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二十三年前,那時候關家還只是一個漸漸沒落的書香世家,一家人的希望都放在聰慧的長子關洛身上,希望他能高中皇榜,重現關家昔日榮耀。不料就在那年的選秀中,秀外慧中的關家厶女關湄被選進了深似海的宮中,成了一名秀女。可是關家誰也沒想到,一家人才送進宮的淚水漣漣的關湄會在數日之後就被帶到了更遙遠的波斯。

命運總是奇妙的。進了宮的關湄以為這一生就将老死在寂寞的皇宮高牆之中,怎麽也沒想到那會是她命運的一個轉折點。她在進宮的第三天遇上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男人,一個外國男人,一個從波斯來的王儲。來自遙遠異邦的男人愛上了這個美麗的中國女子,他把她帶回了國家,讓她成了一個王妃,一個一生受盡寵愛的王妃,同時也是一個不幸的王妃。雖然她有國王的愛情和寵愛,但她卻不能成為一國之後,因為在波斯她只是一個外族女子,沒有人願意承認她的地位,甚至在她之前,她的丈夫已經有一個出身貴族的王子妃和一個可愛的孩子。在王室貴族的世界裏,一個女人似乎走到哪裏都逃不開和別人分享一個丈夫的命運。

那年冬天,關湄懷孕了。波斯的冬天很溫暖。可是她卻不得不遠渡重洋回到了她的家鄉,因為就在那年的冬天,波斯的國王去世了,波斯王室陷入了一場争權奪勢的紛争中,她那身為王儲的丈夫無可避免地加入了那場殘酷的鬥争中。為了保護她和未出生的孩子,她被送回了中國。

在遠離殺戮的洛陽娘家中,她生下了一個男嬰。同時,過門數年的嫂子也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兒。也許是天意吧,男孩兒長得很像關湄,完全看不出來是個混血兒。

當波斯政局穩定下來時,已經登基為王的丈夫傳來消息,告知要來接關湄和孩子回去時,關湄把兒子留在了關家,因為同時她也得到消息,新王已立後,小王子已被立為王儲。她不想讓兒子卷入下一代的王室鬥争之中。她帶回波斯的是關家初生的女兒。

也許是妹妹的境遇讓關洛明白了伴君如虎的道理,關洛不再執着于官場名利。他開始在商場這個他完全陌生的領域裏求生存。二年後,關湄從波斯派來了秦老爹。關洛并不清楚秦老爹的背景,但他非常信任這個看起來永遠那麽從容的老人。秦老爹在經商方面有着非常豐富的經驗,他為關洛出謀劃策,是關洛在商場站穩腳跟的最大助力。再過幾年,年僅十歲的青雲來到了關家,他是關湄在波斯收留的一個孩子。關湄讓秦老爹收青雲為徒,學文習武。直到這時,關家的人才知道,看似老邁的秦老爹竟是一個世外高人,有着一身的絕世武藝。

從此,關家漸漸地富有了起來,最終在短短的十數年中成為了洛陽首富,成了洛陽的一個傳奇。

二十年前的秘密幾乎沒有人知道,除了關家的人,就只有神秘的秦老爹和青雲知道。秦老爹似乎什麽都知道,而青雲則是關湄告訴他的,他來到中國的目的就是為了保護他的小主子。

誰也沒想到,秘密居然會在幾乎被世事淹沒的時候曝光。

就在今年年初,登上王位已經二十多年的波斯國王病倒了,一病不起,人一天天地憔悴了下去。心軟的關湄在咬緊牙關隐瞞兒子的存在二十幾年之後,看着心愛的丈夫的生命力一天天地逝去,終于不忍心再瞞着他了。她知道他一直很遺憾自己沒能生一個兒子來繼承他的王位,他不知道這正是她所希望的,他不知道她很慶幸把孩子留在了中國。如果沒有把若謙留在中國,也許一場兄弟阋牆的慘劇又将不可避免。而現在,她不想讓她心愛的丈夫帶着這個遺憾離開人世,所以她終于說出了這個被隐瞞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在說出這個秘密的同時,她也說出了自已當年忍痛割愛的用意,并請求國王不要有把王位傳給小兒子的想法。國王答應了,但他說他想看一看自己從未見過面的孩子,于是他們商量讓若謙以探望多年未見的姑母、姑父為由來波斯走一趟。然而,沒能等到他們派出的人到達中國,國王就抱憾去世了。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就在于沒有不該知道的人知道它的存在,而一旦有了一個缺口,秘密就會像是決堤的洪水,擋也擋不住,尤其是在你想隐瞞的人的眼皮底下。當關湄把秘密說出口的時候,雖然已經遣退了在場所有的侍女和侍衛,但還是擋不住有心人的窺視。消息很快就在宮延內外悄悄地流傳開來。所以,關若謙的存在成了波斯王室所有人共知的秘密,但沒有人去捅破那一層面紗。本來随着國王的去世,王子的登基,一切都将歸于平靜,也許一輩子也不會有人提起關若謙的存在。糟糕的是,國王最終違背了他對關湄的承諾,他悄悄地留下了一紙遺囑,托付給了他最信任的大臣,那是一紙可以讓關若謙名正言順地回到波斯并成為一國之主的遺言。

國王當然明白關湄的用心良苦,但是他有自己的想法,他知道在他死後,關湄──這個他一生中最愛的女人将失去所有的依靠。這麽多年來,雖然她已經用她的寬容和仁慈,用她的真誠和智慧贏得了王宮上下的認同和喜愛。但在他死後呢,新王登基,後宮也将随之改朝換代,誰還會想起王宮裏還有一個來自外族的無依無靠的老王妃呢?他不想讓她落到如此地步,在不知道關若謙的存在之前,他想把她送回中國,讓她回到家鄉。知道了關若謙的存在之後,一度他也想如關湄所願,送她回中國和孩子團聚,但在夜不成寐地想了好久之後,他改變了他的想法。他決定把關若謙的存在透明化,以國王的名義宣告他的存在,并把王位傳給他。他知道這很難,這樣做會讓很多朝臣都站出來反對關若謙,但無妨,他已經鋪好了路子,選好了幾個跟随他多年的老臣為輔臣,這些忠心耿耿的老臣,會一如既往地照他的旨意去輔佐關若謙的,因為這是他們的王最後的心願。雖然關若謙無可避免地要有一場惡戰,但這并不是什麽壞事,當年他也是這樣走過來的,這樣的惡戰雖然辛苦,但不失為一個立威的好機會。老國王想得很周到,但他沒想到的是,關若謙并不是從小就生長于王宮的,他能應付得來這一切錯綜複雜的爾虞我詐嗎?

國王去世,波斯舉國上下都在哀悼。朝廷裏卻是炸開了窩,誰也顧不上為他們效忠了半輩子的國王哀痛。本應輕輕松松登上王位的王子阿米德也就是若陽,在準備開始行使國王的權力時遭到了反對。他才知道原來他真的還有一個弟弟,原本他以為那只是一個謠言,而且這個弟弟已經成了王位繼承人,搶去了原屬于他的權勢和榮耀。這麽多年,他都被教育要成為一個王者,因為他沒有任何的兄弟,沒有任何人會跟他争這個王位。他為了這一天付出了多少的代價,他為了能成為一個比父親更出色的國王而勤懇好學,努力上進,他學習所有作為一個國王該會的事物和所有能讓自己更為強悍的本領。而在他努力了十幾年之後,他卻突然被告知他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費的,這讓他如何甘心?讓他如何能心平氣和地接受?

若陽沖進了湄王妃的寝宮,寝宮裏安靜得過分,像失去了理智的獅子般暴躁的若陽一路無阻地沖了進來,他用最粗暴地方式踢開了最後一扇房門,然後他看到了一道白色的身影飄在半空中。湄王妃懸梁自盡了!他什麽也來不及想,他以比剛才更快的速度沖了過去,把湄王妃抱了下來。

湄王妃的身子還是暖的,若陽感覺到了她尚存的鼻息,知道她還活着,他整個人松懈了下來,沒有了暴躁,也沒有了窒息的緊張。他就癱在床邊的地上,呆呆地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湄王妃。

他從來不叫她的尊稱,他都是親昵地叫她“湄姨”。她教會他說漢語,在他失去了母親之後,是她給了他母親的溫柔和寵愛。每當他的親姨娘,也就是再立的王後,因為他的一點小小的錯誤而責罰他的時候,他總是一個人偷偷地躲起來哭,他也知道姨娘是為自己好,是恨鐵不成鋼,但那時候他還只是個孩子,一個失去母親渴望母愛的孩子。這時候,善解人意的湄姨總是能輕易地找到他,她輕輕地擦去他的淚水,把他帶到她的寝宮裏。她溫柔地安慰着他,抱着他,教他漢語,給他講中國的傳說。後來她告訴他中國有句話叫“男兒有淚不輕彈”,說他是未來的國王,無論如何要堅強。她從來不會責罵他,她總是那樣輕聲細語的說着話,就像一個慈愛的母親。他一直把她當母親一樣地敬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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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為什麽事情會是這樣的呢?他最愛的湄姨居然有一個兒子,一個得到王位繼承權的兒子,這叫他如何自處呢?

他就坐在地上癡癡地想着,卻怎麽也想不明白,直到淺而急的咳嗽聲響了起來。

湄王妃已經清醒了,正咳得厲害,但她克制着不發出太大的聲音。就像她在這個王宮中一向的表現一樣,她總是這樣克制自己,甚至是隐藏起自己,惟恐驚動一族皇親國戚,引來他們的聲讨。若陽有些心酸地想。突然,他有些明白她懸梁的原因了。

他難過地對咳得滿臉通紅的湄王妃說:“湄姨,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湄王妃看着這個自己一直當成親生兒子對待的男子,什麽也沒說,她摸索着從枕下拿出一封信,遞給了他,然後輕輕地說:“你不應該救我。”

若陽接過信,快速地看完了短短的信。信上滿是湄王妃對老國王濃濃的情意,表達着湄王妃想随國王而去的心聲,對關若謙的事卻以是國王病中幻覺一語帶過。

若陽感動地看着憔悴的湄王妃,知道事情絕不如她信上所說的那麽簡單,他已經确信自己有一個名副其實的弟弟。他放下信,堅定地對湄王妃說:“湄姨,告訴我實話,好嗎?求您。”

湄王妃深深地看了這個已經成長為一個堅毅睿智的男人的孩子一眼,然後嘆了口氣,她知道她已經瞞不過了。于是她低訴着,訴說自己的良苦用心和最終的無能為力。

若陽震驚了,他從來沒想過這個總是溫柔待他的女人,竟有如此廣闊的胸襟和卓絕的見識。他突然為自己感到慚愧,為自己不惜一切要奪回繼承權的念頭感到慚愧。對權力的渴望讓他有着噬血的沖動,一如當年他的父王為了王位,幾乎殺盡了所有的兄弟。他以為自己将會是個最優秀的王,可是他的胸襟竟不如一個閑居深宮的女子,這讓他如何能不慚愧呢?

湄王妃還在說:“若陽,這個王位從來就是你的,以前不會有人跟你争,現在也不會,以後更不可能會的。你放心好了,我已經把派去中國的人追回來了。國王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當的,你弟弟從小生長在普通人家,如何能當得了一個國王呢?而你卻不一樣,你從小就是個聰慧的孩子,你懂得一切作為一個國王該懂的事物,你将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國王的。”

若陽止住了湄妃擔保似的滔滔不絕。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到中國去走一趟,去見見那個自己從未見過面的兄弟,如果他有能力坐穩這個王位,那麽也許自己就沒必要抓着不放,就算他如湄姨所說不能勝任一個國王的職責,自己也可以全心輔佐他,不為別的,就為湄姨待自己的這份心意,也值得自己這樣去做。心中有了決定,他也就心平氣和了。他寬慰着湄王妃,打消了她輕生的念頭,又招來侍女侍候湄王妃。然後才起身回到自己的寝宮。

一回到寝宮,就有侍女來報,王後正在書房等他,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知道自從母親去世後,姨母一直都在捍衛着他的王位繼承權,她把這當成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使命來做。為此,她甚至用盡了所有辦法從一個偏妃成為了新王後。而這次,她又将用什麽手段來對付可能的敵人呢?他不安地想着,急步來到書房。

寬大的書桌後坐着一個看看起來頗為嚴肅、高傲的女人,那就是王後,一個一輩子為了姐姐的孩子或者說為了孩子的王位矢志不渝的女人,沒有人會說她錯了,但她的手段總是太極端。

若陽恭恭敬敬地給王後請安,在她面前,他從來不會做任何逾矩的事,面對這樣一個嚴厲要求自己的長輩,他只能表現出她期望他表現的一面。

王後對他的恭敬并沒有露出任何贊許的神色,小時候他會很難過,以為自己做得不夠好,現在他已經不會這麽想了,現在的他對自己有着絕對的信心,正如湄姨一直告訴他的那樣,他相信自己是個最出色的王儲,也将會是個英明的王。

他坐在下座,靜待王後開口。王後還是冷若冰霜的表情,她說:“剛才我召見了所有的大臣,從今天起,由我垂簾,新王登基的事我已經壓下來了。另外,我已經封閉了海關,斷絕了和中國的所有聯/系。現在只要除掉那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關若謙,王位還會是你的。”說到最後她冷靜的表情出現了裂縫,有了一絲的陰狠。

若陽看着她,心下一陣凄涼,如果沒有溫柔的湄姨,也許自己也會變成這樣一個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不知道憐憫為何物。雖然她從來不是為了她自己而做這些事,可是正是因為她是為了他去傷害那些無辜的人,他才更難過。

但他知道他是說服不了她放棄的,他只能用迂回的方式來保護他想保護的人,他不能讓湄姨的兒子受到任何的傷害,這是這些年來他欠湄姨的,也是欠這個弟弟的。

“王後,那麽國政就煩您操勞了。關若謙的事交給我就行了,我會把他解決掉的。”他話說得絕決,只有這樣才能讓她相信他有一顆作為王者應有的冷硬的心,在必要的時候能夠消滅所有阻礙自己的人。

王後看了他一眼,思慮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地點了點頭,說:“好吧,就由你親自到中國去解決這件事。”繼而,她露出了一個淺淺的自得的笑,她交給若陽一個小小的玉墜子,說:“你拿着這個去。我在關家安了人的,找他,他會接應你的。”她當初會讓無悔到關家卧底只是以防萬一,沒想到真的派上用場了。這步棋算是走對了。

若陽面上還是沒有表情,心下卻是一片愕然,沒想到姨娘把棋局布得如此周密,看來自己要保住這個弟弟要花更多的心思了。

在王後離去之後,他又匆匆來到了湄王妃的寝宮。他需要有個人商量一下,而整個王宮,他能找到的人就只有湄姨了。

數日之後,他就避開了所有朝臣的眼線,登上了開往中國的商船。

若陽終于長出了一口氣,結束了這個漫長的故事。若謙癡癡地坐着,看着若陽的臉,一時之間他還無法接受這樣一個突然的事實,他在尋求保證。若陽也看着他,沒有一絲笑容的臉上,是不容置疑的神色。

若謙不再看若陽,也不說話,他就那樣像個冰凍的雪人一樣,端坐着,一動也不動。若陽也不說話,看着他發呆,他知道若謙需要時間,像當初的自己一樣。兄弟兩人就在廂房裏各據一方,直坐到天暗沉下來,沒有月亮的夜晚,房間裏沒有燈,只有一片的死寂和淺淺的呼吸。房間裏越來越冷了,誰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也沒有人敢進來打擾。

但是這樣令人窒息的沉默總不能永遠持續下去,總要有人來打破,無悔顯然就是那個最适合的人選。他先是試探地輕敲着門板,沒有反應。無奈,他只好用力了。那樣的敲擊聲,對于房內的死寂無疑是巨響。若謙和若陽幾乎是同時擡起頭來,他們的視線在空中相遇,在黑暗中,他們看不見彼此的神色,但卻能感覺到彼此的心情。一種屬于男人間的感情在他們之間開始滋生,但依然無言。若陽站了起來,他開了門,對門外的無悔吩咐道:“去叫人準備酒菜,你陪我們兄弟喝兩杯。”他看得出來,無悔和若謙之間有很深的感情,無悔很關心若謙的心情,但礙于自己這個主子而不敢有所表示。

果不其然,無悔露出了感激的表情,他快速地離開了。

很快一場男人間的談話就在酒香四溢中聊開了,這是一場無關地位名利的談話,談的只有彼此之間的經歷和人生觀感。

待席盡人散,已經很晚了,若謙默默地離開了洛陽酒樓,他原本想回關家,但最終他覺得他現在最需要的不是父母的證實,而是妻子的柔情安慰。

于是他回到了洛神幫。一回到洛神幫,他就見到了在大廳上等他的柳學舟,看其一臉的凝重,他就知道他也已經得到消息了,而學舟得到消息就等于依依也已經知道了。他什麽話也顧不上和學舟說,就回到了房間。他必須馬上見到他那嬌弱的妻子,他不能讓她一個人在黑暗中胡思亂想,她是如此的敏/感。

依依像聽東方夜談一樣地聽着若謙講述這個已經快成為歷史的故事。她能感覺得出故事裏每個人的無奈和痛苦,但她不能理解他們為什麽要這樣讓自己和別人都活得痛苦。

若謙也像若陽講完時那樣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覺得心裏的事有人分擔,負擔輕松了許多。

沒有人說話,沉默又在房間裏漫延開來。

權勢對女人也許沒有太大的誘惑,但對男人卻有着無比的吸引力,無論是在現代還是在遙遠的古代。一個男人有機會得到無以倫比至高無上的權勢,沒有多少人能夠不動心。何況是若謙這樣一個已經習慣于命令別人的人,他完全明白命令別人,讓別人完全服從自己的那種美好的感覺。現在他只是一個富商,只能用錢命令別人,如果成為一個王子甚至是一個國王,大權在握那将是一種何等令人血脈贲張的感覺啊?這樣的誘惑有幾個男人能夠拒絕呢?若謙在這方面也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甚至對權勢他比其他的男人有着更深的渴望。現在他面對着這樣一個機會,他的身世和甘居人下的若陽給了他這個機會。但這個機會需要他做出一個非常艱難的抉擇。如果他選擇了王子的地位,那麽他除了可能得到權勢,還要面對很多:面對一個母親的失望和傷心,雖然這個母親他從未見過,可是從他知道她的存在起,他就已經對她有了一種非常的感情,那不是一種至親的天性,而是對一個女人,能有如此偉大的智慧和如此果敢的決斷的敬佩和欽服;面對一場兄弟的殘殺,一個是剛剛和自己有了一次交心之談的親兄弟,一個是自己一直當成兄弟一樣信任的好友,雖然他們現在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可是那個一心為了王位的王後能允許嗎?最後的情勢逼人,自己能忍心選擇和他們站到對立的立場上進行血戰嗎?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狠心的人;面對父母的悲痛欲絕,他們當初會留下自己,願意讓親生女兒離開自己遠渡重洋成為一個異邦女子,就是不希望看到自己陷入這樣的悲劇中,自己能親手毀了他們的期望嗎?這一切的一切都阻止了他朝那至高的權力靠近的腳步。那麽,她呢,他親愛的妻子呢?她對自己有着怎麽樣的期望呢?內心的掙紮讓他感到心力交瘁,他需要聽聽別人的意見,尤其是這個已經能深深影響他的小女人的意見。但他并不想告訴她他的想法,他在等她開口。

依依并沒有太多的想法,她從來就是一個逆來順受的女子,對這一切,她只是感到不可思議,卻并沒有太多的希望和喜悅,權力于她而言,并沒有太多的誘惑力,她最多能想到的只是一個和自己一樣的女人卻有着比自己寬廣得多的心胸,有着比自己果斷得多的氣魄,那是怎樣偉大的一個女人啊,比晴嫂子更為讓她震憾。晴嫂讓她看到的是對世俗的叛逆和對愛情的執着,那樣的肆意潇灑,關湄讓她看到的卻是一種堅忍,一種女性的無比的堅忍,骨肉分離的痛楚,她也許還不能體會,卻能理解,她不認為自己有如此絕決的勇氣,哪怕是為了保護他。兩個如此不同的女人卻都讓她震撼,讓她對命運和生活有了更為深刻而又完全不同自己以前所知的理解。她就這樣悄悄地想着,她知道若謙還有更重要的問題要考慮,所以不想拿自己無關緊要的想法去打擾他的思想。她看得出若謙在掙紮,雖然她不太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麽,但她能看出他已經非常的疲憊了。她柔柔地撫着他,輕聲說:“夫君,不早了,別再想太多了,快歇息吧。”她就那樣像個母親一樣一下一下地撫着若謙,讓他漸漸地平靜了下來,不再思想,兩個人在祥和的沉默中相對無言。

然而這樣的沉默并沒有持續特別久,因為天幾乎已經快亮了,雖然天氣糟得讓人看不出現在是什麽時候了,但是能聽到洛神幫裏已經有人在走動了,想必是不早了。若謙想起已經和若陽約好了回關家的事,他很快就起身了。依依也跟着起身了,夫君的行為一向是她的行為準則。

她們很快就出現在洛神幫的大廳裏,而柳學舟卻比他們更早一步等在那裏了,顯然是想知道他們有什麽打算。做為一幫少主,學舟也明白這件事對若謙的沖擊力是何等的大,但他一貫是個知足常樂的人,所以他不希望這件事對若謙有太多的影響。

得知他們要先回關家,學舟知道這件事沒有自己過問的餘地,但有話不說不是他的個性,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若謙:“權力是甜美的毒藥,別為了得到它而付出你付不起的代價。成為一個王子或是國王,并不一定會讓你比現在過得快樂。”他并沒有長篇大論,他相信若謙有自己的主張,只是希望他不會被權力的誘惑沖昏了頭腦。

若謙若有所思地點着頭,他為自己身邊的人的清醒而感到心安,沒有人要求自己鼓動自己去追逐權力,那麽他要放棄就會顯得容易得多,也自然得多了。

他帶着依依踏上了歸途,有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不久之前,他帶着依依離開,那時候他因為無知而不安,現在他回來了,卻因為知而更為不安。

一路無語回到了關家。下了馬車,一眼看到的是緊閉的大門。四周很安靜,在這樣寒冷的冬天的清晨,有幾個誰會在這個時候出來走動呢,若不是情非得已,大夥都寧願留在被窩裏。

依依縮着脖子,想阻止冷風往領子裏灌,卻徒勞無功。狐裘披風也擋不住凜冽的冬風。若謙心疼地把已經凍得臉通紅的依依圈在自己的披風裏,才走近大門去扣響門環。冬日裏人總是睡得特別沉,門叩了好久,門裏才傳來頗為不情願的回話:“誰啊?大清早的,敲什麽敲啊?”

沉重的大門“依嗚──”地響着,慢慢地開了,露出看門人惺松的睡臉。他把着在門縫裏一探,連人都沒看清楚,就說:“大清早的,你找誰啊?”

若謙無奈地笑笑,叫道:“老劉,是我,少爺。”

“見鬼,少爺早就去江南了。”老劉說罷,雙手一合就要把大門關上,就在門合上的一瞬間,他才猛然清醒過來,倏地把門大開了,喊道:“少爺,您怎麽回來了?”

“老劉,別問了,快讓我們進去,少夫人快凍壞了。”若謙提醒看來還有些不太清醒的老劉。

“哦哦,快進來,看我老劉糊塗得。”他讓出了門口的位置,讓若謙他們進去了。

老劉邊合上大門,邊扯大了嗓門喊:“大夥快起來啊,少爺和少夫人回來了。”對一個已有些年紀的人來說,他的底氣可真是十足了。

原本安靜得沒人似的關府頓時熱鬧了起來。

最為緊張的莫過于關父關母了,不想他們才送走十數日的人這麽快就回轉了,莫不是發生了什麽意外。

寒冷的大廳很快就燒旺了火爐子,家裏所有的主子都到了廳上,包括秦老爹和青雲。下人們忙開了,為主子們準備早膳,在早膳做好之前,及時地為兩位風雪早歸人送來了點心和熱茶。

廳上嚴肅得詭異的氣氛讓下人們識趣地全都退了出去,很快廳上就只留下了幾個中心人物。彼此言不着意地說着話,完全沒有了往日的和樂融融,但誰也不敢先捅破那層遮住所有事實真相的窗紙。

依依很乖巧地回着話,也只是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她知道這件事沒有自己說話的地方。但總要有人說話,她悄悄地看着廳上所有人的臉色,都不太好卻又極力粉飾太平,有幾分滑稽。

就在依依快要無話可說的時候,廳外傳來了下人的通報,說是門外來了客人。幾乎是立刻地,若謙就想到了是誰,他神色大變。他以為自己會有更多的時間來思考和處理這件事,沒想到若陽逼得這麽急。他鎮定了一下心神,在關父沒開口之前,先回了下人的話:“請門外的客人進來吧。叫人泡茶。”

進來的果然是若陽和無悔,他們的臉色也不是很好,至少比昨天若謙見到他們的時候糟多了,難道是又發生了什麽事?

看到他們進來,廳上除了若謙神色不變之外,所有的人的臉色都複雜了起來,依依好奇地看着若陽,為他奇特的外表所吸引,其他人則是有些緊張也有些釋然,又有些不知所措,甚至從來不動聲色的秦老爹也微變了臉色。除了依依誰都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是誰。

甚至連關父關母都不知道該怎麽招呼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還有緊随其後的無悔,看到他在這裏出現,他們都能想到無悔的身份必不簡單。

若陽也知道自己出現得太突然了,既然都已經不請自來了,那也就不必得主人來招呼,他自顧自在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無悔就站在他的身後。

茶上來了,上茶的是紅菱,她好奇地多看了一眼若陽,想着他和青雲多麽相像啊。她放下了茶,輕聲說:“公子,請用茶。”就退到了一邊,像往常一樣,準備随時侍候。

不料,關父卻喝道:“紅菱,退下吧。這裏不用侍候了。”紅菱很快明白過來,今天的客人來得不尋常。她安靜地退了出去,主人的事,沒有下人過問的地方。

關父還在遲疑着該怎麽開口,他一輩子沒這麽狼狽過。

若陽識趣地為他解了圍:“關老爺,叫我若陽就好了,我今天來就是以晚輩的身分來的。”

“王子,這……”一生見過無數的大風大浪,卻沒見過今天這樣尴尬的場面。

“關老爺,我這次來中國,是為了湄姨來的。湄姨待我一向很好,我不想令她為難。所以我這次不是以王子的身分來。請不要再叫我王子了。若陽的名字是湄姨取的,我想在湄姨的娘家,我就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晚輩。”

關父等人都暫時松了一口氣,也許事情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麽不可挽救,心中都對這個謙遜的男子有了幾分好感。

“若謙,我答應給你時間把事情想清楚,但現在情況已經不允許了,我姨娘派人來催促我了。說是國內諸位大臣已經在催促新王登基的事了。中國有人有句話叫‘國不可一日無君’,這個道理在哪都是一樣的。”

“我,我……”若謙從來不覺得事做一個決定是這麽難的事,他求助地看着其他人,可是沒有人能給他答案。關父是經歷了無數風浪的人,他明白一個男人對權力的追求,但他也明白那要付出怎樣的代價,他不希望若謙辜負他們二十年的苦心,可未來是若謙自己的,他不能為他作決定,他最多只能說:“謙兒,你要想好了。權力并沒有你想像中的甜美。世上只有和美平淡的生活才是最真實的,像我和你母親這樣能一輩子厮守就是一生的幸福。”他意有所指的深看了依依一眼,他知道兒子對依依的愛戀已經深入骨髓,只希望他在關鍵時候不要忘了,愛情總是能讓一個男人的心變得柔軟起來。

若謙也在看依依,看她低眉順眼地坐在那裏,面容沉靜,無欲無求,帶着恬淡的神色傾聽廳上人的一言一語,仿佛在聽一件和自己沒有任何關系的事,只是偶爾流露出一絲困惑的表情。

她擡起眼的時候發出廳上的人視線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瞳孔稍稍放大了一下,似乎吃了一驚。在若陽落座的時候依依已經想到他是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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