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他恨我
安城的秋天很短暫,仿佛是一夜之間就變天,冬天被裹挾在呼嘯的北風裏如期而至。
沿海的南方,沒有暖氣。
夏行星在霍經時的督促之下,每天都裹得像個粽子一樣去上學,他的表情有些為難,霍經時親手為他系上圍巾,動作越來越娴熟:“就這樣穿,很好看。”
好看個鬼,夏行星扯了扯嘴角。
霍經時又從廚房拿出一個保溫杯放進他的書包裏,是他昨晚叫張姨提前準備好的姜糖水:“帶上這個。”
昨天變天,夏行星有點着涼的跡象,偶爾咳嗽幾下,他自己都沒注意,被霍經時看在眼裏。
也只有這種時候,夏行星才會驚覺,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霍經時就好像過分地滲入到了他生活裏的衣食住行點點滴滴。
每天的餐桌上擺的依舊是有他喜歡吃的菜和不喜歡吃的菜。
可偏偏那麽巧的,他偏好的食物總是會理他近一些,觸手可及。
他狐疑地望向身旁的男人。
霍經時打着方向盤,一臉坦然自若地問:“怎麽了?”
夏行星直視他幽沉的眼,禮貌笑笑:“沒事。”
這麽巧嗎?
牛奶不用喝了,有他喜歡的菜,胡蘿蔔出現在餐桌的頻率越來越低。
霍經時做得再隐秘自然,不動聲色,夏行星這樣多疑的人,也不可能不多想。
會不會早在他沒有察覺和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就已經成為了溫水裏的那只青蛙。
上一秒沉溺,下一秒又清醒。
他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堅守住自己心中的堡壘和城牆,不讓它們塌陷在那些來意不明、充滿假象的溫柔和關切裏。
畢竟,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的笨蛋,上天都不會再憐憫。
有霍經時能推得掉的應酬,也有他推不掉的。
他來得遲,晚上親自開車把夏行星送到學校裏上自修了才過來,半個場子的人都在等。
剛一坐下徐家的當家就領着個人過來坐在他身邊。
霍經時剛要攆人,一擡頭就頓住了。
是個漂亮的男孩。
黑頭發,皮膚白,未施粉黛,眉間和一雙漆黑的眼睛有三分熟悉三分生怯。
徐家一心讨好霍氏,不知從哪兒打聽來的消息說霍總收留了十年前就破敗了的夏家小少爺,他費盡心思才找來這麽個人。
“啧,時哥,我夠意思吧!兄弟先撤,你好好享受。”
霍經時面色沉肅,一把鉗住他亂伸過來的手,朝旁邊揚了揚下巴:“別亂動,你坐着吧。”
男孩兒有些為難地回頭看了看把他帶過來的徐大當家,對方的視線也剛好朝這個方向探過來,無非是監工。
“這……”他的買主千叮咛萬囑咐務必要把眼前這位拿下,還說他勝算很大,何況他自己也……
霍經時不欲為難他,點了點桌面:“那你就負責倒酒。”
男孩兒閃爍的眼睛裏落下一絲失望的黯色,霍經時沒發現,他垂下眼琢磨着心裏的事。
連旁人都看出來了。
他對夏行星的心思。
那種蒙昧的感情和一直深藏壓抑着直至近來蠢蠢欲動破土而出的欲望,像是一把徑直的利箭正中靶心,重逢之後的那些莫名的情緒和舉動才都有了合理的原因和解釋。
原本一開始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探究和憐惜,是怎麽發展成如今日日揪心的神魂夢牽。
一點一點被吸引,一步一步陷進去,情感先于理智,身體反應先于意識思考,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變成夏行星一皺眉他就緊張,對方一沉默他就揪心的境地。
可他絲毫沒有為這種洶湧的感情而感到驚訝,反而覺得這無比理所當然,仿佛就應該這樣,這是注定的。
畢竟,他們十年前就已那樣深地羁絆糾葛在一起了。
他閉了閉眼,回想起小孩對他的态度和僞裝,還有經年舊怨隔在中間,就覺得沉重得喘不過氣來。
田一陽看到霍經時一個人在沙發上坐着,走過去,這才發現身邊還坐着一個酷似夏家小少爺的小鴨子,頓時神色難明。
他一個人精,上回露天燒烤的時候就看出了幾分端倪。
他陪霍經時喝了幾杯,沉默良久,才問:“你知道你自己在幹什麽嗎?”
霍經時白皙修長的左手夾着一支長煙,随意地放到唇邊,卻也足夠于細微處見性感,他原本并不常抽,只是在國外壓力大的時候偶爾來一支,可最近倒是發了煙瘾。
上個周末,夏行星說要回家住幾天,他不好攔,霍宅就整個空了下來。
花園裏沒有他的身影,飯桌上沒有他的聲音,生活無波無瀾,又回到了霍經時無趣的、冷冰冰的軌道。
那兩天煙瘾最兇,連張姨都忍不住說他。
白叔拿着花鏟從旁邊經過,瞥了一眼那堆煙灰,随口念了一句:“煙味這麽濃不好消啊,萬一星星提前回來還得重新打掃一遍。”
霍經時掐着煙的手一頓,轉了轉打火機,扔進抽屜裏鎖上。
雖然他心裏清清楚楚,夏行星是絕不會提前回來的。
不能抽煙只能靠工作麻痹,經常弄到淩晨三四點才睡下。
夢境又過真實,夏行星就在他懷裏,像小時候他自己鑽進來一樣,一會兒說冷一會兒說要抱……
醒來滿頭大汗,氣息粗重,下一秒,巨大的空虛失落與下墜感又卷席全身。
他當天就把夏行星從老爺子家裏接了回來,就放在眼皮底下看着才心才安下一些來。
他知道夏行星心裏不樂意,可他控制不住,不看着這個人他心裏像是空了一塊。
失重感洶湧,他受不來那種空洞和恐慌感,只想快快将人綁回來,放在眼前不錯眼地瞧着,擁在懷裏死死地抱着。
霍經時當時攬着突然被接回來的夏行星,面不改色溫和平靜地哄人:“白叔這兩天腳扭到了,你們那片玫瑰花田花期就這幾天,再不摘就過了最好的時候。”
知道他心裏還惦念曲宗南,又說:“他還想讓你挑幾束最好的給老師送過去,讓老師也看看你親手種出來的花。”
夏行星果然面色柔和了許多:“那我去拿竹籃和剪子。”
夏行星這麽乖,我卻又在騙他。霍經時跟在他身後,心裏嘲諷地想,卻又有一絲不做不休的痛快。
他像個明明知道手中已經喪失了所有砝碼的賭徒,卻妄想還能憑借着對手沒有完全看穿他而遲遲不願離開賭桌。
能撐幾局是幾局,無非飲鸩止渴。
霍經時修長的手指一按,彈落煙灰:“我在幹什麽,還不夠明顯嗎?”
田一陽訝異于他的直言不諱和毫不掩飾,他心想這特麽都什麽事,手裏的撲克牌一扔:“啧,怎麽回事,不是給你打過預防針了嗎?”
霍經時喜歡男的不是不行,可為什麽偏偏是那位小祖宗。
“預防針?這病——”霍經時邪勾唇角,在袅袅白霧中竟有種平日裏難見的痞氣和魅惑:“有藥救嗎?”
過了一秒,他彈了彈煙灰,又說:“況且,我壓根就沒打算治。”
“什麽意思?”田一陽一頓,震驚:“你、真想好了?”
霍經時這架勢他也是真的怕了,這人創業那會兒就是個瘋子,想要什麽從來都是勢在必得不擇手段。
田一陽舉起雙手投降,像評價一支股線一般冷靜、誠懇地建議道:“我認為你還是精細地預估一下和小少爺在一起的風險和代價。”
田一陽一直認為,霍經時和他是同一類人,自我、薄涼,利益為重,談感情也是談生意,利潤高于成本的生意就要及時舍棄,無望的預線也要利落斬斷。
以霍經時現在的地位,跟這個人在一起,完全是一種浪費。
阻力、非議、名聲,不如與名門聯姻價值最大化。
霍經時壓下口中的苦,自嘲一笑:“你想多了。”
“這些還輪不到我來考慮。”
如果他和夏行星之間只隔着這些,他能在半夜夢中笑醒。
田一陽“哈”一聲,沒明白:“什麽意思?”這些難道不是他們這種人婚姻裏最重要的嗎?
霍經時一杯烈酒灌下去,直接道:“他恨我。”
夏行星恨他,他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無比清晰深刻地感受到了少年笑意背後的冷漠、防備和恨意。
他不承認不行。
他不能裝作沒看見。
田一陽一頓,過去的糾葛确實是個跨不去的坎,但又覺得兄弟這幅模樣實在太過狼狽頹唐,便硬着頭皮寬慰他,故作輕松一笑:“怕什麽,小少爺不是什麽都記不起來了麽?還不是任你施為。”
霍經時緩緩吐出一口煙,眼睛又黑又沉地看向田一陽,聲色沙啞,緩緩輕聲道:“他真的全都忘了嗎?”
田一陽驚恐的瞳孔一寸寸放大。
任他施為?霍經時自嘲一笑,是他任夏行星施為吧?
夏行星随随便便一個拒絕就讓他郁郁寡歡,夏行星不經意一個躲避的動作就能讓他心生絞痛,酸苦癡狂,百般滋味嘗了個遍。
心肝腎肺五髒六腑全因着這麽一個人牽扯着。
看得見,摸得着。
卻永遠走不近,得不到。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