在這兒,他便立刻不為自己的生命安全擔心了。果然,下一刻,名叫雲橫的白衣村長出面,攔住了即将施暴的村民。

疑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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